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控

    纵观华夏股市发展史，用两个字——圈钱，足以描述其本质。创立之初，某领导说，“股市就是为了解决国企融资难的问题”。立宇控股是一家民营企业，正常情况下很难在90年代拿到上市名额。当然管理层从没想过上市——立宇集团盈利能力很强，根本不缺钱，没有必要给别人分钱，还加大管理难度；也不能上市——立宇集团是垂直体系，其稳定性和超强的盈利能力来自于大集体的利益分配体系。如果上市，上游农业公司的利益将受损，影响根基。

    从90年8月立宇游戏厅算起，立宇集团只有短短六年半的历史，却已是华夏最大最好的综合农业企业和商品流通企业，其资产之优良令人惊叹——供应链、品控体系、培训体系、研究体系、销售体系、物流体系、利益分配体系均完整而且完善，是同行争相模仿和学习的对象。

    大大小小的供应商按照立宇集团的标准进行生产，共同组成了立宇系。这个简越一手规划的体系，是明月系真正的根基，非常强大的根基。到96年10月时，近50万家庭依靠这个体系吃饭。庞大的集体井然有序，管理层很轻松，董事长范立宇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其次是照顾女儿，最后才临到公司事务。

    钱赚得如此轻松，终于有人眼红了。上面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改变不了其本质——圈钱。如此优质的资产，如果上市，足以让新股东赚得盆满钵满。新股东是谁？老虎的关系户和代理人、国外的农业巨头等等，反正都有背景。口号很响亮——与国际接轨，让立宇集团走向世界。

    立宇控股的股东有十余个，大股东是范立宇，占51%股份；二股东是现在已搬迁到美国的伽云投资，占20%股份；三股东是简越，占11%股份，因为他是未成年人，由监护人简东阳代管；四股东是集体企业平寺镇农业合作社，占10%股份；剩下的不是资深农业专家、管理层成员，就是农业公司老板。根据上市方案，原始股东保留30%的股份，其他分给投资者。

    “30%？”薛辉普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当我们都是傻瓜啊，简直欺人太甚！”

    简越淡淡地说：“永远不要低估老虎的贪婪程度，永远不要高估民众的聪明程度。国内股市萎靡不振，无论上面还是股民都急需立宇控股这样的超级优质企业上市，以提振市场信心。去年中，上面放了一下风，说准备择优选一批民营企业上市。当即就有无数财经记者跑过去采访立宇，询问立宇集团是否有上市计划。今年年初，立宇集团扩张到珠三角，记者采访立宇，第二个问题便是上市，可见大家都很感兴趣。以立宇集团的运营模式和盈利能力，只要能买到股票，放在手上藏几年，肯定能大赚。这叫民心所向，即使立宇再能干，也挡不住的。”

    “既然准备藏几年，那为什么我们会失掉控制权？”郝宗观一脸的疑惑。

    薛辉普没好气地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先上市，炒高股价，然后频繁增发，以满足汹涌澎湃的投资需求，逐步稀释原始股东的股份。一旦市盈率过高，或者股民觉得不值，就会卖出。以我们现在的经济实力，根本无法足额回购以保证控股股东的地位。如果失去控股地位，新控股股东就会逐步安插自己的人手，最后彻底夺取控制权。控制权到手，逐步回购股票，立宇集团每年赚的钱就成他们的了。小越，要不要干涉？”

    简越摇摇头，“让立宇他们锻炼锻炼，等我回去再说。”

    薛辉普悻悻然，“等你回去，立宇集团早就变成别人的了。”

    简越傲然道：“我的东西，除非我想给，没人能夺走，迟早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

    “你说的明网失控是怎么回事？”张义鹤插嘴。

    简越淡然道：“第一，上面以澄溪市政府违规批地为由，撤换了一批官员。明月科技被划到上汽，以增强其自主研发实力。苗若嫣一怒之下带着手下去了加州研究所，剩下的全被上汽接收。这家公司里有我大量的眼线，也是监控国内事业群运作质量的中心。显然有内jian，只是暂时不知道是谁。第二，群辉电气被调查洗钱，失去了水冷空调的专利，现在利润不高。第三，受立宇控股上市的影响，世丰集团多家贸易公司丢掉了专营权。第四，老简乱来，现在终于尝到了苦果。上百家大中型企业联合向上面投诉说云越集团垄断通路，肆意干涉正常的经营活动。上面将他赶去加拿大度假，六个月内不准回来。第五，谨辉建筑出了点事，老韦又进号子里蹲了一个月，现在不少关系都敬而远之。第六……”

    “还有第六？”薛辉普失声道：“该不会是雷浩平又出问题了吧？”

    简越说：“雷浩平能力虽强，但心理素质一般。伊莫投资接连在两个项目上大败亏输，他很郁闷，带着老婆孩子去加拿大散心，出了车祸，一家三口现在都躺在医院里。我伯母打电话过来说，幸好没死人。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雷浩平起码要半年才能回到工作岗位上。伊莫投资建立的网络基本瘫痪，常务副总姜承佑已接任董事长职位。未来雷浩平将只负责群辉电气，他比较适合做实业，虽然学的是金融，但投资眼光欠佳，有些理想化。”

    “还有呢？”郝宗观问。

    简越嘿嘿一笑，“第七，县教育局和公安局联合发文勒令观胜组解散，以后没有观胜组了，至少不能公开露面。第八，兴朔组出了内jian，将云越集团的研发资料倒卖给竞争对手。范立兴已暂停兴朔组的活动，开始严查内部。第九，立顺安被市公安局认定为黑社会组织，已正式转入地下。第十，平寺镇立宇酒店总部被人纵火，烧毁了几座房屋，其中包括兴朔组和观胜组的资料库。第十一，外部势力已彻底渗透进了平寺，县政府在平寺南边新开了两个工业区，里面全是外来户。高胜说，观胜组的监控体系已无法维持，正在想办法修复。第十二，立宇食品被中央定为法兰克福中华饮食城的专属供应商，立宇控股退出，华灿投资接手，改名为华灿食品，先前辛辛苦苦建立的经销商网络瘫痪。”

    “不要再说了。”薛辉普痛苦地摸了摸额头，“再说我的压力更大了，在波兰办企业付出的努力比国内高出不止一倍，文化和生活习惯迥异。我现在天天学波兰语，累得慌。”

    简越呵呵直笑，不过没说什么。郝宗观问：“这边有问题吗？”

    简越反问：“你知道慕尼黑的部分留学生为什么敌视我吗？”

    郝宗观摇摇头，“我整天忙着学习和练武，还要与康德组一帮人拉关系，无暇顾及这些事。”

    简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前年10月，也就莫琳机械建起来的那个月，有留学生找到我，说想在莫琳机械打工。我一口回绝，说只是个练手的小作坊，没有岗位。去年4月，莫琳机械大规模扩张，又有几个留学生找到我，说想打工。我说这里只招熟练工，他们很恼火，说我花着中国人的钱资助老外，典型的汉jian。我当时冷笑一声，说我家的钱该怎么用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你们是典型的吃泡面的命cao着中央的心。他们回去之后添油加醋，我先前建立的关系网几乎全部玩完。”

    听众面面相觑，薛辉普说：“现在能到德国留学的清一色的聪明人，都是人才，能抓一个是一个，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你在这件事上也太不成熟了！”

    简越轻蔑地笑笑，“他们也配做我的敌人？笑话！这帮人，如果做技术，还是个半成品，根本没资格给莫琳实验室的工程师打下手；回国后如果从政，就白读了专业，华夏的政客已经够多了。智商高不代表情商高，情商高不代表人品好。这些人要么是想在莫琳机械练手，要么是想弄点东西走，要么是在替某些机构打探消息。云德机械里有华人，华侨在德国开的莫琳机械里也应该有华人，以正视听嘛。”

    小老板的口气越来越冷，听众都暗暗心惊。一直沉默的艾尔莎忽然开口：“你对中国人不信任，可是德国同样有人渣，你的cao作并不能保证莫琳实验室的安全。”

    简越正色道：“我比普通华人明显强出的一点是——我知道入乡随俗，擅长适应环境。我到伊斯马宁才两年多，这里的人便把我当成了一份子。我圈子里华人很少，以德国人为主。试问还有几个华人能做到？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我是成年人，即使没有你，也一样能在伊斯马宁顺利定居下来，并建立广泛而稳固的关系圈。”

    “他们叫你小纳粹。”艾尔莎不服。

    简越轻笑：“能够被德国人称为小纳粹，难道不是一种巨大的成功吗？”

    艾尔莎登时噎住，随即恨恨地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伊斯马宁人居然老说我是外地人；而你，十万八千里外过来的，他们提到你的时候，总是说伽俾额尔，而不是中国小子，气死我了！”

    众人都笑，薛辉普说：“他一口伊斯马宁口音，穿着本地人喜欢穿的衣服，戴着本地人喜欢戴的帽子，言必称‘我们伊斯马宁’，本质上就是刻意提升亲切感，一种心理战术。”

    “错！”简越晃晃手指，正色道：“他们现在是穿着我喜欢穿的衣服，戴着我喜欢戴的帽子，吃着我喜欢吃的食物，而不是相反。”

    听众默然不语，过了一阵，薛辉普幽幽地说：“似乎真的是这样，我现在才发现什么叫天才——能人所不能。你把伊斯马宁弄得很漂亮很整洁很舒适，游客们交口称赞，本地人发现你是对的，抵触情绪慢慢没有了。你不停地折腾，逐步占领阵地，最后顺利地将伊斯马宁改造成了心目中的模样。我有一种感觉，假以时日，伊斯马宁必定会成为慕尼黑都市圈最发达的城镇。”

    艾尔莎接上：“他就是个小纳粹，喜欢扩张，如果伊斯马宁持续发展，迟早会插到埃尔丁县的地盘里去，东边人口密度不高。”

    简越有些晕，“别，德国地少人多，我没兴趣浪费力气。”

    “那你想在哪里扩张？”听众异口同声。

    简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懒洋洋地说：“滚！”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简越在老板椅上窝了一阵，忽然叹了口气，起身踱步。

    不知道是谁首先提出“明月系”一词，为什么要提，也许只是为了站队，也许是调侃，也许是别有用心。这次上面夺走明月科技，也许有警告的成分——我们知道你们有钱有关系，不过在国内最好还是按照我们的规矩办。先夺名，再斩断手脚，接着挖根，最后清理关系网。

    明月系的两大核心之一是通路，发展目标是在每个国家建成三张网——明网、暗网和灰网。其中明网指物流和贸易，负责人都是重臣；暗网又叫辅助网或地下网，主要作用是防止明网失灵，同时完善明网；灰网又叫避难网，主要是避难，以防万一，在平时还有提高明网的运作效率和强度的作用。

    换句话说，所谓的明月系，实际上是由多个康采恩型集团加托拉斯型集团加辛迪加型集团加独立的科技型企业组成的大集体。现有的成员企业中，立宇集团带有辛迪加性质，统购统销，分散生产运营。伊莫投资集团是康采恩，通过伊莫投资对旗下企业进行控制。世丰集团带有托拉斯性质，旗下所有企业现在都在香港世丰控股和设在维尔京群岛的离岸公司世丰贸易的控制之下，没有自主权。沃林集团是康采恩，沃林银行和沃林投资领头。伽云集团是康采恩，伽云投资领头。

    纯以技术含量而论，明月系中真正称得上科技型企业的只有四家——位于澄溪的明月科技、位于美国旧金山的伽云技术、位于瑞典哥德堡的林奈机电研究所和位于德国伊斯马宁的MMI。

    明月科技在立宇控股的控制之中，而立宇控股不是非常安稳。立宇集团发展过快，盈利能力又强，迟早会有人眼红。一旦立宇控股出了问题，明月科技就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应验了。

    虽然伽云投资搜刮了一批高手，但余维家和柯丽云都不是学技术的，老板不懂行，下属容易得过且过。可以预见伽云技术短期内无法有大的进展，伽云集团尚没有到可以请动顶级职业经理人的地步。

    林奈机电研究所所长哈康-林奈强势，又出色，占的股份多，常晓天根本看不住。如果国内安全机构插手导致猛男项目失败，耗费巨资的林奈机电研究所很容易脱出掌控。虽然完全脱离明月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没有绝对的控制权，就不能作为支点。

    仔细推算一遍，只要脑袋没短路，就不难发现莫琳实验室的重要性。人心可畏，树倒猢狲散的例子数不胜数。手里掌握的财富越多，越危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莫琳实验室在，MMI就能发展起来；有MMI支撑，进可攻退可守。退一万步讲，就算在危险的过渡阶段被杀，至少能给安德丽娅留下一笔不菲的财富。

    十多年后的信息时代几乎完全暴露了华夏的阴暗面，大部分经验对90年代同样适用，比如人性。这个年代能来慕尼黑留学的人智商绝对没得说的，一级棒；情商也不差，至少接触过的人都很灵光。可是道德水平值得商榷，观念更是落后。如果招他们进莫琳实验室打工，福祸难测。被拒绝后，某些留学生激烈的反应证明了担心并非空xue来风。

    已加入的华人中，张义鹤不堪大用，只能做中层；郝宗观是个半成品，正在努力充电中；薛辉普虽出色，但管的事太多，又要学习，时间紧张。

    至于邬明丽，就像薛辉普说的，简越宁愿没有认识她。这个女人虽出色，但缺乏团队精神，而且心机很深。更要命的是，她是个德国通，由于特殊的身份，德国人和华人通吃。林德曼长得帅，又是博士，华人说她崇洋媚外的时候，总让人觉得酸溜溜的。德国人很看重博士，林德曼毕业于名校LMU，地位高。邬明丽既有硕士学位，又是博士的妻子，伊斯马宁人很尊敬她。

    优立得的生意日益兴隆，是伊斯马宁最赚钱的企业。邬明丽步步为营，逐步控制了优立得餐饮城。不仅如此，她还给华人留学生提供了一批勤工俭学岗位，无所不包，几乎每个部门都有。表面上是同情心发作，但她到底怎么想的连丈夫林德曼都不知道。不管怎样，她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优立得的根基，没钱什么都做不了。

    简越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发现不对后立刻去找邬明丽，但邬明丽认为简越不信任她，反应很激烈。可惜简越不吃这套，他不是真正的小孩。融入伊斯马宁给他带来大量的好处，每个月都能认识社会经验丰富而且谈得来的德国人才。邬明丽虽强，但纯正的地头蛇也不差。

    今年4月，优立得成立了一批关联企业。这些企业虽是ZA投资控股，但实际运作中，ZA与这些企业之间更像平级，而不是上级。优立得贸易总经理迪特-艾斯纳、优立得物流总经理亚当-埃贝尔、优立得农业总经理路德维希-吕贝克等重臣都是简越亲自任命的，直接上级是简越的助理爱德华-海林格。

    一连串的动作之后，邬明丽的弱点暴露无遗——她居然昏头了，在优立得拉了一帮人跟简越对着干。优立得集团在今年8月分成两派，一派是老板的亲信及下属，一派是职业经理人和工会。简越先前图方便的安排终于酿成了苦果——林德曼是ZA投资董事长，知道大量的机密，能力强，性格好，很称职，不能轻易解职。麻烦在于，他是个妻管严，邬明丽屡屡通过ZA投资干涉关联企业的运作。

    11月底，文维组派驻在法兰克福中华饮食城的卧底发现华灿投资计划更改原始方案，将模版从云德饭店改成优立得餐饮城。因为事关重大，立顺安出动，在国内对情报的可靠性进行了复检，确定无误。这种结果很不妙，意味着要么邬明丽倒向了背景更深的华灿投资，要么她手下做了内jian。

    饮食是华夏的强项，华人不重视知识产权，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山寨轻松自如。优立得没有注册专利，也无法注册，如果以邬明丽为首的职业经理人全部离职，优立得的德国计划将面临夭折的危险。换句话说，可能会给华灿投资做了嫁衣裳。

    现在立宇控股被迫上市，如果不果断处理，优立得两个月内就会失控。“可惜还是我跑得快，你们没戏了。”简越喃喃自语，抓起电话，挨个通知下属和关系圈元旦开会。

    一阵忙活，丢下电话，坐在椅子上发呆。有些事跑得快没用，比如感情。前世他最看重的几个女人中，安德丽娅并非首选的结婚对象，不是不漂亮不聪明，而是因为两人友情多过爱情。来伊斯马宁，主要是过来玩，而不是求婚。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纳粹”席尔格，两人根本不会捅破那层微妙的关系——安德丽娅不想去华夏生活，无法忍受糟糕的空气质量；他不想在德国长呆，这里除了面包和香肠，没有几样能拿得出手，而他是个美食家。

    今生，迈耶巴哈家提前崛起，短短两年就成为伊斯马宁前五的富裕家庭，生活条件一流。安德丽娅身体完全康复，正常进入青春期，从小女孩变成了少女，亭亭玉立，比前世更漂亮更匀称皮肤更好气质更佳，——也更有诱惑力。

    少女怀春，目标是伊斯马宁头号理想对象——智商和财富都首屈一指的小恶魔。少男也进入了青春期，躁动不安，在失控的边缘徘徊，前世引以为豪的自控能力不再。重生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如果是前世，他不会在课堂上跟教授吵架，不会有一堆孩子气的动作，更不会拉着少女的手逛街。

    迈耶巴哈家不在乎家庭成员早恋，伊斯马宁更没人批评，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小情侣到处溜达。自八月起，只要天气不错，几乎每天傍晚两人都要出游，或去超市，或去步行街，或爬山，或开着两辆小卡丁车到处疯。

    简越长吁短叹一阵，手机忽然响了，是安德丽娅：“我放假了，北边新开了一家糕点店，埃尔丁县的特色，要不我们过去尝尝？”

    简越满口答应，约好碰头地点，立刻狂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