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雪吉（三）

    聪明人和笨人终究是有差别的，勤奋无法弥补某些缺陷，比如反应速度。简越支走俞亦雪和俞亦吉，接着将先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史运伟的脸色立刻变了，第二个色变的是祁可坤，第三个是蒋承军。第四个是俞敏洋，略有些不自然，随即恢复正常。第五个是祁可玉，虽面不改色，但眼神不对。祝蓉雪则一丝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累还是不在乎，抑或城府深。

    简越看在眼里，笑道：“我一直以为我跟母亲靠得近，没想到跟舅舅靠得更近。难得今天当事人凑得这么齐，我就不兜圈子了。舅父大人，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生的？不要告诉我你不知——情！”

    外甥皮笑rou不笑，眼神清冷，声音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祁可坤遍体生寒，硬着头皮答道：“你是属猪的，83年阴历6月11号亥时生于越明县五通山。”

    “还有呢？”

    祁可坤说：“谣言部分属实，你在五通山住过三年。裘天萍沉默寡言，没做过母亲，不会养孩子，又吃素，你在五通山的时候严重营养不良，又小又瘦，没人交流，三岁还不会说话。”

    简越哦了一声，调转目光，盯着史运伟：“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说说吧。”

    史运伟苦笑：“当你决定调查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们都不听我的。如果他们听我的，就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行，我坦白。84年8月底，敏洋去一个朋友家吃饭，他那个朋友也是我朋友，因此我也去了，阿琪随行。她那时还是学生，显摆多说了一句——我根据体态判断，祁可玉极有可能生过孩子，于是麻烦大了。”

    “继续。”

    史运伟说：“我跟敏洋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往来密切，即便我读了博士，仍很珍惜发小之情。我老婆多嘴，害得敏洋焦头烂额。我很愧疚，开始想办法弥补。媒人不好做，想让敏洋满意，必须知道他知道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随着调查的深入，我慢慢发现记忆中的小伙伴不见了，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对我撒了谎，也许是善意的谎言，但不管怎样，我没追根究底，他就不应该对我撒谎。”

    简越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泛泛的东西，拿点干货出来。”

    史运伟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承认，我的人品一般，但也不差，至少在平均线以上。敏洋像他爸，看似忠厚老实……”

    俞敏洋霍然起身，厉声道：“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小人，还有脸说人品！你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

    史运伟立刻反驳：“我实话实说，算什么小人！你不要忘了小时候做的那些烂事你也有份，少拿这个来要挟我！长大后我可没做过，不像你，一边装忠厚老实，一边暗地里使坏。对了，我终于发现我有一点不如你，不对，是两点——没你会伪装，没你脸皮厚。瞧，大家提到你，都是好印象，什么憨厚、人品好、看得开、勤劳之类的，而我——势利，没节cao，忘恩负义，TMD连我娶个家境好的老婆也要给我安一堆的罪名。我惹谁了？我认识我老婆的时候她家根本没钱，也没势！我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这个找我，那个找我，仿佛我欠他们的。我是个穷医生，不是富豪！”

    “我没找你！”

    “哟，你还好意思说你没找我——你老娘去上海看病，谁帮你们找的专家教授？你家里的药是凭空飞来的？对了，你肯定要说是你家出钱买的，拜托，去药店看看药价。还有，没有我，有些药你家买得到不？连你哥进机关我都出了力！没错，你是没找过我，从没求过我，可是你舅舅求了，他求跟你求没什么不同！我当年真是瞎了狗眼，自作多情。你肯定要说我没出几个钱，也对，我出的那点钞票，在你这个大老板眼里不值一提。我现在是没你混得好，可是我比你有担当，比你有原则，比你有人情味……”

    史运伟滔滔不绝，俞敏洋气得七窍生烟。蒋承军一看要坏，忙打圆场：“阿伟啊，我知道你有怨气，但你和敏洋毕竟是多年的朋友，没有必要闹得不可开交。”

    史运伟冷笑，双手抱臂，扭头望着天花板。蒋承军一看他这架势，知道没戏，只好改换对象：“小越，你妈有病在身，就算你心情再不好，也没有必要在今天发难。”

    简越慢悠悠地说：“她确实有病在身——心病和精神病，我们不愧是母子，都喜欢掩耳盗铃。可是她的耳朵能盖住，我的盖不住。想睡个好觉，只能今天摊牌了。或者说，是她的昏招逼我摊牌。我终于发现，我有一个极品老娘，竟然会想到利用意外来测试我对她的感情。”

    蒋承军刚要再劝，祁可玉挥手打断他：“不用费口舌了，他现在都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简越说：“邹浩轩反叛，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总是谋定而后动。如此作为，肯定是查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足以让他认为我会放弃澄溪的基业。我跟简东阳关系一般，迟早会分家；简东明压根就没把我当儿子看待，我长大后退出简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俞家再站在我的对立面上，我的亲情就是完全缺失，留在国内也没什么意义。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计，虽然弃婴在社会中很常见，但你养了我五年，我很多方面又像你，多少会有些感情，一旦摆脱心理阴影，肯定会重新记起来，人的生物本能。可现实让人大跌眼镜，小概率事件变成了必然事件。我联想起谣言、骨龄鉴定报告、几个家庭奇怪的关系和我一些找不到出处的习惯，基本确定你们在撒谎，目的是掩盖某些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祁可玉哼了一声，“事后诸葛亮。”

    简越笑笑道：“你忘了这个世界还有一样东西叫科学，小概率事件和特定的目的，等同于信息。第一，母乳喂养可以增进孩子与母亲的感情，提高孩子的免疫力，你和简东明的身体素质都一流，我的身体没什么先天缺陷，小时候却老是生病。第二，我喜欢喝柠檬水，莫名其妙地喜欢。柠檬是一种药用和营养价值都极高的水果，五通山恰恰有不少的柠檬树。第三，一到三岁是幼儿性格形成的关键期，两岁左右的孩子已开始具有独立意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般失忆是可以治疗的，到德国后，我请名医治疗，成功恢复了部分记忆。记忆断断续续，是典型的选择性遗忘，说明我小时候肯定受过严重伤害，身体自我防御机制频繁启动。简东明88年出去打过工，但那一年我仍缺失了很多记忆，说明施暴者不止他，你也在虐待我。我跟你亲热，不是真的亲热，而是两害取其轻。”

    祁可玉默然，简越转头盯着俞敏洋：“俞总，你在镇北工业区演戏的痕迹太明显了——大家都知道我的语言天赋好，薛辉普老家在县城，我听不懂岩田话的概率为零。”

    俞敏洋辩解道：“我没演戏，我知道薛辉普老家在县城，但龙湖街道的口音跟岩田差别很大，本地人都觉得难懂，我说话声音又不大。”

    简越说：“阿普奶奶是东渡村人，会说一口正宗的岩田话。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岩田话所谓的难懂只是对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的，本质上还是句江方言的一部分。世丰集团副总纪祥逸老家在祥泽，离岩田差不多100公里，从未去过岩田，但听岩田话毫无困难。你跑东跑西，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你说话的声音是不大，可是周围安静，楼又不高，连坐在车里的宋高胜都听到了。”

    俞敏洋默然，简越缓缓继续：“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没兴趣深究你们之间的破事。不过我这人不喜欢吃哑巴亏，如果不想一直被我惦记着，最好给我个台阶下。——蒋总，你觉得呢？”

    蒋承军沉声道：“你这样公然离间我们，未免太霸道了！我知道你有钱，可这里是中国，你想为所欲为是做梦！”

    简越轻笑：“我没什么钱，也不想在这里为所欲为。至于您担心的政治问题，谢谢关心，我已经给职院党委写了入党申请书。”

    蒋承军张口结舌，祝蓉雪接上：“你这种人是不可能获得党组织批准的，白忙而已。”

    简越笑道：“你们都能入党，我入党有何困难？告诉你，我连入党介绍人都找好了，其中一个是市教育局金局长，另一个来头更大。”

    “谁？”

    简越说：“你们只需要知道他的来头比金布赫更大就行，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接触到的部分圈子，你们这些人只能看看。老简至少帮过我的大忙，你们没有，纯属扯后腿的。我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给你们一次机会，如果你们不想要，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痛快点吧，我很忙。”

    听众彼此对视，蒋承军问：“你想知道什么？”

    “第一个问题，蒋家是阳辉系的成员吗？”

    蒋承军说：“我家跟阳辉系是有点关系，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关系圈与阳辉系的关系圈有交集。其实我们一直反对与阳辉系牵扯过深，但俞家不听。还有呢？”

    简越说：“我需要你回答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剩下的问题需要你老婆亲自回答。祝总，你为什么要火上浇油？”

    祝蓉雪看了祁可玉一眼，答道：“我没火上浇油，我和你妈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知道她的弱点。做错的事无法挽回，当你决定调查时，就注定了结局，母子亲情迟早会断绝。俞家没什么出色的人才，如果重新跟你拉上关系，以后肯定会成为敌人攻击的重点目标，没得安生。你妈不听我的劝解，我只能想办法让她死了这条心。”

    “没有私心？”

    祝蓉雪说：“当然有，我的理发店一直没有大的起色，阿军开始做建材生意后，我们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他的性格慢慢变了——强势了，没有以前那么体贴了，开始与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

    “我没变坏。”蒋承军急忙插嘴：“我从没在外面乱来，只是应酬。我知道她们看上了我的钱，而不是我的人，我穷的时候没这么多女人凑上来。”

    祝蓉雪淡然道：“家事回家里再讲，——我的理发店没什么起色，短期内也赚不到大钱。岩田日渐富裕，我厨艺不错，因此优先考虑转行做餐饮。当你妈决定重新与你建立联系时，我顺水推舟，就这么简单。”

    祁可玉哀声问：“真的是这样吗？”

    祝蓉雪说：“本来就是这样，甚至可以说是主要目的。”

    祁可玉怒道：“枉我把你当朋友，你却一直算计我，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是罪魁祸首！”

    祝蓉雪沉默一阵，突然气急败坏：“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公主？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丫鬟！从小到大，你一直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这么样，我三天两头给你擦屁股，擦得我自己都烦了！玉雪饭店，我94年跟你说的，你满口答应，却东拖拖西拖拖，弄得我单干也不是，找其他人合伙也不是，最后商机尽失。你自信满满，说不用担心，弄了一堆资料过来，让我自己看。祁大小姐啊，你知道你天才儿子给的资料有多难吗？我改不了，也不知道怎么改，只好硬着头皮学习这些远超出我知识范围的东西，短短两年就老了一截。而你，越活越年轻，甩手掌柜做得滋润。玉雪饭店好不容易上了正轨，你又改主意了，想弄美容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玉只是觉得玉雪饭店你管就够了。”俞敏洋插嘴。

    祝蓉雪立刻调转炮口：“你还好意思给她帮腔，她变成这个样子，你也有责任！79年，当你决定追她时，我说她心高气傲，私生活不是很检点，你要想清楚。你说不介意……”

    蒋承军使劲咳嗽了两声，祝蓉雪的声音更大了：“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你们莫非以为史文吉猜不出来？论对三教九流的了解，你跟他相比不入流。他那死鬼老爹是流氓，他老娘是风尘中人……”

    “你不要乱讲话。”史运伟赶忙出声：“我爸在青帮时是文职，不是流氓；我妈也不是风尘中人，只是在青楼中长大的，解放的时候还不满14岁，吉洛健在的老人都知道。别人骂我‘婊子养的’，我生气，跟普通人生气没什么根本的不同。我知道你憋了很久，但请不要乱开炮。长辈之间的事，虽然小越现在不在乎，但说清楚了对大家都好，最起码不会再发生误会。”

    祝蓉雪冷冷道：“你居然还把他当小孩，他现在这个样子，有一丝稚气吗！懒得跟你们这些人同流合污，今天干脆全部捅破了——与你们猜的相反，祁可玉不是和简东明有婚约，而是和简东阳。简家两兄弟，小时候真正像简鹏生的是简东阳，简东明像母亲沈月茹多些。沈月茹生病时，简鹏生在倒腾古董，没有及时将妻子送医，结果沈月茹短短一个月就过世了。简鹏生很愧疚，因此对小儿子照顾有加，过世时，只将藏宝的地点告诉了简东明。简东阳不甘心，多方打探无果，决定让未婚妻祁可玉出马软化弟弟的抵触心理。两人演了一场戏，装作分手，孰料假分手变成真分手——简东阳碰到了袁枫婷，祁可玉跟简东明熟悉后慢慢产生了感情，在兄弟二人之间摇摆。简东阳权衡之后决定和袁枫婷结婚，祁可玉小孩子气发作，决定生孩子阻止两人结婚……”

    “简东阳很传统。”史运伟插嘴。

    祝蓉雪嗤笑一声，“传统个屁，这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恨不得有三妻四妾。可惜恶人自有恶人磨，袁枫婷提出，想结婚必须签夫妻忠诚协议。即便如此，简东阳仍按不下色心。贝卫红的前夫93年举报云越集团，主因就是贝卫红和简东阳关系暧昧。”

    “贝卫红长得不咋样。”蒋承军说。

    祝蓉雪没好气地说：“简东阳高中就认识了贝卫红，那个时候贝卫红可是个娇滴滴的小美女，现在只不过是老了，发福了。再说你可以喜欢胖女人，为什么简东阳不可以？”

    蒋承军一哆嗦，“你不要瞎猜疑，我对你的忠诚天日可照……”

    祝蓉雪喝道：“回家再跟你算账，不要乱扯，如果不想听滚蛋。”

    蒋承军如释重负，立刻闭口不言。祝蓉雪继续：“孩子生了，可是简东阳铁了心要跟袁枫婷结婚，祁可玉一怒之下将孩子丢给裘天萍，不闻不问。84年春节回家，祁旭东发现女儿的身形不大对头，起了疑心，再三逼问。祁可玉没办法，只好说了，不过撒了点小谎，说孩子是俞敏洋的。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婚没结成，祁可玉很苦闷，找到简东明以死相逼，简东明被迫答应。剩下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是很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你们自己猜。”

    “你们把我当傻瓜一样地耍，”俞敏洋悲愤交加，“还说是朋友，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吗？”

    祝蓉雪厉声道：“你装个屁啊，别人不知道你和祁可玉之间发生了什么，莫非我不清楚？”

    “可这些大事你们不应该瞒着我，我有知情权！”

    祝蓉雪咬牙道：“你还有脸说知情权，你的大事跟我们说过吗？你不要忘了边上还有一个对你知根知底的人！我和史文吉在场，你和祁可玉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俞敏洋勃然大怒，“姓祝的，我忍你很久了！少在我面前装高深和纯洁，你到底有几把刷子我可清楚得很——不就是有一个在国安做事的亲戚帮你出谋划策吗！什么功勋老兵，我呸，还不是一样地谄媚权要……”

    啪啪啪的掌声响起，简越笑容满面：“果然不查都是圣人，一查都是牛鬼蛇神。我没兴趣看你们吵架，老娘，我今天摊牌，主要目的是讨回一套属于我的东西，而不是逼问你们的秘密。”

    祁可玉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失声道：“那不是你的东西，是我的，是裘老师留给我的。”

    简越淡淡地说：“不是我的也是我的，你害得我连跟裘老师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又欺骗我的感情，害得我损失惨重，我只要这么点补偿已是对你的仁慈。也许你不知道，你费尽心机才得到的宝贝，只不过是一套赝品。有些东西不是可以用钱衡量的，它们在裘老师的眼里很贵重，不代表真的值钱。”

    祁可玉脸色惨白，几欲晕厥。简越恍如未见，对俞敏洋说：“俞总，你明天亲自送到我办公室。我走了，你们慢慢聊。”

    小青年说完起身飘然离去，门刚关上，病房内立刻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