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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15)

    一上车齐云和洪箭的眼前都被蒙上黑布,齐云知道就算挣扎也没用,索性省了力气。不过齐云想着自己好歹也算是清秀妙龄小佳人一名,这些人却能做到一个毛手毛脚的也没有,从这一点看,这些人的素质倒是比他们以前调查过程中遇到的各种打手和黑社会份子高了不少。

    依维柯在在县城的街道上走走停停,一会又转到了坑洼不平的乡村柏油路,拐了不知几个九曲十八弯,车子停下。他俩被带下车来,顺便有人除了他们的眼罩。

    齐云打量一下周边环境,这是个还称得上整洁的小院,有三间半旧但还干净的瓦房。院中央种着一棵枇杷树,虽然亭亭如盖,可其实树身并不高,相较于高得不成比例、将整个院子团团围得如同井口般的院墙,齐云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如果想爬上这棵树,然后像猴子一样搭着树枝跃上墙头逃生,那除非是武侠小说里的绝顶武林高手,或者人猿泰山才可以办得到。

    那些人把他俩关在了同一间房里,不过谢天谢地,房间里有两张虽然简陋但至少还算床褥干净的木板床。为首的那个大块头男人虽说生得虬发张目,撸起袖口的手臂处露出的半条龙,怎么看也不像个斯文人士,偏偏对待他们的态度偏偏还算得上客气。大块头男人简略地告诉他们:先委屈他们在这里休息,他们会尽快通知自己那方面的老板,然后就会来有人来和他们“谈谈”,请他们稍安匆躁——言辞之间透着恳切,如果让不明真相的群众看到了,没准儿会以为他是在安顿老家来投奔的亲戚也说不准。

    午饭时间送来了两菜一汤和两碗米饭,虽说是粗茶淡饭,却也透着几分清爽。洪箭和齐云互相看了一眼,皆一声不吭地坐下大口扒饭。他们自从昨晚两盒方便面果腹之后,然后就粒米未进。昨天夜里洪箭一直埋头整理稿子,清晨他俩又早早出门寻找网吧,一直忙碌着没顾上吃饭,然后……然后当然就到这儿来了。

    齐云吃了七八成饱,无意识地继续用筷子扒拉着饭粒,问一句:

    “你说,如果他们知道了你已经把稿子发到了北京,该不会就真对我们下手吧?”

    齐云一贯胆大包天,可那是并没有真实的死亡威胁摆在眼前时。此时此刻,她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洪箭苦笑道:

    “我估计还不至于。我在公安系统有一个……熟人,那人和他们有些交情。你刚才说的那番豪言壮语其实不无道理,弄死我们,对他们没有好处,反而把事情搞大了不好收场。更何况我家老爷子一天还坐那个位置,就一天对他们多有些威慑力……不过,若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发了稿,肯定气得跳脚,没想到我们这样真刀实枪地跟他们作对。哈哈,他们想来一定会恨透我们,就算这次没机会下手,未来估计也要找机会补上一刀……”

    齐云吐了吐舌头,要说一点不怕那就是吹牛,不过她还尤自嘴硬:

    “怕什么呢,邪恶终究战胜不过正义,就这次把他们都一网打尽不就得了……对了,你那个公安系统的是什么朋友呀?怎么和这些人还有交情,难道是无间道?”

    她也只是随口一问,洪箭却浑身不自在起来,常被齐云讥笑为包拯再世的黑脸色,也透出一抹罕见的红晕。

    “咳,就是那谁……周玫的一个堂哥,在咱们市局。他其实不是无间,而是真的和那些人拉扯不清,只不过没有证据,谁也不好说什么。我和他也算不上熟,只不过打过几次交道……”

    齐云对洪箭后面叨叨唠唠说的话全都恍若未闻,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周玫”这个听起来诡异的耳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从哪听过的名字上面了。

    突然,她用手指住洪箭,呛咳了好几声,才结结巴巴地说:

    “周玫,周玫……她不就是那个……‘游园惊梦‘嘛!”

    洪箭尴尬到了极点,反而镇定下来,挂上一幅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

    “没错,就是May。”

    “哦,哦……原来周玫是你朋友的meimei?我说,洪箭你什么人品呀,朋友的meimei……啧啧,你也下得了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浩和周玫……”洪箭气急败坏地解释:“他俩其实也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而且周浩和我根本算不得很熟,只是中学时踢足球,我是咱们那所中学的队长,周浩是5中校队的队长,在赛场上见过几回,还是彼此为敌的那种。”

    齐云遥远了一下,洪箭中学时的确是他们校足球队的队长,至于5中的足球队长……年代太久远,想不起来了,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个瘦高个儿、面皮白白的男生。

    她又“啧啧”起来,

    “我说周玫长得那么漂亮呢,周浩也不错啊,小白脸对吧,当时我们学校还有好几个女生暗恋他来着。”

    齐云纯属是信口造谣,有意挤兑洪箭而已。没想到洪箭真的面色一沉,说了句:

    “小女生就是只看皮相,虚荣害人知不知道?幸好,那只是少年时期的周浩……现在的于浩,可不简单。”

    齐云毕竟生性聪明,此刻也明白了七八分,笑道:

    “周青哥哥和这帮黑社会的牵扯不清,肯定不是为了正义而干脆是黑吃黑吧?估计没少捞。连你都知道……你家那位包青天在世的老爷子怎么没铡了他?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儿子对不起人家meimei?”

    洪箭收敛了笑意,肃声说:“等呗,等到证据确凿了,我不信老头儿能和周浩善罢干休……话说回来,我和周青在一起时,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meimei。”

    “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齐云无比顺嘴地接口。好像只是单纯的好奇,却也微微有点奇怪的滋味……难道是醋意?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洪箭摊开双手:”刚到美国,压力很大,特别大。可能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性情古板,当了多年官员,却从来没有过工资之外的收入,再加上老家还有一些穷亲戚时不时需要接济……所以这么多年来,家里的状况虽然在外人的眼中还看似风光,实际上也只是相当一般化,尤其是我出国读书,因为是文科,拿不到奖学金,我爸我妈差不多可以说是砸锅卖铁才凑起了学费和生活费。“

    齐云点点头,洪箭说的这些她也是知道的,洪伯伯和阿姨都要强,对待孩子又一贯奉行中国传统的严厉式教育,当时送洪箭出国又的确是倾其所有,齐云也是洪箭走了之后才听说,父亲在洪箭出国前还主动借给了洪伯伯两万块,以解洪家的燃眉之急。

    这种极度望子成龙的心情,对齐云这种生性散漫的人来说虽然谈不上能够理解,却也不得不心存敬意,高山仰止。所以,对于洪箭当时背负的巨大的压力,齐云是明白的。

    “我读的是文科类,教授都是用英语授课,一开始就很吃力。好像无论怎么恶补英语,课堂上都还是有听不懂的地方,上课教授滔滔不绝,我就像听天书似的,没办法,只好下课后再看书、问助教、问同学,一点点地补习起来……为了攒够生活费,每天至少还要打4个小时工,洗盘子、超市理货、甚至给生产狗粮的工厂搬运死猪都干过……”

    洪箭微笑着说起往昔,既没有不好意思,也不带一丝炫耀,

    “第一学年,我修习的课程中包括一门人像摄影。因为时间不够、语言又不过关,没办法像其它同学那样顺利地走进街头巷尾到处拍摄……说真的,那时候颇为怎么拿到这门课的学分发愁,就是这时候,别人介绍我认识了周玫。”

    “她当了你的摄影模特?”

    “嗯。不过最初也没有特别约定什么,总之就是中国的同乡聚会,认识了,有时约在一起拍拍照。周玫……她在国内唱昆曲,年纪轻轻就是国家二级演员,一手水袖甩得极为漂亮不说,整个人也……怎么说呢,长得很‘中国’……所以,后来我索性和她商量:请她穿上行头,做几个标准京剧动作,我拍摄下来去交作业。结果那些充满东方古典主义神韵的摄影震撼了那帮没见过大世面的高鼻子蓝眼睛教授,我没费多少劲儿,人像摄影这门课就以优加成绩毕业。”

    齐云点了点头,内心像倒翻了一桶酸梅汤,几乎要忍不住从鼻子哼出声来。可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她得有点志气!岂能让那家伙瞧扁了她。

    洪箭接着说下去:

    “其实,我那时除了压力大,更难受的是那种人在异国他乡,忍都忍不住的……孤独。那时候哥大的中国人还极少,学文科的更是几乎没有,反正我日常接触的哪国人都有,就只是没有中国人。打工时接触得更是以黑人居多,即使白人也都是些粗鲁的体力劳动者,我既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也完全没办法和他们聊天。因为时间有限,中国人的聚会更是极少参加,所以……就只有她。”

    洪箭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他那时,就只有周玫;可能对周玫来说,情况也差不多。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相爱了。

    “也不像你们小女生想像的那种……恋爱,其实就是两个人分担生活:一起合租廉价又住进去不会做噩梦的公寓,搭伙做饭,什么的。这种爱情对于你们这些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孩看来可能会失望,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情感上很大的慰籍……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两个人没有未来,主要是因为周玫,她其实是以剧团演员文化交流的名义来的,签证时间只有半年,可签证时间到了,她也不愿意离开美国,所以就‘黑’了下来,打打零工什么的,我还帮着她打掩护,应付过几次移民局的突击查访,可总这么下去肯定不是个事儿,所以周玫想永绝后患地留在美国,就必须找个有美国公民身份的人结婚,我这种也是拿签证的穷学生,当然不入她的法眼……”

    齐云默然。就算是这样,后来周玫还不是放弃了美国,追随洪箭的脚步回国了吗?哪怕他们那时已经分手……唉,古今中外,所有女人最终勘不破的无非都是一个情字,哪怕她多聪明多漂亮,也是如此。想到这里,齐云有些为那个擅甩水袖、巧笑倩兮的女孩难过。

    “如果,当时你也有美国身份,或者索性说,那是你就是现在的你,”齐云换了一种思维去想问题,“那么你们应该早就在一起了吧?”

    洪箭脸上的茫然是如此真诚。

    “也许是吧……不过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确实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依赖对方的心情都挺强烈的……不过,假设我真的娶了她,后面的一生肯定是‘纵然举案齐眉,究竟意难平’了……”

    齐云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出口。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就有些发烧,心也砰砰跳得厉害。

    果然,洪箭接着说了下去,

    “云云,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心里始终当你是我的……一个亲人。我去了美国,心里也明白你肯定是怪我的,但是我又没法让我爸妈失望。你小时候长得挺漂亮,性格又好,在咱们大院里大人都夸你是个漂亮宝贝,那些和你同龄的小男生,更是一个个流口水……”

    “啊?!”

    齐云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愕然,难道自己从小竟然是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为什么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还是只是因为洪箭自己看她顺眼,才会产生这种错觉呢。

    洪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那时候吧,也……挺喜欢你。不过我想,我离开了,好多年不回中国,你是正值花季的女孩子,朋友又多,众星捧月似的,你肯定很快就忘了我……所以,走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觉得我即使再回来,你肯定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呃,还真让我猜中了,后来齐叔叔把我领到你面前,你是不是一打眼就没认出来我?”

    “嘿!我说你还怪上我了,真是老太太靠墙角,背壁(卑鄙)无齿(耻)啊你!”齐云抬手向洪箭身上来了一拳,“你走的时候一幅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样子,一看就是东亚病夫,回来的时候吃多了美国牛排,跟史瓦辛格似的,我就是因为太惦记着你,所以才认不出来你来你懂不懂!”

    “姑奶奶,我懂了,行吗?”

    洪箭笑着去揉被齐云一拳正中的心窝位置,这小丫头长大了,手劲儿还不小,打得他那里竟有几分酸麻,可同时却又透出一丝微甜的意味。

    借着这丝微甜,洪箭的胆色从未有过的壮大起来,竟然达到了历史巅峰。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心里话就突如其来地脱口而出:

    “我和周玫在一起的时候,是去美国的头两年,也是我人生中最为迷茫的时候,我只知道未来要努力去一个方向,去一个我父母认为、我自己也认为的‘很好很好的地方’,哪怕……身边没有你。后来我慢慢地成熟了,虽然我也说服自己相信你已经忘记了我,但我还是疏远了周玫……怎么说呢,我不晓得你是不是了解这种感觉,就是我也说不清我对周玫的感情是什么,但我惟独知道一点,那不是爱。”

    “你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又怎么能说那就不是爱?既然不是爱,你又为什么要人家耽误人家姑娘两年?”

    齐云不干了,说出来的话也颇有愤愤不平的意思。

    让齐云意想不到的是,对于她的指责,洪箭供认不讳。

    “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是自私的……或者说,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也忏悔过……不过爱情,却实在没办法和其它任何一种感情划等号,无论那种感情是内疚、忏悔,还是连你自己也觉得,你这辈子就‘应该’和这个人在一起……云云,那时候,我没想到会再遇到你,更没想到我还那么地爱着……”

    “停,停停,”齐云脸涨得通红,打断了洪箭的话,微微抱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怎么说起这些不关痛痒的事?好了,我看还是先想想,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脱身比较重要。”

    洪箭的话被这样猛然地打断,却也没有多少着急或遗憾,而是仿佛自己也舒了一口气似的,他轻轻摇摇头,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来。

    “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洪箭实事求是地说:“唯今之计,或许只有一个字:等。等他们主动派人来和我们谈判。”

    齐云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洪箭所言极有道理。她束手无策地坐着,看着突然静默下来的他,也静默下来,思绪却突然扬起,飞远。

    她默默地想了不知道有多久,突然对洪箭说:

    “对了,阿箭哥,我也有事情和你说。”

    洪箭抬头扬眉,“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齐云极力想把这件事描述得清楚,“绑我们的人里面,那个领头的男人……就是手臂上纹着一条龙的那个,我看他好像有点面熟……我想,我好像是见过他,在……别的地方。”

    洪箭很注意地听着,眼睛里是隐而不发的疑问,却又仿佛有一丝了然。

    齐云在心里暗自下了一番决心,说:

    “我在……邓哥那里见过他。”

    “邓哥?”洪箭审慎地追问,看不出一丝感情流露,“你是说和陆忧走得很近的那个商人?”

    “没错就是他。他最早是做汽车销售起家,现在已经经营着包括房地产、汽车城、娱乐城以及一些实业组成的集团公司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洪箭考虑了很久,却仍然找不出更好的措辞:“云云,你……”

    齐云脸色苍白,神情却仍有一丝坚毅:

    “我怀疑,这是我爸和……陆忧的交易。”

    答案的揭开,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齐云的内心深处,有个细小的声音这样说。

    迎面对着洪箭关心中隐含着一丝担忧的眼神,齐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的意思是:“别担心,我很好。”可是她心里想的,却是方才洪箭说的一番话。

    洪箭刚才说:爱情,实在没办法和其它任何一种感情划等号,无论那种感情是内疚、忏悔,还是连你自己也觉得,你这辈子就‘应该’和这个人在一起……

    真的,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