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宁静（二）

    简越的性格虽不怎么稳定，但有些习惯从没真正变过，比如摊牌的方式。亲近人都知道，翻来覆去就那几个花样。他的话刚出口，宋高胜立刻脸色苍白，额头开始冒汗。

    “你怎么不说话？”

    宋高胜习惯性地用右手抓了抓左手的手背，低着头说：“我——我犯错误了，请你原谅。”

    “是谁跟你说我把SCI的钱划给UBK了？”

    宋高胜哭丧着脸说：“是宗观，我对不起朋友的信任，不过我没跟其他人说。我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不自量力、愚不可及……”

    “行了行了！”简越不耐烦地说：“你做了哪些烂事？”

    宋高胜说：“96年2月，我从德国回来后，违背了你的叮嘱，跟我爸说了很多。第二，97年8月海韵集团成立宴会上，我喝多了，跟范立兴说了一些海韵集团的秘密。第三，99年10月，我去美国玩，跟维哥聊天的时候说漏嘴了。第四，今年年初，优立得大规模进入中国，范立宇很担心你会卖掉在立宇集团的持股，承诺给我股份，条件是我必须帮忙把海韵集团和立宇集团捆在一起。我一时利令智昏，答应了。”

    “还有呢？”

    “96年12月窦文朔放火，火苗刚起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但没管，因为我爸牵扯到一起内部贿赂案，金额比较大，装证据的资料夹在观胜组的资料库，而且是原件。”

    “还有呢？”

    “没了，就这么多。如果说有，那也是私事——我前任女友阿霞的父亲在云越集团工作。”

    “前任？”简越吓了一跳，“甭跟我说你92年之前就在谈恋爱！”

    宋高胜颓然道：“我跟阿霞是小学同学，两代之交，从没想过他们会害我。窦文嫣和藤俢铭去德国后，我知道麻烦大了，怒气冲冲去阿霞家找茬。她爸居然说，早就看你小子不顺眼了。你这次突然回来，没让我接机，我很担心前面做的事露馅了，心里惴惴不安。现在好了，完了，你跟范立宇和好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真是一头猪啊，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还梦想发大财，该打！”

    精壮的家伙左右开弓，一口气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每个都响。扇完之后脸都肿了，有向猪头转变的倾向。简越恍如未见，低头沉思。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暗暗心惊。

    没人说话，会客厅的气氛陷入凝滞中，幸好不长时间有人敲门：“小老板，范总的文件。”

    邹浩轩忙起身开门，一个彪悍的瓜子脸年轻人拎着黑色的密码公文包走进来，朝简越欠了欠身子，将公文包放在桌上，然后转身走人，轻轻带上房门，小跑离去。

    简越调转目光，盯着宋高胜：“你成年之前犯的错误我可以不追究，但你今年犯的错误有些离谱——不是越过底线，而是站在我的对立面上，性质恶劣。范立宇有筹码，你没有；他是我的合作伙伴，你是我的下属，因此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和宗观是我亲自找来的第一批保镖，好聚好散，你签保密协议后拿100万人民币的遣散费，你家族企业立宇集团供应商的资格保留。”

    “谢谢！”宋高胜起身鞠了一躬，欲言又止。简越蹙眉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以后我们面对面的机会不多。”

    宋高胜轻声道：“我在海韵职院图书馆9楼保管室503号箱给你留了一些文件，密码是你的生日，算小小地弥补一下过失。还有，宗观上次回来时，我跟他聊过，如果你不想再少一个朋友，最好多给他提点一下。有些人没人性，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知道了。”简越说：“以后将家人看紧点，尤其是另一半，现在不比以前，诱惑很多，分分合合很常见。”

    宋高胜苦涩道：“我现在还需要考虑什么老婆，我离开海韵集团，阿寒父亲同意我们婚事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唉，自作孽不可活。我走了，你保重。”

    “你也保重，看开点，虽然现在势利眼很普遍，但总有不势利的。嗯，工作上你与浩轩交接，妥善处理，不要闹得以后不好做生意。浩轩，高胜离职的事你全权处理，去吧。”

    邹浩轩忙答应，跟着宋高胜出了门。简越看了迪克斯一眼，拎起公文包上楼梯，轻车熟路来到书房，斜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管人是团体中最难的一件事。某江湖大佬曾说，人分为三等——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有脾气。他看到这句话时，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个参数——原则。有原则的人做事有底线，不会轻易被诱惑，即使被诱惑，也容易有负罪感。他不怕下属和合作伙伴有脾气，就怕他们没原则，没信仰。

    宋高胜一直是值得信赖的下属，从未成年保镖到高胜组组长，到G组组长，从没让他失望过，没想过这家伙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表面上看，宋高胜离开，是因为范立宇的小动作，但究其根源是简东阳。如果立宇控股不上市，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立宇集团自起家伊始便主要投资重资产型项目，下属的主力企业——立宇农业、立宇餐饮、立宇商超、立宇酒店和通捷物流的固定资产规模均不小，对核心资源的控盘力和运营团队的执行力有相当的要求，而人才恰恰是92年的立宇酒店极度缺乏的。不仅立宇酒店缺，合作伙伴和供应商也缺。

    人才不够，资金也捉襟见肘。更大的麻烦是，立宇集团的原始股东平均素质不高，出色的屈指可数，连总裁范立宇都没有多少管理经验。什么都缺，怎样实现快速而稳固的扩张？简越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先反向运作，借中小供应商和银行的力量搭起弹性框架；然后引智，正向运作，确立标准和基本的利益分配体系，与主力供应商建立稳固的同盟；最后软硬结合，确立大集体的核心运作框架，形成一个稳定的球形团体。90年代中国劳动力成本低，重资产项目对人的创造力依赖不高，可以勤劳致富。

    正是因为创始人设定了这种战略框架，立宇集团的发展历程与常见的集团公司迥异，先有立宇系，后有立宇集团。立宇集团是诞生在立宇系这团星云中的恒星，从一开始就与立宇系存在血缘关系。立宇系是父亲，立宇集团是儿子，而不是相反。

    这种发展模式还有两个好处：一是能有效规避政治风险，让立宇集团保持在上层能接受的规模内，不至于变成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巨无霸；二是给立宇集团股东、准股东和管理层充电的时间，为未来的发展积攒能量，减少失误。

    缺点当然有，一是股权不明晰，也无法明晰，因为真正的董事长未成年；二是容易形成既得利益团体，排斥后加入的成员，影响利益分配体系调整和可持续发展。不过简越不怕，因为他不贪心，只拿自己该拿的，持有的股份足够第三阶段的二次分配之用。

    如果按照原始设定发展，立宇集团壮大后，应该反哺立宇系，而不是继续从立宇系吸血。孰料立宇控股被迫上市，外人和立宇集团内部的一小撮人攫取了绝大部分的劳动成果，因此受损的人数不胜数，其中包括观胜组成员和他们的亲朋。

    严格来说，立宇集团的第一家企业是始建于92年4月的立宇酒店。同期诞生的还有观胜组，这个小团体自出现起就与立宇集团结下了不解之缘。92年的平寺总体受教育程度低，能写会算的人少，观胜组从一开始就参与了立宇酒店的运作，几乎什么都做，包括客串服务员和清洁工。精英学生俱乐部不是说说，他们很努力，很勤奋，在“天才”老大和职业经理人的指挥下将立宇酒店打理得井井有条。

    94年5月立宇集团成立后，观胜组没有退出专心读书，反而进一步深入，两个原因：一是他们可以出国留学，不需要死读书上国内的大学，在立宇集团的工作经历可以大大提高留学申请成功率；二是在简越拟定的原始框架中，观胜组是立宇集团的天然股东，至少有原始股的优先购买权。观胜组成员家里有钱的少，大孩子们约定公平竞争，一步到位，直接拿原始股。

    想拿原始股，就要有成绩，不工作成绩就无从谈起。简越考虑到观胜组成员都在读书，工作的时间有限，设计了一套综合模型，亲朋对立宇集团的贡献也可以加分。随着时间的继续，观胜组成员及亲朋的势力越来越强，平寺人称之为“观胜系”，是立宇集团内部最大的派系。

    对平寺镇中的学生来说，成为观胜组的成员不仅代表着综合能力得到了一个精英学生俱乐部的认同，还是成为百万富翁的捷径，最差也能大幅提升生活条件，因此竞争分外激烈，只要觉得自己有能力加入的都使出浑身解数。转校到平寺镇中的学生络绎不绝，除镇中的教学质量高，主要原因就是想加入观胜组。96年11月时，这个俱乐部拥有近500名成员，精英云集。

    股权和控制权不能等同，简东阳动手后，范立宇第一时间拿观胜系开刀——先请越明县教育局和公安局的关系下令取缔观胜组，后将观胜系全部逐出立宇集团，以增强对中低层员工的控制力，减少变数。立宇控股重组上市后，观胜系在立宇集团彻底成为历史名词。

    越大越知道赚大钱不易，越不甘心。读书时没办法，毕业后就开始行动了。观胜组借助对立宇集团的了解，不停地使小动作，范立宇烦不胜烦。可以预见，只要简越不正式表态，观胜组对立宇集团的sao扰将愈演愈烈。麻烦在于，范立宇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观胜组内部的攻守同盟做得非常好，只要股份，不要现金。他们的综合素质非立宇集团内部的普通派系可比，一旦放他们进入董事会，迟早会夺走立宇集团的控制权。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范立宇：“我在楼下，现在方便不？”

    “上来吧。”

    简越放下电话，很纳闷，因为成长经历，范立宇的耐性和忍耐力非同一般，有什么事需要这么急的？

    范立宇上来的速度比预想中的更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简越刚打开密码箱，他便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简越很惊讶：“你怎么一点都没老？”

    范立宇翻了个白眼，“哥哥我今年才32，正当盛年，如果不是老简和你，我会更年轻。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简越笑道：“老天要我长这么高，我总不能把自己变矮。废话少说，你这么急有什么事？”

    范立宇气急败坏地吼道：“赶快管管Y9那帮猴崽子，我都被他们烦死了！”

    简越一愣，“什么Y9？”

    范立宇没好气地说：“就是观胜组，他们自称‘Y9俱乐部’。94年9月，立宇酒店扩建完工，重编了楼号，你这幢楼的编号是9。早期加入的人还给郝宗观和宋高胜一点面子，后来加入的只认你，所以取名为Y9。”

    简越哦了一声，笑道：“没想到我小时候的游戏之作会起到这样的效果，你不用急，我分3%给他们，保留1%。”

    范立宇登时急了，“绝对不行！你的股份只能增加不能减少，更不能转让给Y9。我跟乐天畅和彭亚淞很不对付。唉，估计你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乐天畅是94年11月加入的，Y9主任；彭亚淞是95年2月加入的，常务副主任。”

    “他们的背景和经历调查过吗？”

    范立宇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就是因为他们背景干净我才烦，无处下嘴。乐天畅是澄溪人，家境不错，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轴承厂。彭亚淞是越明人，老家在县城，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简越摇头，范立宇气呼呼地说：“他在沪上开了一家市场调查公司，整天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都要被他气死了。我整理完你要的文件，刚在办公室坐下，他就上门了，开始唧唧歪歪。我有心反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这几天忙得厉害，脑袋里一片浆糊。”

    简越莞尔而笑，想了想，“观胜组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的。至于立宇集团的股份——我会减持到1%，这个比例对你足矣。我已退出简家，会在下周将户口从平寺迁去岩田，并改成母姓。办身份证和更新护照要一段时间，具体我得问过之后再下决定，MIT快开学了。”

    范立宇晕乎乎的，半晌才问：“你——你跟简家断绝关系了？”

    简越说：“不是一家人，没有必要强行凑到一起，以后平寺简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希望你将立宇集团总部挪到文青县城，也就是忠隆镇，而不是你先前想去的澄溪岑山。通捷物流总部也将搬去忠隆，通捷投资在那边买了一幢大楼，叫同杰大厦，相信你应该听说过。你老丈人这边，嗯，随他。”

    范立宇沉默一阵，突然问道：“这是条件吗？”

    简越冷冷道：“这是我保留1%的条件，不然会全部卖掉。告诉你，我刚开掉高胜。你什么人的主意不好打，要打我小时候贴身保镖的主意！”

    范立宇长叹道：“罢了，是我考虑不周。我们朋友一场，你不会让我吃亏的。行，我搬。”

    “还装？”简越撇撇嘴，“我早就知道你想搬到忠隆，而不是岑山。那边挨着句江市区，交通发达，地产升值空间大。宇丽投资99年2月就在忠隆找好了700亩地，并开始建设新总部，今年6月全部竣工。你一直瞒着和拖着不搬，是担心我另外有想法和过早地与阳辉系撕破脸。”

    范立宇觍着脸笑道：“主要是怕你，你越大我越怕，与阳辉系撕破脸在其次。见到你，我的心立刻宁静了。”

    简越略一皱眉，“以后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不要老玩虚的。现在社会风气越来越浮躁，跟90年代不能比。”

    范立宇不吭声，简越继续：“德国人不比我们中国人高等，同样有很多毛病，他们能做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一样可以做好。立宇集团现有的运作模式远没有到极限，你要有信心。”

    范立宇苦恼地挠了挠脑袋，“我知道，你设计的这套架构非常先进，可是我的经营能力有限，必须请高手做总裁。麻烦在于，我的圈子不高，短期内找不到合适的总裁。”

    简越说：“总裁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找的。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你既想省心，又想将立宇集团发展到极致，就必须让立宇控股退市，恢复原始框架。这项工作最好在两年之内完成，立宇集团现在不缺钱，也不缺知名度，布局已基本完成，老虎们都捞足了，可以退了。马上就有一个难得的机会，你要充分利用好所谓的内幕消息，用最小的代价逐步回购股票。”

    “什么内幕消息？哎呀，瞧我，越来越糊涂了，不过你的心够宽的，连这样的事都要利用。”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今天说完之后心立刻宽了。去吧，我要研究一下你给的文件。”

    范立宇点头，起身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回来：“姚善誉过来了，想见你，说有要事，不能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