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家长难当
“今天我送你走吧。” “我不走。” “你该回家了。” “我不走！” “求你了，走吧。” “我不走！” 两天后，翠微山上。梁三儿问遍了被救出来的女孩子们，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回家的。 “你为什么不走？” “你这里能吃饱饭。” “你这里能穿暖和。” “你这里晚上睡觉有棉被。” “你这里不挨打、挨骂。” 梁三儿长长叹了口气，“你们知道的，这些都是抢来的，不是我的。你们赖在我这里，迟早还会挨饿的。” “乖，听话。回家去吧。” “不去。我宁可在你这里挨饿，也不愿回去。” “你？！” 梁三儿被这帮女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想发火又觉得有失风度和气度，转身走到一边蹲在地上一个人生闷气，肚子一鼓一鼓的。 中午的太阳暖暖的照在翠微山中这个半坡山神庙上。米饭蒸熟的香味萦绕在四周，让饱受虐待的女孩子们欢呼雀跃，兴高采烈地在梅家姐妹的指挥下排队打饭。 这次下山攻打庄园、解救这些女孩子的行动很顺利，返回途中也一帆风顺，在庄园中搜剿出了大量的枪支弹药和短兵刃以及数量充沛的粮食、被服。这些女孩子们被欺负地狠了，帮梁三儿扫荡庄园物资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把里面的东西一扫而空。带着这些物资上山，较长一段时间内可以确保她们衣食无忧。 梁三儿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只喜欢别人伺候他，替他cao心，不喜欢他伺候别人，替别人cao心。现在来了这么一大帮姑娘，吃喝穿住全要他管，梅家姐妹在管理服务上比白痴强不了多少，搞得梁三儿晕头转向，心情奇差无比。 既然不想cao心，就要让这些姑娘陆续离开，这本是最理想的状态。 谁知道这些姑娘跟商量好似的，上山都两天了，一个个装傻充愣，谁也不提回家的事儿。 搞得梁三儿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面一个个找她们作思想工作，动员她们下山回家。 结果就像刚开始的那样，没有人愿意下山回家。 正在一个人长吁短叹的发愁，一只盛满饭菜的碗递到梁三儿的面前。 抬起头一看，原来是梅景萍给他端来一碗饭：“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饱饭了再说。” 梁三儿闷闷不乐地接过饭碗，扒拉了两下筷子，没有吃饭的心情。 梅景萍自己也端了一碗饭，盘膝坐在梁三儿身边，刚准备美滋滋地吃饭，见梁三儿这个状态，不由的停下筷子问他：“怎么了？什么事儿把你愁成这样子？” 梁三儿没好气地撇了她一眼：“还不是你们姐妹多事找来的麻烦。现在人倒是救出来了，可粘在手心扔不出去，你说可咋办？” 梅景萍不由怪嗔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她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呐，又不是东西。什么扔不扔的，咱们既然把她们救出来了，就要管。不能看着她们再落入火坑。” 梁三儿精神仄仄地说：“大小姐啊，我也没说不管呐。可是她们都是有家的人，我现在的状态说好听点就是个山贼，你说她们死赖在我这里干嘛？手头总共就这么点粮食，把她们打发走了我还能跟地主一样过日子，现在这么多口人吃饭，粮食哪儿够啊！” 梅景萍放下碗，正色对梁三儿说道：“你错怪她们了。正因为她们都是有家的人，为了父母姐妹兄弟的安全，这时候才不能回家。” “哦？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赵若夫在周边的势力有多大吗？他投靠日本人后，狐假虎威，横行乡里。为了给自己谋取更大的暴利，他偷偷组织人干买卖人口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儿。这次咱们捣毁了他的秘密窝点，救出的这些女孩子都是方圆百十里范围内的人，一旦她们回去，让赵若夫的狗腿子认出来，赵若夫肯定会报复的。到时候不但她们自己性命难保，还会连累到家里，她们这时候绝对不能回去。” “原来是这样。”梁三儿恍然大悟：“我以为她们还想我出路费呢。前头正在盘算每人给几块银元合适。既然是这样的情况，这笔路费是不用出了。” “嘿，这个赵若夫，不过是个暴发户。稍微有点权势财物了就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没有一点涵养家教。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从小不是什么好东西。像我家七叔，嘿，给东家一把谷子，西家一把柴火，邻里关系可好了。他老人家的钱都是从狗嘴里夺来的，从不搞得自己跟恶霸似的。” 刚为钱松了口气，梁三儿又为其他的事头疼起来：“可她们待在山上也不是个事儿啊。现在已经是深秋，早晚开始凉了。万一这姓赵的带着日本人搜山，咱们还得继续往深山里躲，到时候她们一帮娇滴滴的小姑娘，哪儿能受得了这个苦？” 梅景萍一瞪眼：“吃苦总比没命强吧。” “再说了，你现在手头长短枪近百支了，还怕什么？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也不一定非要逃之夭夭。” 梁三儿苦笑：“大小姐，你以为打仗是过家家呢？要是保安队来，这点枪或许还能起点作用。可到时候别说日本人来了，就是来一伙伪军，都把咱们吃的死死的。打仗打得是火力搭配，打的是技战术，打的是穿插配合。论这些，就算伪军都比你们这些啥也不会的小姑娘强啊，这仗怎么打？” 梅景萍眼前一亮：“你不是说你是八路吗？一定打过仗的，你教我们打仗不就完了？” 梁三儿愣愣地望着闪烁着好看大眼睛的梅景萍，好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唉！” 梅景萍伸手推了梁三儿一把：“到底行不行你说句话呀，叹什么气呢？” 梁三儿用手指在地上无趣地划着圈儿，“叹气的意思就是没信心呗。你真把打仗当游戏了！真打起来那可是血rou横飞的战场，不是你们姑娘家家幻想的骑士对决。你说我能不发愁吗？我本来是要找队伍联络的，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无牵无挂，逍遥自在，谁也奈何不了我。现在头一发蒙跟着你救了这么一堆姑娘来，狗皮贴一样沾在身上甩也甩不掉，你说我图什么？” 梅景萍轻轻拉住梁三儿的手：“你救了她们，不是吗？” “既然要救她们，就不能撒手不管。你是男人，要像山一样靠得住。现在，她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的手中。你挺住了，她们就生，你退缩了，她们就死。无论如何，你不能动摇。” 看着梁三儿无奈的脸色，梅景萍试探着帮他出主意：“你不是说你要找你们新四军吗？要不我帮你联系上新四军，然后你可以请求他们支援，这样就可以减轻你的压力了。” 梁三儿怅怅道：“好吧。暂时只能这样，希望新四军的首长像你一样深明大义，伸出肩膀把这付担子接过去。唉，我本来找新四军是给自己打秋风的，现在只能把机会留给这些姑娘了。我自己的事儿是没法张嘴了。” “粮食不多，希望你抓紧帮我联系新四军，赶在粮食吃完前找到他们，得到他们的帮助。这样才能保证这帮姑娘不挨饿。不然，到时候会出事儿的。” “嗯，我会抓紧帮你联系的。那咱们说好了，这期间你要照顾好我们这帮女人的生活和安全，不能让我们伤心失望。” 梁三儿垂头丧气：“我本来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投亲靠友来的。现在好了，靠山没找到，自己反倒要当这么一大帮人的靠山，这都是什么事啊？” 梅景萍才不管他这些事儿呢。笑嘻嘻地问梁三儿：“那下午咱们干什么？要不你教我们打枪吧！” 梁三儿只好点点头：“好吧，先教你们打枪。不管怎么说，万一遇到点事儿也能自保一下。” 梅景萍眼睛闪烁着星星：“能真的发射子弹吗？” 梁三儿肯定的点点头：“吃过饭我从拆枪、装枪、校准、保养枪、怎么瞄准开始交你们。明天早上练习打靶，每人五发子弹。” 梅景萍高兴的欢呼一声，没等梁三儿反应过来，她已经跳起身向女孩子堆跑去，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 果不然，女孩子们发出欢呼，高兴地喜笑颜开。三口两口吃完米饭后，跟着梅可妍去领枪了。 看着女孩子们欢快的跑来跑去，梁三儿无奈地摇摇头：“自己从小历练，什么队伍都带过，就是没带过娘子军。这么没有自保能力的一支队伍，梁三儿想想就头疼。相比以前的手下，现在这帮人除了听话，什么都要让梁三儿头疼。而他以前带的白家堡那帮子马匪，除了不听话，什么都不用梁三儿cao心。” 女孩子叽叽喳喳地闹在了一起，梁三儿远远地看着。半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什么嘛，就是一群孩子。” 翠微山海拔不高，但占地广阔，支脉纵横，山大林密，是占山为王的好地方。梁三儿既然要cao心这么一大帮子女孩子，就先把自己的心安定下来，认真规划起大家伙的生活来。 两天后，梁三儿带着队伍抱着坛坛罐罐向着山里继续前进。这些女孩子们经受过地牢暗无天日的折磨后，格外珍惜现在的自由生活，一路上不叫苦、不叫累，相互帮助，毫不埋怨，那份耐力即使是梁三儿也啧啧称奇。要知道，他原来的那帮子马匪手下，打仗是把好手，惹是生非也是好手。爬山走路怪话连篇，牢sao不断，全靠梁三儿一手鞭子、一手金子才保证队伍的稳定。现在这些女子背着这么重的行李咬紧牙关死死坚持，不喊一声累，不叫一声苦，就算梁三儿这样的铁石心肠，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中途主动要求大家休息。 就这样又经过两天的行军，梁三儿终于指着前面的一座群山环绕的山谷说：“好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大家加把劲儿，我们到家了。” 姑娘们刚吃了两天饱饭就跟着梁三儿翻山越岭，体力其实早就支撑不住了，都凭着一股毅力在坚持，但前面到底还要走多远，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敢问梁三儿。现在听到终于到了目的地，大家顿时感觉疲惫的身体里又冒出一股气力，疲惫感一扫而空，低声欢呼着跟着梁三儿向山谷出发。 梁三儿自小当匪，这观山望势的堪舆本领独步天下。走了两天，他其实一直在找一处位置隐蔽、防守严密、逃跑容易、生活便利的地方。现在见这处山谷在山高林密处，群山环伺，不易从外面发现顿觉眼前一亮。 等劈开荆棘、趟开小河、穿过幽暗狭窄的山道，爬上一个陡坡，众人全被平坦的山谷美景震惊了。 绿绿的草地上，点缀着无数叫不出名的野花，两股溪水横躺在草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水底水草缓缓摇曳，鱼儿悠然游荡，说不出的闲情逸致。 草丛中，野生的蘑菇一簇簇、一堆堆。蜂儿、蝶儿翩翩起舞，空气里好像都带着股甜香。梁三儿睁大眼睛惊奇地看了半天，这才感慨道：“你们江南真是仙境一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我就算走遍塞外也不一定能找到，可在这里，我就随便走着、走着都能遇到，真是不能比啊。洞天福地，人间仙境。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从古至今我们塞外的人想方设法都想要入关，到你们江南的花花世界享受人生。这里真的是太美了。” 梅景萍对梁三儿小家子气的一惊一乍见怪不怪了，上前打断梁三儿的感慨，“别看了，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梁先生，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宿营吗？明天该怎么走啊，时间怎么计划的？你说出来我好去给姐妹们安排。” 梁三儿很诧异地回头看着她：“走？大小姐，这样的仙境我们不享受让谁来享受？为什么还要走？不走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待在这里了！” “嘢！”爬山过坎已经精疲力尽的女孩子们闻言顿时欢呼雀跃，丢下手中的坛坛罐罐像群小鸟一样飞到谷中的草地上嬉戏欢闹，放松压抑紧张的心情。 草地上临时搭起了草窝棚。这些女孩子虽然吃苦精神很好，但动手能力确实比较欠缺。梁三儿不得不调整部署，打发所有人都去找适合搭窝棚骨架的树枝和割草，自己一个一个地先凑合搭起了窝棚的骨架，让梅景萍组织人随后用草铺在上面。 这样的窝棚其实一点都不牢固，不用多长时间就会毁了的。但梁三儿担心天气变化物资受损，还是不顾大家长途跋涉过来精疲力尽的现实，强令大家先迅速搭好窝棚。 窝棚的选址也在相对高一点的一个缓坡上，更增加大家来回运送长草和树枝的距离。为此，梅景萍和梁三儿很是争辩了几句，认为梁三儿不懂怜香惜玉，透支女孩子的体力，容易对女孩子们的身体造成损伤。 但这次梁三儿表现的异乎寻常固执，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大家迅速搭建窝棚。 鉴于梁三儿是队伍里面唯一的男人，也是最大的救命恩人，女孩子们还是服从了梁三儿的命令，拖着疲惫的身体寻找树枝和长草搭建窝棚。中途也没有做饭，而是边干活边啃干粮。倒是安排人搭了一个行军灶，烧开一锅水，让大家补充水分。 就这样，直到月上三杆，大家终于将将搭好勉强够用的草窝棚。这其中重点保障了物资的存放，尤其是米面菜蔬和枪弹的存储。梁三儿甚至亲自又在这几个窝棚上面重新搭了一层长草，防止雨水渗进来。 住人的窝棚更小更简陋，但天色已黑，眼见来不及搭建更多的了。 没奈何，梁三儿只好和梅家五姐妹挤在一个窝棚里。其他女兵们也克服困难挤在剩下的窝棚里休息。 睡觉的时候，梁三儿恰好躺在最里面，旁边是梅可妍。 梁三儿的揩油梅可妍早已领教，深怕半夜遭殃，说什么也不愿和梁三儿相邻睡，其他姐妹就算不计较的，让梅可妍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和她换了。最后还是梅景萍稳重些，和梅可妍换了位置躺在梁三儿身边，静静看他睡着的样子。 累了一天一夜，即使条件很简陋，大家也很快陷入沉沉的梦乡。 外面，有乌云飘来，遮住了星空。 空气很潮湿，天气很闷热。 梅安怡年纪小，火性大，又挤在中间睡，这会儿不由地来回翻滚乱挤，把旁边的梅景萍挤得无处可去，一寸寸贴进梁三儿的怀里，吓得梅景萍心脏噗通噗通乱跳，生怕梁三儿刚好醒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误以为是投怀送抱呢。 幸好梁三儿劳累了一天，这会儿睡的很香甜，压根没有发现梅景萍的尴尬。 天气热加上尴尬，黑暗中梅景萍感觉自己脸烧的厉害，浑身都有点发软，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这么虚弱无力过，到底哪里不对劲自己也不知道。 闷热中终于有丝丝凉气吹起来，梅安怡折腾够了，终于安稳地睡着。 有落叶滚过草地的声音。不久，有稀稀疏疏的响声，随即响声越来越大，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一场豪雨与娘子军们不期而遇。 梅景萍一惊而起，蹑手蹑脚走到窝棚口，抬眼向黑漆漆地夜空望去。 天上雨水不断线地落下，沿着缓坡冲泄到谷地中，白日里宛如处子的溪水也躁动不安起来，蔓延四溢。 看着天上的雨水，梅景萍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阵的后怕：要不是白天梁三儿固执己见，坚持搭好防雨的窝棚，这会儿所有的物资都会泡汤。人员也全部会淋在雨里。当下已经是深秋，体力透支的队员们这时候如果淋了雨，肯定会染上风寒的。 “幸好，队伍里有这个男人在。” 梅景萍回头望着窝棚最里面睡着的梁三儿，眼里充满了柔情。 “是这个男人，出发的时候坚持带上所有的被褥衣服；是这个男人，出发的时候坚持带上锅碗瓢盆，坛坛罐罐；是这个男人，贪得无厌地甚至拆下土地庙的门板也背了来。现在，这些东西都用上了。他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细腻的心，假如自己能预判三步，他至少能预判三十步。他的过去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是什么让他有这么多的过人之处？可笑自己仅仅凭着对读过兵书的字面理解，在刚开始要出发的时候坚持抛掉一切不必要的坛坛罐罐，甚至还生气梁三儿不顾及自己的脸色，不听自己的意见。现在看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啊！要不是梁先生在条件如此有限的情况下竭尽所能的做好物资准备，今天到了这里，肯定会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说他是八路，和新四军是一起的。可为什么他的为人处世和那些传闻中的八路军、新四军如此不同？他好像很喜欢调戏妇女，这明显不是好军人的做派。可现在这么多的女孩子送到了他的眼前，他又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再有牵扯，说明他心有底线，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夜色中，梅景萍目光闪闪地注视着沉睡中的梁三儿，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好奇。从来没有过的产生一股冲动，迫切想找到一把打开梁三儿所有秘密的钥匙，细细了解这个男人，熟悉他的一切。 夜更深，雨更密，风起了。 梅景萍把自己蜷缩进梁三儿的怀抱，细心感受着这个大男孩的心跳，分享他的温度，在甜蜜的微笑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问沧海桑田，只愿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