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食无竹的生意这两天非常好,几乎是天天爆满,想要附庸风雅也罢,真心喜欢全竹宴也罢,显摆一下自己的贵宾卡也好,总是有很多人呼朋引伴在食无竹共谋一醉,每天限定只有十席的全竹宴更是供不应求,确有需要又未曾订上的各路神仙少不得发挥民族传统搞搞关系,走走后门,一派兴旺发达的场面。 代表林卓在食无竹中cao持的耿大力和耿二力总算是在县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两个耿直朴实的大汉总觉得混白饭吃不大好,现在每天都忙得灰头土脸,但是山村男人就是能吃苦,连铺盖卷儿都卷到了食无竹里面,算是枕戈待旦,而且服务态度那是不要太好,完全做到了林卓说的顾客就是上帝的理念,看着每个走进来的顾客都要嘿嘿傻乐个半天,就像是看到了人形的银两。 虽然干餐饮的累点儿是必然的,但是俩人儿的情绪却亢奋已极,经常主动要求增加工作量,尤其是为了打烊之后数钱这个抢手活儿,还经常斗殴斗得鼻青脸肿。 食无竹的生意很好,可以说是财源滚滚,才子的名声如今在戎县、在叙府也日渐响亮起来。走出那个叫做红岩的小山村时,林卓给自己制定的初步目标,许给meimei的三个小誓言,都已经实现了,但是他仍旧处在一身的低气压状态,从来都是疏朗达观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 他忧虑的是哈洛,按照历史的正常走向,万历元年,也就是明年,刚刚登上龙座的万历小皇帝就会下令对僰人进行彻底清剿,数十万官兵不计代价的猛冲猛打,各种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在几个月之间,硬生生将一个枝繁叶茂的强盛民族几乎杀得血祀断绝,可以算是万历大帝一生之中武功的开端,比之于他的老祖宗成化皇帝,他要给力的多了。但是从那以后,这个西南边陲再也没有安宁过,姚安、武定、播州、鹤壁、三江口、陇川等地叛乱纷仍、狼烟四起,缅甸这种撮尔小国都敢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可以说,灭掉僰人全族,非但没有如同预想的那样,让大明成为这片广袤山林的真正主人,反而成了大明朝对西南地区统治力大幅度下滑的开始。 “这是一个典型的双输啊……”林卓仰首望天,念念有词,“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么?”沉重的压力朝着林卓铺天盖地笼罩而来,他认为,他必须做些什么,不管是为了这个他还没能有机会触及内核的老大王朝,还是为了肝胆相照的哈洛。 第一次走进古代的县衙,虽然是戎县这个上不得台盘的边陲小县城,但是好歹也是大明朝廷在基层的代理人,而且不像是前世,政府部门极为分散,在市区丢个石块儿都有可能砸到两家政府机关的大门,这个衙门是唯一的,它就敢说,在戎县,除我之外,别无分店,不管你要做什么,只要跟政府有关,就必须要找我。县域之内,生杀予夺大权集于一身,毫无道理可讲,嗯,古代,还是不够讲究啊。 但是即便它的名头和威势如此牛叉,外观看上去仍旧其貌不扬,远不如后世那么显眼,也就比县学光鲜亮丽一些,但是跟清池苑相比还是略有差距,额,这样比,应该没有大问题吧。 县衙门口左侧是鸣冤的大鼓,跟僰人的诸葛铜鼓不能比,看瘪塌塌的模样,能不能敲响尚在两可之间,门口右侧,按照惯例竖着洪武大帝来自地狱的恐吓,“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块硕大的花岗岩石头,可惜已经被风化侵蚀的棱角全无,坑坑洼洼,倒是有些像是太湖石一样的姿态了,这种感觉,就像是洪武大帝死前在衙门口儿拴了一只藏獒,用来警示往来的官员,但是几代人喂养下来,他已经是一只泰迪犬了,除了会跟着大官儿摇尾巴,就只能用来供老百姓观赏了,至少这只狗还是存在的。 林卓按照他理解的程序,模仿古装剧里面的情节,用一颗银豆豆贿赂了门官儿,请他通报县太爷,县学林卓前来拜见。 “林公子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门官儿笑得像一只哈巴狗,跟洪武大帝的那只泰迪犬倒是相得益彰,“您且稍待,你们几个,快给林公子倒杯茶来……林公子可是文曲星,可算是你们的福气……”门官儿显得非常热情,而且非常的啰嗦,仿佛有无数的热情喷薄欲出。 林卓心中暗骂,可能坑爹的古装剧又坑了自己一把,但是面上丝毫不显,“在下有些急务要求见大人,还请劳驾……” “好好好,我马上就去,你们几个好好伺候着……”门官儿的变脸功夫也令人叹为观止,预计不在清漪之下,只是略微肤浅,但是小人物的生存智慧,这些造作和刻意,大抵也就在你以为是你把他看透了,你心里很满足,事实上他是故意的,他得到了实惠,这种微妙的循环里。 人生几十年,谁又会有多简单,谁又会有多复杂。 “林公子,”出来的是何举的师爷,姓钱,据说是陕西人,相貌清癯,颇为高大,看他步履匆匆的模样,何大人对林卓还是比较上心的。 “大人有些要务正在值房处置,暂时无暇分身,还请林公子随老朽到后院花厅稍待。” “劳动钱师爷,晚生万不敢当。”林卓跟领导的贴身秘书客气了一番。 “无妨无妨……林公子请随我来。”钱师爷的笑容很和煦,亲和力是足够了,但是怎么也掩盖不了那种探究的感觉,大概这是机要人员的通病? 县衙有三进,最前面是县衙正堂,就是捕快皂隶们喊威武的地方,其后是值房,就是县衙工作人员办公的场所,再后面才是县令的生活场所,有些贴身工作人员,也住在这里,在花厅里落座,钱师爷安排上茶之后,就开始了一场短暂但是让林卓颇觉沉重的对话。 “敢问钱师爷,如今已近正午时分,何大人仍在cao持公务,实在太过辛苦,是一向如此还是今日破例?如此下去,恐怕有伤身体啊……”林卓直觉何举正在忙碌的事情跟哈洛的事情肯定有关,不好明着打探,迂回了一下,看这个钱师爷是不是愿意跟自己聊这茬儿。 “哎……往日虽然也有公务繁忙的时候,最忙的时候,甚至通宵达旦都有可能,也不算什么了……”钱师爷似乎没有意向。 “哦,想晚生一介文士,还有些仕途妄想,却不料还要现行打熬身体才行,只读圣贤书果然还是不够的啊,哈哈哈……”林卓见状也就不再纠缠,索性牵开话题,大家扯闲篇儿得了。 “今日这桩事,可不是打熬筋骨就行的哦……”不料,钱师爷居然又主动饶了回来,林卓竖起了耳朵,在对何举游说之前,多掌握些情况,总是好的。“那米盐贸易出了大纰漏,米粮都是霉变的,僰人岂是好惹的,他们族长哈朴带着几个大寨主到府城讨公道,哪知道府城二话不说就把他们拘捕起来了……” “那僰人声势浩大,如此仓促,未免……”林卓谨慎的凑了一句。 “谁说不是,但是人家府城自有办法啊,转手就把哈朴解送到戎县来,说是让县尊酌情处置……”钱师爷毫不避讳的继续说起来。 “额……由县尊处置,那霉变米粮需得有个说法才是……”林卓继续避重就轻,心里却略略松了口气,如果是何举主持,空间应该会大很多。 “说得可不是,米盐贸易府城把持得分毫不剩,现在出了问题一推二五六,说是让咱们县尊处置,可是又派了两个人下来,一个是通判一个是守备,都死死压着咱们县尊,不容易哦……这事儿啊,也不知道有什么通天的干系,可不能瞎掺和,还是得按上头的意思办,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啊……”钱师爷虽然仍旧是一副为他的东主cao心的口气,但是林卓却听得颇为别扭,心再次悬得老高,还有些愤怒,师爷,不应该出谋划策么,来不来就先打退堂鼓几个意思?而且,要打也不应该跟我这儿打啊,徒乱我心神,简直不知所谓。
等了大概两盏茶的时间,何举总算是出现了,看他一身疲惫还有些气血两衰的模样,看样子跟两个府城大BOSS的谈话很不愉快,略略跟林卓打了个招呼,就深坐在官帽椅里蹙着眉头,一会儿拿起笔,旋即又放下,很是拿捏不定。 见状,林卓也不便开口,就只能向何举行礼,说些场面话,请他保重贵体,就告辞出去。 在走出衙门口儿的时候,看到一队全副披挂的军士,在一个骑马军官的带领下,正在互相呼喝着往县衙外奔去。 府城来的高官嘛,正该是这副模样才对,林卓懒懒的走出,并未深想。 “哎……这官商啊,挣钱实在是太快,肥得指甲尖儿都流油,但是出点儿差错,可就是大事故,也不知道金员外能不能撑过去……”林卓跟钱师爷告别的时候,钱师爷感慨的意味深长。 “这,金员外,可是金百万金员外?这些当兵的……”林卓猛地还魂,背后有丝丝凉意升起。 “正是,我听说你与他儿子可是挚友,他可就是今年负责跟僰人米盐贸易的官商……这些人啊,就是去捕拿他的……”钱师爷又透露了大八卦,有些狼外婆的风范。 “那些霉变米粮……金员外……”林卓嘴唇都开始有些发青了。 “想来也没有大碍。”钱师爷声调降得很低,还把他拉到了墙角边,一副指点迷津的样子,“只要咬死了是僰人自己弄鬼,让那些大头兵去跟他们说话,大家就都好办了……” “这个……能那么容易……”林卓心中冰冷,但是还是一副很感兴趣、很急迫的样子追问道。 “这个嘛……”钱师爷开始老神在在的,“只要县衙作证,户房查验的米粮并未霉变,那肯定就没有问题了……” 户房?户房管事? 林卓感觉自己陷入了一连串的阴谋中,钱师爷先是威胁自己不要插手,后面又暗示自己说服金百万污蔑僰人,他在逼我出卖哈洛?他代表的是谁?更重要的是,他说的话可信么? 何举忧惧交加,举棋不定,到底所为何事? 府城三把手和武装力量头目深入戎县,仅仅是为了押解哈朴? 林卓勉强稳住身形,跟钱师爷有礼貌的道谢,那份儿尊重和感激发自内心,你确实告诉了我很多啊,僰人在万历元年倏忽而灭,背后应该有很多故事,林卓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浓重的参与感,让他开始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 历史的水从来都是很深的,林卓站在县衙外,看着天边翻滚涌动的云层,山雨欲来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