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苹宇集团（二）

    萌山是澄溪最大的山，也是人口密度最小的区域，山高林密，三个行政村在籍人口加起来不足1000。其中北萌山村属于白塔镇，东萌山村属于中石乡，西萌山村属于永安镇。阮文和当政时，将三个行政村合并成萌山村，划归中石乡。由于往来不便，除税务管辖权外，基层管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变更，所以澄溪民间仍沿用之前的称呼。

    西萌山村占地面积约5500亩，在籍人口253人。也许这旮旯真的是风水宝地，这么小的村庄，在97年之前，出过近20大学生，平均每年出一位，而77年之前识字的不超过20个，村民的最高学历是初中。

    会读书的多，会赚钱的更多。西萌山村是永安，也许还是澄溪出老板比例最高的村。由于这里太偏，交通不便，出外打拼的人很少回老家，但大事都肯出钱，比如修路。西萌山村是澄溪最早建成高标准村道的山村，村道可以走重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卢勇能保住萌山酒业，跟在外的萌山村人有直接关系。如果没有这些人，贪婪的澄溪政界极有可能在95年就将萌山酒业收归国有了，甚至更进一步，将西萌山村变成机关度假村。

    这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绝大部分人认为是偶然，都羡慕卢勇的好运。简越却认为，卢勇能走到今天，运气其次，主因是未雨绸缪。西萌山村改革开放后的一切，都跟这家伙有些关系。他虽没读过多少书，但颇有政治智慧，知道取舍和笼络人心，西萌山村的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包括那些大学生和后来超过他的老板。

    这些当然不是臆想的，因为俞越餐饮是萌山酒业的大客户。两人算是忘年交，交锋过多次。卢勇很倔，越老越倔，是典型的技术出身的老板，虽是半路出家，但深得杨灵沣真传，不到十年就成为行家里手。萌山酒业在酒驾刑拘政策和禁酒令颁布之后仍顽强地存在着，短期内死不了，因为卢勇很简朴，老底足够酒厂未来二十年之用，酒厂也一直在赚钱，有固定的消费群体。如果遇到大的困难，还可以找女婿吕继刚帮忙，吕继刚有的是钱。虽然翁婿俩一直不怎么和睦，但毕竟是一家人，以吕继刚的性格，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西萌山村是真正的山秀水美，土著大多朴实，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理论上比较好打交道，但澄宇农技选择主基地时直接略过，主因就是卢勇难整，想撇开这家伙近乎痴人说梦。西萌山村的主要经济活动都围绕着萌山酒业展开，耕地、山地和林地都签了30到70年的承包合同。不仅如此，村民还承包了周边9000多亩的国有林地。合同均是80年代签订的，有效期为50年。

    并村前，卢勇是西萌山村书记兼村长；并村后，是萌山村副书记兼副村长，仍管着老地盘。更要命的是，随着澄溪经济的发展，在外的西萌山村人陆续回归，这里的林业现在相当不错，中药材种植加工和木材加工都非常红火。卢勇德高望重，在村里的地位稳固，说话的底气越来越足。

    正想着，楼上传来吕继刚抓狂的声音：“迁就我一次，一次不行啊？简董喜欢干净，这么脏的竹筒，绝对不行！”

    卢勇瓮声瓮气地说：“他谱再大，到我的地盘上还是得照我的规矩办。竹筒怎么脏了，我们喝了几十年都没事。咦，瞧我这记性，没空跟你闲聊，我得去看看我的竹筒酒，说不定是个新财源，我们萌山的竹子也很好。”

    老丈人说完，丢下女婿，蹬蹬地走了。简越扑哧一笑，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卢家似乎有翁婿不和的传统，卢树仁跟卢勇如此，卢勇跟吕继刚如此，甚至谢文泉跟卢端华亦如此。随即暗暗称奇，姻缘这东西着实有些玄乎。吕继刚家境颇好，事业提前进入状态，以他的条件，可以选择的女人数不胜数，仍然跟相貌普通的卢雯洁结了婚，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卢端华更离谱，居然提前和谢金玲结了婚，也不知道他看上了谢金玲的哪点，那丫头长得不咋的，脾气还不好……

    “喂——”安德丽娅拖长声音，慢悠悠地说：“你的秘密不少啊，到这里之后很不正常。”

    简越随口应道：“我适应能力强，不像某人，换个地方连觉都睡不好。”

    安德丽娅哼了一声，“少转移话题，你从没来过这里，但一路开上来毫无停顿！”

    简越笑道：“你前面还批评我喜欢推理呢——谁告诉你我没来过这里？我94年之前来过这里五次，这条路93年就修好了。——咋的，还不服气？吃点晕车药吧。”

    安德丽娅登时噎住，简越暗暗发笑，打量着行政楼。萌山酒业虽不是齐悦集团法律意义上的成员企业，但已离不开齐悦集团，因为90%的酒都是齐悦集团卖掉的。这家酒厂现在的规模已远远超出卢勇的控制能力，他大部分的时间花在酒窖管理上，工厂管理已基本放弃。不过倔强的家伙仍不肯投降，行政楼是直接体现。这幢房子，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土，毫无美感，与附近的现代化园区格格不入。幸好只是个实习基地，不然简越都要怀疑自己能否受得了。

    “简董——”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简越转头一瞅，眯眯眼卢端华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白净的脸上满是汗珠，花格子衬衣湿透，诧异道：“你干嘛了？”

    卢端华说：“我姐夫让我去接您，没想到您开得这么快，我打了个盹，您就不见了，车停哪了？”

    简越笑道：“严格遵守你爸的规矩——晒谷场。你不用见外，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想当年我还叫你‘哥’呢。”

    卢端华也笑了，“行，那我就不客气了。你犯错误了，晒谷场现在不能停车。”

    简越一愣，“这里除了晒谷场还有哪里可以停车？”

    卢端华说：“村里新建了一座停车场，在村委会办公楼旁边。车里有重要东西吗？”

    简越摇头，递上钥匙。卢端华伸手接过，告了个罪，急匆匆地走了。安德丽娅惊讶道：“没想到你小时候真的来过这里。”

    简越说：“不仅是这里，句江略好的地方我出国留学前都逛过。”

    安德丽娅笑道：“我现在能理解紫竹会会员的心情了，你这是明摆着要单干啊。”

    简越淡淡地说：“如果神童手上没有一笔巨款，会有这么多人凑上来吗？他们利用我的财力，我利用他们的人力和关系，互相利用罢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挑破主要是想留转圜的空间。如果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我早就被人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安德丽娅轻声道：“我觉得你把人心想得太黑暗了，你当时不仅表现出了一流的商业天赋，还表现出极强的技术天赋，仅水冷空调就足以镇住绝大部分人。”

    简越略一皱眉，“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我问你，第一代厨房油烟控制系统是什么时候研发出来的？我是怎么认识戴志豪的？戴志豪的叔叔在哪里工作？”

    安德丽娅默然，简越继续：“你眼里只有高管，根本不关心中低层员工。我今天可以很明确告诉你，如果你不改变这种心态，连PTM都管不住。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认为我很功利，获得了大家族的支持，就把小家族抛到一边。也许你从没想过，大家族之所以能成为大家族，必定有小家族无法企及的特质，不知道借势的人是不可能做得了大老板的。”

    安德丽娅弱弱地说：“我想过，你是按照贡献分配利益的，很公平。我也没有认为你很功利……”

    简越懒得继续，也没有感叹，快步走进酒厂大门，轻车熟路上到三楼，找到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吕继刚，递给他一本文件。

    吕继刚翻开草草扫了一遍，看到最后一页时，再也无法保持镇静，颤声问：“调整幅度是不是太大了？”

    简越说：“一次到位，不接受的可以走人。今天的会议你主持，我只有一个要求——老海棠村不能丢，新加入的村，能接受条件的就留下，不能接受的统统踢出去。换句话说，我要看到铁桶一般的海棠基地。”

    吕继刚说：“我知道新加入的村让你很烦，但国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短期内改不了的。你提出的条件很苛刻，他们接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老海棠村现在只有1800亩的地可以用，太少了。”

    简越摇头，“你不能这么算，松尖山有2900亩，老海棠村有5600亩，枫林山2000亩，紫来山5200亩，加起来是15700亩，十平方公里的地盘对一家企业来说已经够大了。我们应该想办法提高土地利用率，而不是一味求大。——别说了，如果我们勉强吃进新加入的村，就中了阮文和的计，他没安什么好心。萌山村也一样，你没发现永安人现在有些排斥西萌山村吗？成新意跟我们毫无关系，他的家具厂，环保做得那么好，双井村的人还是三天两头找茬，只因为他老家在这里。”

    吕继刚悚然而惊，“照你这么说，我们跟永安农业集团根本就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简越说：“平心而论，我很欣赏杜洪序一帮人，做得了实事，玩得了政治。可有些事不是以杜洪序的意志为转移的，永安人就这德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没发现老海棠村的方言和生活习惯跟铁山镇靠得更近吗？”

    吕继刚沉思片刻，惊异道：“还真是这样，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简越轻笑：“你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吕继刚苦笑：“知道，你非常重视情报，观察细致入微，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小动作不可能瞒得过你的眼睛。只是摊上了这么个老丈人，没办法，如果不配合一下，就要两头受气。我也拿不定你跟简郁骏的关系，所以就这样了。”

    简越不置可否，“依你看，我应该怎样处理汤继皓？”

    吕继刚说：“我跟汤继皓认识快三年了，因为工作，往来频繁，敢断定他去年之前跟简郁骏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他们是什么时候混在一起的，应该是简郁骏决定来澄溪之后。我跟我爸闲聊的时候，谈起这事。我爸认为，简郁骏所图甚大，虽然你们血缘遥远，但都是鹤山简家的后裔，很难撇清关系，你的存在对他的仕途是一个威胁。他是职业官僚，只对权力感兴趣，因此你们和平共处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就算你从此安分了，他也不会放过你，因为你有钱，你是鹤山简家最有钱的人，更不要说你还打他宝贝女儿的主意……”

    “咳咳！”安德丽娅使劲咳嗽了两声，吕继刚笑道：“就当我没说，啊，我爸说，虽然是谣言，但管家确实很紧张。管明昊的父亲管少微有一次喝多了，大吐苦水，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如果向你出手，会显得管家太没度量；如果不出手，万一将来变成真的，管家的脸就要丢光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订这个劳什子婚约。简而言之，你最好不要打简郁骏女儿的主意，否则管家不出手也得出手。这不是简单的感情问题，直接关系到管家在官场的地位。如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管家在世家中属于比较好打交道的一类。为事业计，你最好不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否则我们这些下属会跟着受累。”

    “你的意思是说，简郁骏在有意无意地利用这种谣言？”

    “不愧是我的老板！”吕继刚竖起大拇指，“没错，简郁骏这人很擅长勾心斗角，他在澄溪没根基，班子里也没几个善茬，如果你使把劲，他在澄溪会过得很痛苦，进退两难。观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基本上都是在破你布的局。我敢肯定，他会一步步引诱你让步，最后发起致命一击。可惜……”

    “可惜什么？”

    吕继刚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以齐悦系的人力和财力，他敢下狠手的可能性近乎为零。我猜他昨天晚上在澄宇饭庄吃饭的时候肯定喝了很多酒，心情复杂。哎，我扯到哪去了，你真的决定解散澄宇农技，将技术力量全部收归苹宇技术吗？”

    简越说：“客户只认品牌，并不关心产品是怎么研发出来的。扁平化可以大幅降低管理成本，提高内部沟通效率。薪酬上，如果设太多的层级，很难将5C体系执行到位，必须改。还有，你不觉得这么小的公司设这么多的层级是官僚主义思想在作怪吗？”

    吕继刚笑道：“幸好我老丈人不在这里，不然肯定要吹胡子瞪眼。行，我明白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简越说：“我去酒窖看看，你们先讨论，最后给我一个结果，中午一起吃饭。继刚啊，你的综合能力是老人中最强的，我希望你能成为F类员工，共创一番事业。”

    吕继刚严肃道：“我很感谢您的赏识和信任，也很感谢您的宽容。这些年您给了我足够的自主权，薪水不错，我在苹宇集团呆着很舒服，自己创业也不过如此。您放心，我知道取舍。”

    简越挥手告别，转身出门，快步下楼。安德丽娅小跑跟上，低声问：“F类到底代表着什么？”

    简越说：“不会害我的人，这是一种安全等级，F类员工享有重要岗位的优先晋升权和利润的优先分配权。正式文件上没有，但确实存在。”

    “5C体系呢？”

    简越说：“一种适用于球形团体的薪酬体系，意思是五个坐标点，依次是职等级、位等级、部门等级、公司等级和集团等级。职等级就是职务等级，基本工资，共十级。位等级分两类，一类是奖金，适用于普通雇员；另一类是贡献金，适用于特殊雇员。部门等级是部门的级别，每家公司根据业务类型总有些部门比其他部门重要。公司等级指的是在小集团里的地位，辅助企业肯定没有主力企业的等级高。集团等级就是事业部等级，苹宇集团实际上是齐悦集团的一个事业部。”

    安德丽娅恍然大悟，“什么是特殊雇员？”

    简越说：“5C薪酬体系都是阳光的，特殊雇员指的是冯文基老头那样的专业人士，上班时间很短，或者不上班，只是做顾问。”

    两人边聊边往酒窖走，安德丽娅识趣，没有追根究底，转而问起酒窖，简越有问必答。卢勇虽倔，但并不死板，免费替萌山酒业开凿新酒窖是条件之一，因此苹宇贸易设计酒窖时，将萌山酒业也纳入规划中。为节省成本，没有另开炉灶，双方的酒窖相邻，从同一个大门进出，使用同一条供电线路，甚至安保也是同一套班子。换句话说，来这里碰到卢勇的概率极高，近乎百分之百。

    “周晋过来了。”安德丽娅眼尖。简越定睛一瞧，嘿，周晋真的过来了，正在门口和卢勇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