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机

    在大人的眼中，简越是个孩子。简东阳准备充分，不但请了一位在德国呆过多年的华侨张义鹤领头，还同意了简越的要求，让郝宗观陪同，半保镖半保姆。小老板要出去，秘书自然得跟着，薛辉普以云越集团外派员工的身份随行。他今年26，还没结婚，短期内也不打算结婚。

    张义鹤的签证不是问题，老油条，又有德国永久居留权。薛辉普是英国利兹大学硕士，拿签证轻而易举。简越没有问题，TUM的留学邀请函很有分量。郝宗观的问题很大——语言能力差，德语白痴，英语三脚猫，无法在德国独自出行。德国沪上总领馆接到加急申请后当即驳回，说不行，让换人。简越很坚持，因为郝宗观是他手下功夫最好又最贴心的保镖，双方很有默契。简东阳无奈之下只好亲自找总领事，孰料总领事大人发现简越的材料有问题，于是事情大条了。

    现在是94年，出国留学的人不多，签证材料作假不是一件小事，更不要说牵扯到名人简东阳。简大老板这两年出尽了风头，又因为教育和工作经历，沪上的德国人没有不认识他的。云越集团德国子公司云德机械成立后，总领馆对外派员工的工作签证一路开绿灯。这次造假，总领馆不得不重视了，将前面的申请材料挨个详查了一遍，又发现两人有问题。直接后果是，云越集团由关系户变成了危险分子。

    国内目前总体的受教育程度不高，云越集团又在山区，造假是不得已而为之。简东阳再三解释，并保证以后不再犯。总领事知道他的风格，知道如果不同意，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再说现在航班不多，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给郝宗观发了长期居留签证。

    “你这次害死我了，海鸥标一定要给我！”简东阳说。

    “一码归一码，海鸥标绝对不能给你，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前提是不离谱。”

    “你不读完博士不能回来。”

    “行，我保证拿到博士学位，在拿到之前不回国。”

    “不能随便弄个博士充数，最起码是TUM这种等级的学校。”

    “老简，我不是我爸，你想在学位上难住我是做梦。放心，我会带着MIT的博士学位证书回来。”

    “一言为定？”

    “一口吐沫一颗钉，如果我不能，明月科技的动力总成技术不收你的钱。”

    简东阳大喜，从包里摸出一张纸。简越微笑接过，唰唰地写了一通。简东阳扫了一遍，很郑重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然后哈哈哈大笑三声转身离去。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张义鹤咳嗽一声，“简总怎么像个孩子？跟上次见到的完全两样！”

    薛辉普笑道：“他家经常是倒过来的，侄儿像大人，伯父像小孩。走吧，得尽早去机场。”

    简越摇摇头，“不要急，韦伯伯说过来给我送行，我三十分钟前给他打了电话，应该快到了。”

    话刚落音，附近缓缓驶来两辆黑色的奔驰S600，在四人面前停下，接着前面一辆的后车窗摇下，文化流氓略带点书生气的大脸出现，很诧异地问：“你大伯去哪了？”

    简越嘿嘿一笑，“他好不容易摆脱我这个瘟神，飞也似地逃走了。”

    韦鸣辉不置可否，简越很有挫败感，将行李塞进后备箱，然后上车。郝宗观和张义鹤很识趣，主动上了后面一辆。薛辉普奋勇救主，钻进第一辆车。一切就绪后，两辆车出发直奔虹桥国际机场。

    车内的气氛很沉闷，过了一阵，韦鸣辉突然出声：“你似乎很怕我，为什么？”

    简越翻了个白眼，“我怕你？老韦，你充其量在国内横，不算真本事。”

    韦鸣辉摸摸小胡子，笑道：“我很想出去，就是不知道出去能干什么。再说我是文化人，不做欺负弱小的事。我这次过来送行，有两件事——第一，我弄到了一笔外汇，不知道怎么用。你大伯说你找他借了2000万美金，他有求于你，只要了贷款利息。我不求你，如果你想要的话，利息肯定要高一点——月息三分，单利，借多长时间你定。”

    简越吓了一跳，愠道：“老韦，你这是放高利贷知道不？三分，你想钱想疯了！”

    韦鸣辉哼了一声，“三分算什么高利贷，不高于同期贷款利率的五倍都不算高利贷。小子哎，就冲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月息我要四分。不过你放心，单利，也就是说年利率48%。我知道你不会赖账的，十年之内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还给我。”

    简越沉默片刻，“你有多少，如果是几百万，我就不借了。”

    韦鸣辉伸出一根手指，沉声道：“一亿美金，而且没有麻烦，尾巴我都抹干净了，随时可以转到国外。”

    “月息三分，我都要了，保证借三年以上。”

    “成交！”韦鸣辉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张纸，笑道：“赶快签字画押，我得趁早收利息。”

    简越被打败了，流氓辉和洋葱头果然是一对好兄弟，某些方面的习惯差不远。懒得计较，接过扫了一遍，发现没有恶意条款，便提笔签了。

    韦鸣辉将协议收好，对司机说：“锤头，你说如果我们有十亿美金，坐着收利息是不是很美？”

    锤头瓮声瓮气地答道：“我觉得您是想得很美。”

    韦鸣辉哈哈大笑，摸摸胡子，“第二件事，我一个朋友惹恼了市里的一位大人物，想移民去美国，可他文化水平不高，又不想过去之后继续混社会，准备做些正当生意。他以前帮过我的大忙，我想请你在美国的关系照应一下。”

    简越想了想，“他有什么特长吗？”

    韦鸣辉皱眉苦思良久，忽然一拍大腿，“他做了七年钳工，虽然现在荒废了，但基础应该还在，不然也不会想做什么正当生意。还有，他手下会跟他一起走，开个修理厂应该没什么问题。麻烦在于，他们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到美国后必须有人照应，否则肯定要被警察和当地人欺负。我朋友没出事的时候也算有头有脸，出国之后不能过得憋屈。能办不？一定要给我个准信，这个朋友跟我的关系非同一般。”

    简越很肯定地说：“没问题，我的圈子里不缺高级知识分子。只要您朋友到美国后不乱来，相关的事务我们会处理好的，比如法律援助、帮忙找开店的地皮、采购等等。”

    韦鸣辉半信半疑，“真的吗？”

    简越很无奈地说：“真的，世丰集团在加州洛杉矶有子公司，旧金山有办事处。伽云投资在旧金山有办公楼，下属机构齐全，法务部有三名专职律师。”

    韦鸣辉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发展这么快？”

    简越摇摇头，“不算快，这是正常速度。外汇和您朋友的事，您直接找顾世丰，他知道该怎么处理。”

    韦鸣辉一阵失神，突然叹了口气，“我还不到四十，就感觉自己落后了，后生可畏啊。小越，你觉得房地产有前途吗？”

    简越轻声道：“衣食住行，我做‘食’，您做‘住’，绝对有前途。韦伯伯，以您的能力，将来绝对能成为真正的亿万富翁。只是——只是……”

    “我太讲义气，迟早会被人坑了，对不？”韦鸣辉自嘲地笑笑，“告诉你，我三月就被一个老朋友狠狠地坑了一次，如果不是你大伯多给了我一笔钱，群辉建筑又接了立宇控股的三个大工程，现在的日子肯定很难过。”

    简越一惊，“该不会是群辉电气的项目吧？”

    “厉害！”韦鸣辉竖起大拇指，解释道：“我在平寺镇住惯了，不想兄弟们跟着我受苦，刚回来便启动了浦东总部和高标准福利房建设计划，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沪上的物价远比平寺高，我自恃有钱，没放在心上，同时启动了群辉电气项目——买地皮、招人、弄轻钢厂房、买生产设备、组织研究院、建设员工生活区等等，不知不觉中钱花得七七八八。我信任我那朋友，将材料和生产设备都交给他采购，谁知他弄得一团糟，不但买回来的大批材料不合格，而且生产设备跟云越电器的不是一个档次。拆除重建和重新采购生产设备让我整整损失了三亿多，伤筋动骨。你大伯知道后，又给了我四亿周转。期间雷浩平劝我，我没听，还将他训了一顿，等把你们送到候机楼，我就去跟他道歉。”

    “您那朋友去哪了？”薛辉普问。

    韦鸣辉恨恨地说：“拿着回扣移民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只知道是美国，而且美国还不一定是最终目的地。MD，地球这么大，人海茫茫，去哪里找？查清楚之后我差点气昏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坑得这么惨。不说了，睡觉！”

    简越心有戚戚然，果然人心可畏。前世的韦鸣辉同样能干，很早就爬起来，很早就陨落，都是因为义气。希望这次失败给他长点记性吧，不然以后同类的事情还会发生。

    “我想好了。”韦鸣辉突然睁开眼睛，断然道：“我决定将公司的名字改成谨辉建筑集团，因谨慎而得辉煌。——也有必要改，换个名字可以洗洗霉运。还有，我决定退出电器行业，专心致志地搞建筑，在这个行业，没人能糊弄我。小子哎，19%股份便宜卖给你，五亿，掏钱吧。”

    简越有些晕，“您不会是认真的吧？”

    韦鸣辉正色道：“如果不是你，我今年就不会如此被动，想来想去，源头在你这。五亿，三年付清，不要利息，以后我帮你看场子，行不？”

    简越沉默片刻，“行，您放心，我会让雷浩平准时付钱。”

    韦鸣辉呵呵直笑，翘起二郎腿，对司机说：“锤头，我厉害不？送一趟飞机，给群辉——错，是谨辉建筑赚了十多亿。你不要以为我在欺负人，告诉你，这小子厉害着呢，我就是看他小才下手。这个时候不欺负，他长大了就没机会了。”

    锤头将嘴里的泡泡糖吐了个泡泡，不屑之意溢于言表。韦鸣辉骂道：“臭小子欠揍！”

    锤头无动于衷，韦鸣辉登时泄气，“算了，我今天高兴，就不计较了，睡觉！”

    一路唧唧歪歪的家伙终于闭嘴了，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路保持沉默，不久候机楼到了。韦鸣辉恢复彬彬有礼的形象，向四位远行的旅客挥手告别，然后钻进奔驰一溜烟地走了。

    “两辆S600，而且是去年才出的虎头奔，在德国用得起的老板都不多。国内进口关税高，韦总肯定很有钱。”张义鹤有些羡慕地说：

    三位听众对视一眼，郝宗观说：“好车是做生意的门面，简总更有钱，可是每天上下班都骑自行车。”

    张义鹤很惊讶，“老板骑自行车，那手下想买车怎么办？”

    郝宗观呵呵一笑，“想买就买呗，简总不会计较的，不仅如此，天气不好的时候他还会蹭车呢。不过只要天气能接受，他就一定要骑自行车。——雷哥，顾哥，我们在这！”

    附近一群人闻声向候机楼入口移动，这边也往那边走，双方很快聚在一起。一阵寒暄过后，雷浩平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够，便让其他人稍候，自己和顾世丰、简越及薛辉普到外面走走。无他，候机楼里嘈杂，国际航班无票不能过安检。

    薛辉普将韦鸣辉送机的情形简要讲述了一遍，笑道：“打瞌睡居然有人送枕头，虽然送枕头的人有点黑，但我们能赚更多，以后群辉电气就是你的地盘了。”

    雷浩平如释重负，“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跟韦鸣辉这个鸟人一起共事了，他太霸道了，匪气十足，我怎么也适应不了。小越，到慕尼黑之后我们再也不能主动联系你吗？”

    简越叹了口气，“国家机器的力量非同小可，在我们翅膀硬之前，最好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我会让阿普定期联系你们，再说我要读书，有必要清静一下。顾哥，你要加快整合供应商的步伐，让他们按照我们的标准来进行生产。五金看似不起眼，实际利润空间十足。你要将国内有成本优势的产品尽可能地系列化，通用零部件、汽摩零配件、五金件等都设立专门的事业部进行运营，尽量使用我们的商标。进口方面，你要下点力气，每个国家都有好东西。国内日渐富裕，不用愁卖不出去，立宇广场的世界精品楼目前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供应商方面，价格不要压得太低，免得他们受不了。如果某些产品量大，我们可以直接开厂生产……”

    “停！”顾世丰说：“你是理论派，我手下现在有行业经验丰富的经理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一旦我觉得哪里不对，会再请高手调整。你就放心地留学吧，世丰集团不会有事。唉，要是早知道我这么能干，当初就应该选择独立。”

    听众都笑，雷浩平说：“你就是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画圈的人，没有集体的力量，你早就被手下绕晕了。比如上次买的五金组合件，如果不是云越集团技术中心……”

    顾世丰连连使眼色，雷浩平赶忙转移话题：“小越，电子研究所的一帮人想做手机，你觉得怎样？”

    简越沉缓缓摇头，“手机虽小，但要求甚高，只有真正掌握核心技术的厂商才能笑到最后。伽云投资正在批量购买诺基亚、爱立信和高通的股票，用不着重复投资。我们要做就做最大最好的，小家电事业群必须成为世界第一，增强垂直整合能力，将成本降到最低。大家电方面现在离市场饱和还很远，如果电子研究所没事做，你让他们研究黑色家电。以后你们多往美国跑跑，那边现在跟国内天差地别。不过硬件不能放弃，伊莫电子研究所必须盯着世界光电子技术的发展，逐步深入。简而言之，伊莫投资必须养着电子研究所。如果成立电视事业部，就组建电视研究所，每踏入一个新领域，就组建一家新研究所，不要削弱伊莫电子研究所，此其一。”

    雷浩平大惊失色，“这么多还只是其一？”

    简越很无语，“拜托，你是投资公司总经理，只需盯着财务运作即可，如果事必躬亲，就不是在做投资。比如手机，如果你觉得某家公司有前途，可以投资分钱，不一定非要自己上。实业繁琐，会占用大量的时间，如果时间不够用，很容易导致投资决策失误。”

    雷浩平自嘲地笑笑，“我是忙昏头了，你继续吧，说简单些。”

    简越沉思片刻，缓缓道：“潘介和水平不错，群辉电气的管理层很得力，可以适当给他们加点担子。第一，群辉电气既然叫电气，而不是电器，自然有原因，我希望它未来能成为第二个通用电气。他们是GE，我们是ME。有空的时候多了解一下GE，它是真正的实力派，技术含量高。第二，3C融合是未来的趋势，必须提前布局，从上游到下游，每个环节都必须有我们投资的产业。第三，伊莫投资必须组建材料事业部和能源事业部。第四，以伊莫电子研究所为基础组建IT事业部，主要投资信息产业，以硬件为主。”

    “软件和网络呢？”顾世丰插嘴。

    简越诡异一笑，没有回答。顾世丰愣了愣，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摇头，“我们一直有些疑惑，你这么重视软控制，为什么会对软件和网络无动于衷，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雷浩平笑道：“他们伯侄俩的风格相同，都喜欢飞。咦，我怎么感觉5%的股份会把我撑着？”

    大家一起乐呵，又聊了一阵，出发时间到了。四位旅客与送行的人告别，过了安检，直奔咖啡厅——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