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哈哈哈

    同杰大厦和同杰物流园在哪里？莲花路。

    如果两年前问路，本地人十有八九会说不知道，因为莲花路是一条偏僻的小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如果一年前问路，本地人肯定会说——我们忠隆没有同杰大厦，只有莲花大厦；没有同杰物流园，只有莲花万吨冷库。

    如果一个月前问路，本地人会说——在莲花万吨冷库的边上，笔直走，路边有牌子。

    如果现在问路——

    “这么大的牌子你还看不到，肯定近视，开车不戴眼镜容易出事。小伙子，不是大爷说你啊，人命关天，容不得一丝闪失。喏，前面就有配眼镜的，我们本地的知名品牌长清光学厂家直销，价廉物美……哎，不跟你多说了，我儿子在叫我。”

    喋喋不休的老头松手退后，简越如获大释，关上车窗，下定决心宁可绕路也不再问路。开了一阵，忍不住破口大骂，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做的决定，居然如此大拆大建，胡乱封路。十有八九是外行领导内行，抑或执行人做惯了大爷，无所谓。第一次来的外地人，肯定会像他这样绕昏头，污染地球，浪费时间。

    骂骂咧咧中，一辆车厢上印着马骡标记的斯堪尼亚冷藏车出现在前方。他松了一口气，忙跟上。斯堪尼亚马力大，司机车技了得，笨拙的猎豹跟得很辛苦。幸好不远，很快同杰物流园到了。

    举目望去，三排宝石蓝斯堪尼亚重卡整齐地停在停车场上，毛估估不会低于50台，蔚为壮观。三个身着灰色工作服的维护小组正在逐一检修，身着同样款式蓝色工作服的司机要么在搞清洁，要么端着茶杯在附近看着。

    对物流行业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停车场这么多，路上跑的会更多，因为人停车不能停，否则买高端重卡没有意义，也很难在短期内收回投资。事实也是如此，通捷物流拥有中国最大的斯堪尼亚车队——近500辆，仅此一项，耗资就超过5亿人民币，不要说01年，就算10年后也称得上大手笔。

    与其他中国客户不同，通捷物流的斯堪尼亚基本不进官方的服务站，维护保养自行解决。每一座同杰物流园均建有车辆维护站和内部加油站，每跑一次长途检查一次，杜绝微小隐患；只加自己过滤好的柴油，避免发动机因油品质量问题受损。好车配好司机，又精心呵护，通捷物流的斯堪尼亚保持着极高的出勤率。97年5月购进第一批大马力牵引车后，仅11个月就实现了正向收益，单车年均运营里程超过30万公里。

    调转目光，同杰物流园对面是三万吨立体冷库，大门的柱子上有一个憨态可掬的马骡头，保安身着与这边相同款式的黑色工作服，说明冷库是通捷物流的产业。可是简越没有高兴，反而幽幽地叹了口气。

    商场上很多貌似复杂的事情实际简单，比如通捷物流从立宇集团中分出——不是股东内斗，不是所谓的动力战略，不是立宇集团的股东厌倦了寄生，而是理念分歧——不可调和的理念分歧。

    通捷物流成立之初，简越就给它定下了主攻领域——特种物流，尤其是冷链物流和危化品物流。物流虽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但也有高低端之分，冷链物流和危化品物流都是高利润高要求的细分产业，发展空间十足。如果能做好，财源滚滚。

    本以为说服合作伙伴和下属不是难事，甚至没想过费口舌，因为紫竹会的会员大多是农业企业，应该早就认识到了冷链物流的重要性。孰料结果让他大跌眼镜，一帮急功近利的家伙更热衷于赚快钱，还振振有词说冰过的东西不好吃、不符合中国人的消费习惯、不要好高骛远之类的。

    对牛弹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真正可怕的不是对牛弹琴，而是一群牛对着你弹琴。通捷物流在创始人和股东的拉锯战中艰难前行，随着内部教育费用和网络建设支出的增大，其他股东和管理层越来越倾向于发展快递、公路零担运输和工程物流。

    立宇控股上市加大了双方的裂痕，97年1月，通捷物流分裂，部分人离职，成立了一批小物流公司。简越的耐性终于耗尽了，97年4月平宇投资成立后，直接控股了通捷物流。97年8月，SCI又接手了一批小股东的股份，约20%。平宇投资和SCI相加，约71%。

    98年洪灾重建，简越利用先知先觉，让通捷物流发了一笔小财。有人立刻眼红了，要求重新入股。凭什么要分给你们，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拒绝了，因此得罪了一批人，散布谣言说他在利用立宇集团孵他自己的小鸡。立宇控股的部分股东跟着起哄，要求严查关联交易。虽然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埋下了隐患。

    99年电子商务热，培养已久的精兵通捷快递正式登上舞台，因为管理严格，敢接同行不敢接或不愿接的业务如贵重物品、易碎品等，迅速成为长三角有名的新兴快递企业。最后一根稻草出现，股权分配结束后，通捷物流彻底独立。饶是如此，简越仍给老人留了余地，让戚超维等人代持股，以缓和双方的关系。谁知善意被曲解，部分老人居然认为通捷物流离不开立宇集团，所以他委曲求全，小动作变本加厉。

    “阴谋什么时候能登得了大雅之堂？他们迟早会过来求我。”简越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跟邹浩轩说的。很显然背叛者内心不以为然，认为通捷物流在立宇物流和云越物流的夹击之下活不了多久。事实证明他们错了，冷链物流并非移动冰柜那么简单，要求把所涉及的生产、运输、销售、经济、技术等各种问题集中起来考虑，协调相互间的关系，以确保易腐食品的加工、运输和销售，光有钱没用，还得有人有技术有设施。

    可笑的是，有些人只看到表象，一直从所谓的道德制高点抨击简越的做法，认为他过河拆桥——屡屡过河拆桥，人品值得商榷。抑或不愿正视真实原因，为自己的背叛找借口……

    “不开心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在附近响起。

    简越转头一瞅，发现是通捷物流副董兼通捷快递总经理孙济如。这家伙的脸有些肿，似乎被人打了，虽然穿了长袖衬衣，但手无法盖住，手背淤青明显。可是谁敢打他呢？别人不知道，简越可清楚得很——这家伙虽然白白净净，但不是书生，功夫尚在通捷物流保安部总监陈洛之上，尤擅长自由搏击，是街头打架的高高手。

    面对疑惑的目光，孙济如尴尬地笑笑：“是我老婆打的——我昨天晚上陪两个客户，很晚才回家，我老婆发现我身上有口红印，勃然大怒。我喝多了，不是她的对手，被她海扁了一顿。”

    简越绝倒，孙济如见势不妙，立刻转移话题：“我听说范立宇昨天晚上走了，是真的吗？”

    简越说：“顾媛媛和潘彦吉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宇丽城卖给谁了吗？”

    孙济如说：“消息传出后，陈洛第一时间派人打听，现在基本确定卖给了一家叫孟夏的投资公司。这家公司是今年2月注册的，原始股东是句江国投、城投、文青国投和依然投资，最终控制人不明。我们分析后认为，孟夏投资极有可能是博诚系控制的产业。换句话说，范立宇十有八九将宇丽城卖给了尤海成和邹浩轩他们。——走走还是上楼？”

    “走走，看看你们的劳动成果，免得我起卸磨杀驴的冲动。”

    孙济如哑然失笑，转身上了步行道，边走边说：“许兆川和邹浩轩离职，熊福邻被架空，通捷物流的四大元老只剩下戚超维，高层你能杀的只有他，除非你想把我干掉；中低层主管被你换得差不多了，没去培训的老人不是坚定派就是你的卧底。”

    简越说：“我没派卧底，没有必要，通捷物流从97年8月起就是我直接控股的产业，涉及到重大事项的文件都必须我签字之后方能生效。我也没有架空熊福邻，把他调开另有任务，同时避免戚超维出昏招。你没发现他们俩人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吗？”

    孙济如忍俊不禁，“你这话说得好暧昧，如果不是了解他们，我肯定会起鸡皮疙瘩。嗯，你没说错，这些天戚超维跟以前迥然不同，像换了一个人。不过呢——我还是认为他们的关系不对劲，只要一提到这事，戚超维老婆的表现就很不自然……”

    简越哭笑不得，“以前真没发现你这么八卦，真实原因很简单——熊福邻同母异父的jiejie跟戚超维谈过恋爱，迄今一直未婚。”

    孙济如一下子来了兴趣，“是不是还有孩子？”

    简越没好气地说：“隐私，不可说，你只需要知道戚超维和熊福邻的性取向都正常就够了。你很闲啊，通捷快递不忙吗？”

    孙济如笑道：“张全很能干，我不怕大权旁落。瞧，他的名字取得多好啊，张全——掌权，天生就是应该掌权的人。”

    简越被打败了，严肃道：“你要是不想干，不要勉强为之，我知道你的爱好不是做生意……”

    孙济如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喜欢做生意，没准备打退堂鼓，通捷快递目前的规模不大，我扛得住。我出来，主要是喉咙发炎了，在办公室呆着很难受。我今天说话不方便，你先自己看，想了解的地方再问，行不？”

    简越摇头，“你的声音完全变形了，不能拖，先去医院，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孙济如如释重负，小跑离去。不久一辆雅阁从员工停车区开出大门，向北一溜烟地走了。简越的脸立刻晴转阴，因为开车的不是孙济如本人。

    通捷物流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专职小车司机，如非必要，主管必须亲自开车。孙济如只是一些皮外伤，没有骨折，自己开车去医院不成问题。孟志涛没瞎说，通捷物流的新晋高管大多没把这条规矩放在眼里。这种情况的成因也许很多，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缺乏敬畏之心，因为这条规矩是简越亲自定的。类似的情况92年云越集团曾出现过，外聘的高管经常有意无意地挑战简东阳的权威。当时的简东阳经营管理方面颇有欠缺，经常不耻下问，助长了一些职业经理人的轻视之心。

    通捷物流现在的情况质同形异，部分员工不仅顺杆往上爬，而且认为他是书生派老板，只会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某些有黑道背景的员工不要说忠诚，连顺从都没有，自加入伊始便按照老习惯做事。邹浩轩不敢，抑或没准备来硬的，助长了黑恶势力的嚣张气焰，跟这个群体有关系的员工经常在公司里横着走……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中上到了八楼。同杰大厦不高，只有十层，地下两层地上八层，但占地面积大，总建筑面积近10万平米。通捷物流采用基地制，员工很分散，在总部工作的不到1000人，其中部分还在冷库和危化品仓库办公，八楼空空荡荡的。

    戚超维不在，秘书说有急事去了危化品仓库，留话让等等。等等就等等，反正今天时间足够。简越要了一杯绿茶，开始参观。

    董事长办公室在八楼的东首，面积约200平米，三室一厅——一间主办公室，一间藏书室，一间秘书室，一间接待厅。戚超维生于69年，与范立宇同岁，学历不高——中专，制冷专业。与熊福邻不同，他是通过应聘进入通捷物流的，最开始只是个库管员。

    能管住具有较高技术含量的大型企业的家伙自然有过人之处，戚超维毅力极强，善于学习，而且非常敬业。从藏书就可以看出，他这些年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习。除老本行制冷外，还有化学、交通运输管理、企业管理、仓储、农业、建筑、电子商务、机械等等，涵盖了通捷物流所有的业务领域。

    除跟物流相关的专业书籍，藏书室里还有一些工艺品设计类的书籍。简越扫了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接着大笑——角落里摆放着一尊怪模怪样的根雕，乍一看很精致，细看惨不忍睹。果然人人都有孩子气的一面，堂堂的大企业总裁，身家过亿的成功人士，两个孩子的爹，居然仍放不下心中的遗憾和儿时的梦想，更没打算投降。

    与加入通捷物流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同，戚超维来自于一个颇为富裕的家庭，爷爷、父亲、叔叔都是出色的雕刻匠师，堂兄弟、弟弟、meimei也颇有天赋。其中弟弟戚超凡尤其出色，是句江有名的玉雕师，作品向来是抢手货。

    也许是上天偏爱弟弟过多，哥哥的雕刻天赋被无情地削减到平均线之下，被迫与家族事业告别，黯然读了制冷专业。虽然因祸得福，五子登科，但仍无法获得家族企业的股份。大家都以为戚超维会放弃，没想到他如此执着，这已经超越了金钱的范畴……

    “你来啦。”戚超维快步进屋。简越闻声从藏书室出来，刚要调侃，突然发现不对劲，因为地主脸色铁青，忙问：“出什么事了？”

    戚超维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摔在桌子上，咬牙道：“范立宇通过通捷快递给姚楚生发了一份邮件，而姚楚生前天就有事去了广东。我起了疑心，亲自过去拆开，谁知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是给我的。我拆开一看，里面除了一批颠倒是非的资料，还有一个信封，很厚，是给你的。简董，他这是刻意离间我们！”

    简越不置可否，戴上手套，取出给自己的信封，撕开，里面是发泡塑料包装膜裹好的不明物件。用小刀割开，放在桌子上摊平，里面是一个纸团。将纸团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没动过。”戚超维赶忙出声。简越示意他稍安勿躁，打量着摊开的纸团——这是一张带有立宇集团抬头的普通A4纸，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更没有书写的痕迹。那范立宇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动，翻到反面右下角，用火机轻烤，很快上面浮现出三个小字——哈哈哈。

    “到底是什么意思？”戚超维糊里糊涂的。

    简越说：“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可惜他不是慕容复。他以为能让我很被动，估计很少想过该大笑三声的是我。他做的小动作越多，我的收获越大，因为立宇集团只是我的实验品。”

    戚超维一呆，“那——那动力战略是我们臆想出来的？”

    简越冷冷道：“当然是你们臆想出来的，虽然利用从众心理卖车屡试屡爽，但中国人的面子思想根深蒂固，能买国际品牌的很少会买自主品牌，想突破品牌困局非短期内能做到。明知不可为而为不是勇敢，而是傻，会被现实抽得体无完肤。大环境不改，就甭想有根本性的突破，而大环境改了吗？没有！甚至连小环境都没改，立宇系的人更喜欢国际品牌。指望这帮人带头买我的车，是典型的白日做梦！”

    “沃林汽车也是新厂，一样做起来了，而且卖的价格不低。”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窦立凯到底是怎么死的？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戚超维沉默片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有必要揪着不放吗？窦立凯自己也有错，你放手，对大家都好。”

    简越哈哈哈大笑三声，盯着戚超维的眼睛，笑眯眯地说：“当然有必要，因为不是什么都可以拿来做交易的，有些人也不配做我的交易对象。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净身出门，以后不再从事与物流相关的工作；二是与姚茂祯那个老匹夫彻底划清界限，我既往不咎。你有十分钟的时间考虑！”

    闻讯赶过来的人面面相觑，咋突然翻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