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南北乱世之倾国权臣——高澄传在线阅读 - 第五十四章:一剑削首

第五十四章:一剑削首

    下雪了,琼花飞舞。

    苍头奴刘桃枝站在堂前檐下看着衣着单薄的康姬一个人走来。

    她的奴婢不知道在哪儿,她的儿子也早就被她送到了王妃元仲华那儿。

    刘桃枝不知道这个康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人人都说康姬蓄意争宠。高王后宅的事刘桃枝从不多问,可他偏觉得这个康姬说不准哪里有点不一样。

    别人都着锦衣华裘,只有她好像连冷都不知道似的。看不出来一点以色事人的心思,她究竟靠什么争宠?于是妾室们暗地里笑康姬,想争宠都想得疯魔了。尤其是李昌仪,心里忍不住冷笑。认定就是康娜宁这副打扮,高澄怎么会愿意多看她一眼?

    李昌仪心里也看不上郁久闾氏那种任意张狂,总觉得蠕蠕人长得再美貌也不够倾国倾城。顾影自怜,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倾城佳人,当仁不让。

    果然,当李昌仪无声穿过庭院进入堂的时候,堂内立刻犹如蓬荜生辉。但这么好的姿色是没用的,美丽的妆扮也是没用的,反惹人暗笑她不得宠还这么张扬。并没有人觉得她美,只觉得她可笑。但她们自己的身份比赵郡李氏出身的李昌仪更卑微,又不敢把这种极尽怨怼和讽刺的嘲笑真地表现出来。

    李昌仪心里确关不舒服。高澄的个性她知道,是个极好女色的人。他明明是早就盯上她了,那时候她还是高仲密之妇。可为什么嫁给他为妾他反而越来越冷淡她?还不如没嫁给他的时候让他更上心。

    济济一堂的除了月光都是高澄名份上的妻妾。

    偏偏就是月光自己不在乎。别人倒反要躲着她,回避她。

    月光又偏要在这些如花似锦般美的妇人面前有意和高澄卿卿我我。妾室们心里都清楚,夫主心里只有柔然公主一个人,连王妃、长公主都没办法,何况是她们?对于月光的这种独占心里是不满意到了极点,但又一点不敢露出来。

    如果不小心表露出来,月光自己倒是不在乎,大王是一定不会高兴的。连王妃稍有不满都险遭大王见弃,更何况是她们?

    这真是无滋无味的家宴。

    满是期盼的人又纷纷在心里伤感失落了。

    眼看着王妃坐在大王身边,也不过就是距离大王近一些。这还是仗着元氏长公主的身份和肚子里的孩子。她们这些卑微的妾室又算是什么呢?

    谁都看出来,大王的心思都在他另一侧的郁久闾氏身上。尽管她距离他没有长公主那么近。但是他几乎是移不开他的眼睛,时不时就要回头看她。两个人的眉目之间都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懂的神情。

    李昌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要让高澄把心思转开。

    她顺拿起盛满了河东颐白的耳杯,在席上跪直了身子向高澄笑道,“大王,宴上无歌舞实在乏味。王妃有孕又不能饮酒,想必心里更无趣。请大王允康姬一舞以为王妃助兴。”

    李昌仪的提议显然是引起了高澄的兴趣。他眼睛看着末座的康娜宁,好像在等她自己上前请命。他若肯听歌看舞,她应该自己上前欣然请命才是。

    元仲华看了一眼李昌仪。

    李昌仪为自己的提议深深得意。既成功吸引了高澄注意,又暗自贬了康娜宁的身份。除了长公主,都是妾室,康姬却要以歌舞以娱众人。

    李昌仪的提议是为了长公主,更显得她是一心为了主母。成与不成,她都算赢了一个回合。

    康娜宁坐在席上一动没动,没有受宠若惊之态。直直地看着距离她很远而高高在上的高澄。

    高澄身边的月光倒兴趣实足地道,“康娘子跳舞的确无人能及。”

    别的妾室们,尤其是那些住得距离康娜宁很近的,知道她****苦练的,这时候都心里恨意实足。觉得她是有意做作的,明明就是盼着有这一刻,现在却装得比谁都安静。没想到这个西域胡姬竟然这么有心计。

    李昌仪满面笑意带着嘲讽看着康娜宁。她不信康娜宁费了那么多功夫会放过这个会。她就是要看看她是怎么出场的。

    “康姬。”高澄唤了一声。

    康娜宁终于站起身,她走上前来,沉着而又沉稳。眼睛直直盯着高澄,眼里没有别人,而她的表情极其复杂。

    高澄看到康娜宁梳的是粟特妇女的发式,身上衣服却是汉装襦裙,甚是不伦不类,他甚至有点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心思跳舞。他不想扫兴。

    “大王,妾数月以来苦习剑器舞,愿意为大王和王妃献舞以贺大王和王妃又得嫡子之喜。”康娜宁不等高澄怀疑索性自己直接请命。

    她深深看了一眼元仲华。

    高澄见康娜宁确实有这个心思,他也知道她一直在练习剑器舞,只不过他没心思去理这事罢了,于是便吩咐道,“既然你有此心,便去先更衣再来。”

    乐声渐起,不只胡琴、琵琶与羌笛,高澄又命添了羯鼓。

    当康娜宁更衣回来的时候,倒也没有十分稀奇,仍然是白衣,只不过是白色纻麻舞衣。

    元仲华看着她这一身妆扮,她并不十分喜欢这样的舞衣。

    高澄却神色稍变。双目不移地看着康娜宁一直走上前来。

    “你既然久习剑器舞,今日可否真正用剑一舞?”高澄痴痴盯着康娜宁问。

    康娜宁听他这一问心跳得厉害。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抑着心跳,缓着声回道,“妾平日练习此舞时都用剑,只是今日不敢在大王和王妃面前用利刃。”她的声音里微有轻颤。

    “无妨,既然是剑器舞就要用剑才好。”高澄不等康娜宁再说什么就已经吩咐奴婢去拿剑来。

    堂人虽多,但都闭口不言,在一声接一声又沉又缓的羯鼓声全都集精神看着安静等待的康娜宁。她反比谁都镇定。

    元仲华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突觉慌乱。羯鼓声并不重,并不快,可又像是一声一声都敲在她心头一样。

    “康娘子,虽然是李娘子提议,你若是不愿意,不必勉强。”元仲华看着站在正的康娜宁。

    康娜宁转头看了一眼李昌仪。

    李昌仪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王妃不必担心,既然是李娘子想看,妾就遂了她的心意。”康娜宁又转过头来看着元仲华,“王妃只管安坐,勿要轻动。”她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看着元仲华,竟有些依依不舍似的。

    奴婢捧剑来了,这是一柄可以缠腰的软剑。若是不会用的人恐会自伤。

    康娜宁并不惧,接了软剑拿在里反复仔细看。

    “康姬你究竟可否一舞?”李昌仪看她反复斟酌,还以为她不会用此软剑,不等高澄说话就先催逼康娜宁。

    康娜宁捧剑抬头看着高澄,“多谢郎主之恩。”

    这话说得有点莫名其妙。

    然而不等人多想,康娜宁已持剑在。

    乐声大起,节奏却并不十分快。康娜宁本来就是擅乐舞的粟特人,歌舞是天生的技艺,更何况她还苦苦修习了那么久。

    堂除了乐声之外没有一句说话声。所有人都很快被吸引住了。不靠美姿颜,不靠华丽衣饰,不靠卖弄技巧,纯是人和剑和而为一与节奏融为一体,天成自然,真正的大家之舞。

    高澄在舞乐上造诣颇深,他也被吸引得双目不能移。这和元玉仪之前的白纻舞一比,高下立见。他忽觉康娜宁看起来极其陌生。

    他们在邺城酒肆相识,成皋再相遇,很快就你情我愿、如胶似漆起来。然而回了邺城他更快就把她丢在一边。他没耐心去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心思去管她会什么不会什么。他是心里真的没有这个人。

    康娜宁的发髻忽然散落,垂下长长的几条发辫,那是栗特少女的发式。她头上原本插着的汉家妇女用的金钗掉落在地上。那是两只蝴蝶双双而飞的金钗。

    她自然不会去在意。

    别人也都全没留意,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舞蹈。

    只有李昌仪面色悻悻。

    羯鼓声越来越重,渐有加快。康娜宁更是舞得忽如射落九日,忽如虬舞螭翔。忽而银光闪闪,忽而长袖飘飘。

    就在她长袖飞舞之间,堂的灯全都被扑灭了,只见青光团团。

    高澄但觉有异,放下耳觞。

    冷风扫过,一个个娇容艳色的姬妾突然发现青光飞向了“李夫人”。

    还未等别人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得“砰”的一声,一个圆球般的东西重重地跌落地上滚了开去。

    然而再看明白时,惊声尖叫连成一片,姬妾们连滚带爬地退了开去。仿佛恨不得自己多生了几只脚才能躲得更远些。

    那圆球,正是李昌仪的头颅。她的身子直立一瞬,鲜血从腔漰出,溅得四处都是,然后那没了头颅的身子便扑倒了下去。

    头颅已滚落到堂空地上,正心的位置。那头颅上还挂着怨念般阴冷的笑。

    高澄猛然站起身来。

    月光也跟着起身。她又返身从她身后的奴婢里接了弓和金丸握在,冷静地盯着康娜宁。她已经有所准备。

    元仲华身子摇晃着站起身,忘了刚才康娜宁让她安坐。

    “康娘子……”元仲华向前几步,走到了高澄前面。

    康娜宁已经举剑而来,没看到她的步子移动,康娜宁形如鬼魅一般已经到了高澄面前。

    高澄下意识地一把将元仲华拽回来,他上前一步护在她前面。

    “你有何话说?”高澄直对着康娜宁向他指来的利刃。

    “高子惠,”康娜宁用剑指着他道,“李氏于我有破家害亲之血仇,我叔父正是死于她之。我杀她并不为止为她欺凌于我,但家破人亡的仇我不能不报。”她面对高澄时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顺从,因为心里不再有一点期盼。她已经视他为路人。

    “原来如此。”高澄心里清晰起来。从前他没在意过,因为根本不在乎。原来康娜宁去向成皋是因为李昌仪害得她无法在邺城容身。

    高澄其实并不在乎康娜宁杀了李昌仪。他早知道李昌仪是皇帝元善见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也知道李昌仪这个人心深,性jian滑,又阴狠刻毒,只是他原本不想现在打草惊蛇。

    李昌仪借用一点小事就搅起这么大的风浪,他虽冷落她,但究竟还是不如康娜宁这么处置更痛快,永绝后患。

    “既然李氏已死,你报了仇,还纠结什么?”高澄倒没想因为李昌仪而惩处康娜宁。正相反,康娜宁这么做反倒是有益于他的。

    姬妾们个个抖得如风落叶,不敢出一点声音地看着眼前。

    高澄看到刘桃枝进来。他看了一眼刘桃枝,眼神意味深长。刘桃枝明白,郎主是制止了他。而他却不能不有所防备,摒息静气地看着康娜宁。他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个妇人就乱了心思,没了段。

    月光看着康娜宁,她倒欣赏起她来。从前觉得她出身低微,又没什么个性脾气,原来竟可以这么坚深隐忍。终于报了大仇,也算是值得。

    她倒不担心高澄了。康娜宁如此恩怨分明,她还真不信她会杀了高澄。

    “康娘子,你究竟想做什么?”元仲华推开扯着她的阿娈走过来。她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你不想一想阿肃吗?”

    康娜宁凄然一笑,“我说过阿肃是王妃的儿子。我报了仇,也除了殿下的祸患,放心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康娜宁一直都是有意把四郎阿肃放在元仲华身边。她一直苦练剑器舞并不是为了争宠,为的就是能有报仇的一天。

    李昌仪的婢女苦叶这时早就缩在角落里身子瘫软起不来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小娘子竟然会落得这个下场,红颜转眼成枯骨。

    就算小娘子欺凌康氏是自取其死。她也是帮着她求死的帮。顾不上再想小娘子,她只希望康娜宁想不起来她。

    高澄深锁眉头,他竟实在是没有想到康娜宁会是如此之人。他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早知如此,他真不该那一天走进街市的那间酒肆。如果没有那一次,也许康娜宁可以一直在酒肆里当垆卖酒,有兴致时弹弹龟兹琵琶。然后可以嫁一个真正与她相配的男子……

    终究还是她错付了他,他又辜负了她。

    如今他又能怎么样?

    他拉开元仲华,迎着康娜宁里的利刃走上来。康娜宁一挺剑,她的剑尖几乎抵在他的喉头上。

    “康娘子,你若有心,我今日便放你离去,此后你和高王府再无关系。”如果回不到过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如此了。放她一条生路,两人从此再无关系,任凭她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康娜宁冷笑一声,“高子惠,你能想出来的就只有这个吗?成皋城外遇上你不是光明神降福给我,是给我设劫。今日就是我劫数圆满的时候。”说着她弃掉了的剑。

    所有人都心里松了口气。

    “我是栗特人,我要你以栗特人的葬式葬我。我的坟塚之只能有我一人,也不许你留下任何痕迹。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见到你。”康娜宁说出这一篇骇人听闻的话来,然后突然伸拔下自己头上唯一余留的金簪用力钉进了自己的脖颈。

    “康姬!”元仲华见她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血流如注,她立刻便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