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屁股与脑袋（一）

    高手是谁？李建德。不过今天他可一丝高手的范儿都没有，不停地来回踱步。旁边的乐天畅也好不了多少，坐在沙发上局促难安。这俩人，一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半二愣子，一个是功夫小有所成的内家拳习练者，居然如此失态。简越好气又好笑，喝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李建德苦涩道：“我这些天一直跟着赵书峰老师学习，发现自己充其量是个业余高手。”

    乐天畅说：“虽然您说不扣分，但今天我犯的不是小错误。”

    简越有些不悦：“你们把齐悦集团当什么了——刚起步的小公司？虽然你们是关系户，但流程必不可少，在接到录用通知书之前，你们仍是自由人。”

    李建德脸上的苦色更甚，“我知道，但首先要合格。就是因为我是关系户，您才多给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今天肯定是考试，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比中考还紧张……”

    “行了行了，”简越没好气地说：“先给你个宽心丸——今天不是考试，把你叫过来主要是做参谋。瞧你这个熊样，未战先怯。你爸要是知道，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李建德傻笑两声，“那我们怎么开始？”

    简越望向韩培基，后者说：“阿莹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肯定误会了。要不这样——我们先去仓库挑车，然后去车间检查，最后一起去市交警榨山考场。我刚来不久，也顺便看看上汽在轿车领域的真实水准。”

    “行，您先请。”

    韩培基诧异道：“你怎么跟简郁骏一样，客气来客气去，我听见‘您’这个称呼就别扭，麻烦简单些。”

    简越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突然发现我有些喜欢您了，您先请。”

    周围的人都神色古怪，除了韩培基：“我刚来，也不熟，阿莹，带路！”

    韩昭莹应了一声，领着人群往前走。这家店的前身是云越集团售后服务部的句江旗舰站，始建于92年5月，99年改建成大型4S店，作为上汽集团自主业务在句江地区的总部。成立之初，周边都是农村，因此占地面积非常大，足有100余亩。与其说是旗舰站，不如说是一个半自营半出租的房地产项目。97年时这里已成为句江最热闹的动力机械市场，甚至经营柴油机和船外机的商户也往这里凑。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句江市府将汽车城规划在这里，是迫于无奈，而不是这里真的适合建汽车城。不是没有努力过，但这里是云越集团的自有物业，很难让他们搬迁。云越集团不动，周围的商户也不想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边最起码十年内可以确保无忧，新地方没人知道现任领导班子调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风险和收益不成比例。

    走了一阵，简越终于明白云越集团为什么要到上汽4S店斜对面建新修理厂了——这个小基地不仅建筑复杂，而且超长，是一个窄条，沿途都是仓库，充满了汽车行业的秘密。简东阳的野心比想象中的更大，可惜手伸得太长，现在进退两难。难怪他削尖脑袋要往冷链物流和危化品物流领域里钻，原来是主营业务汽车物流做不下去了。云越集团自改制之后从没裁员过，包括云越物流在内，如果不开发新的业务增长点，云越物流大部分员工就找不到事做了，影响恶劣。

    韩培基看在眼里，笑道：“你理顺通捷物流，间接帮了霍总的一个大忙。他们俩的矛盾之一，就是汽车物流业务。云越物流现在实际上已经解体了，汽车物流划到了上汽，冷链物流划到了立福集团，危化品物流划到了清随集团。不过云越物流没注销，有意进军零担和快递，还想赶时髦做电商。对了，云盖电厂的烟气脱硫装置上个月不知怎的失灵了，过了一天又自然好了，呵呵。”

    简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跟着韩昭莹来到停车场。拜起步早所赐，所有的新车都在室内停放，有专职库管员看管。仓库里挤得满满的，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从这点看，上汽乘用车的销售不容乐观，工厂只是将大部分库存转移到了各地的旗舰店，刻意给购车者制造了一种供不应求的假象。

    人群到的时候，库管员已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仓库里还有六位工程师，除句江旗舰店技术总监余华生和上汽零部件事业部经理夏百强外，其他人的工作服都不怎么合身，十有八九是从云越维修站过来的。

    双方一阵寒暄，没有废话，直接做事。首先看LM3，即所谓的“最好的自主A级车”。在上汽的宣传册中，LM3由上汽技术中心、云越集团技术中心、越明汽车研究院和国内知名高校联合研制，具有完整的知识产权。EMK拆解后发现，底盘仿自欧宝雅特；两款发动机：SQ476Q和SQ474Q，前者排量为1590cc，仿自加尔茨集团的EP16GA；后者排量1395cc，仿自大众的EA111，基本上是半逆向工程的产物。相比之下，两款变速箱都很纯粹，5MT是云越集团研制的CC-5J20T，4AT是爱信的60-40SN。

    虽然EA111在大众入华的发动机中属于较先进的，但简越还是更喜欢自家的东西，随机找了一台一点六顶配的。注入汽油，发动，冷车，声音略大，但仍让他吃了一惊。发动机无任何异响，运转平稳，无明显抖动，皮带也没有跳动现象，加工精度相当不错，装配精度也可圈可点。再找第二台、第三台，同样如此。

    “您觉得怎样？”夏百强问。

    简越竖起大拇指，“进步神速，一改我对国企的印象，就是不知道可靠性和耐久性如何。”

    夏百强望向余华生，后者说：“根据我们的维修记录判断，476Q发动机的可靠性一般，主要问题有三个：一是正时系统时间长了容易出现异响，二是烧机油比例偏高，三是经常出现排放故障，氧传感器和三元催化器寿命短。其他都是小问题，厂里正在改进。最大的麻烦是发动机和变速箱匹配，5J20T的齿比设定不合理……”

    “是上汽技术中心的ECU标定有问题。”一个圆脸工程师插嘴。

    余华生把脸一沉，喝道：“快五年了，你们的心居然还在平寺！没有上汽的扶持，云越集团能做到这么大？实话告诉你们，云越汽车零部件从前年8月起就是上汽控股！——你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圆脸工程师笑道：“虽然简总没有明说，但我们这些资深员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丰田，我们是爱信。你们是整车事业部，我们是零部件事业部。上汽技术中心的全名叫上汽集团乘用车技术中心，不是我们的上级，所以我没说错。我们共同的上级是正在筹划的上汽集团中央研究院，只有说到研究院的时候我们才不需要带‘上汽’两个字，因为是唯一的。”

    余华生不由自主地望向夏百强，后者双手一摊，“你看我干什么？事实如此，你要怪应该怪那些叫顺口了的人。先说清楚，虽然我是纯正的上汽出身，但现在跟他们是一伙的，屁股决定脑袋。”

    听众都笑，余华生犹豫片刻，“那——简董怎么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简越笑道：“我需要什么反应，你们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一抹黑。严格来说，齐悦集团也是上汽的股东，持有的股份还不少。——不要闲聊了，我很忙。”

    余华生忙继续：“LM3的动力总成虽然瑕疵不少，可靠性一般，但耐久性还行。出租版的第一批车现在跑了快三十万公里，没有出现明显的动力衰减，油耗也没有显著增加。不过技术中心迟迟无法解决油品问题引发的故障，严重影响了口碑，导致销售不畅。”

    “LM5呢？”

    余华生说：“装配质量欠佳，我们的试驾车，才一个月，发动机就开始渗油，同样出现了排放故障，技术中心迄今仍未拿出可行的解决方案。”

    夏百强说：“何总和柳主任都强烈反对简总的决定，理由是LM5以上汽目前的技术水准，太复杂了，如果和欧洲那边撕破脸，很难保证批量生产稳定性。L50的主要零部件都是沃汽集团自产的，不存在兼容性问题。LM5不行，虽然关键零部件都是大厂出品，但装在一起，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上汽技术中心疲于应付，焦头烂额。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夏百强望向韩培基，后者说：“加尔茨集团不肯给我们L50发动机管理系统的源代码，改进工作卡住了，霍总希望你能帮忙。”

    简越似笑非笑：“顺便测试一下我对加尔茨集团的真实影响力，对不？”

    韩培基说：“也许有这个目的，但上汽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SH211和LM5失败，霍总只能黯然下台了。他的后台没有简总硬，也没有简总的后路多，心急如焚。”

    “行！”简越很爽快：“我好人做到底，下个月去德国的时候会帮你们说说的。”

    韩培基登时急了，“救兵如救火，现在才11月初，离圣诞节差不多两个月，不行，不行。”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EMS是核心关键技术，你们想要ECU源代码，是典型的白日做梦。你跟霍恩新说，趁早息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地执行上汽和沃汽的协议。或者试试逆向工程，你们不是逆向工程能力很强吗，完全可以试试。我敢说你们正在做这件事，两条腿走路。”

    韩培基苦笑：“我们的确在试，但L50的电子电气系统复杂，远超SH2000，软件的工程量非常大。柳振年说，想完全理清，最少要两年，我们等不起。罢了，就这样吧，我现在是业务主管，不需要越俎代庖。——百强，说说SH211。”

    夏百强说：“SH211的问题少些，但还是有问题，主要集中在底盘上，前悬原版是双叉臂，上汽技术中心改成了麦弗逊，我们测试的时候发现减震器容易漏油，德尔福的工程师说他们的产品没有问题，是我们调教不当。后悬原版是五连杆，我们没有做根本的改动，仅更换了下摆臂的材质。结果发现容易吃胎，怎么做四轮定位都没用。技术中心说，副车架的强度不够，一半是材质，一半是制造工艺，正在想办法解决。总之，这玩意比我们预估中的要复杂，改一下就容易出问题。”

    余华生说：“维护部认为，问题比技术中心检测出来的更严重，根本原因是SH211原版的设计理念——以舒适和乘坐空间取胜，兼顾安全，底盘紧凑，悬架安装空间小。以国内现在的材料质量和加工工艺，很难制造出符合设计要求的底盘。技术中心提出的替代方案看似完善，实际相反。他们想减小难度，只照顾乘客，结果司机和乘客都顾不上了。”

    “请继续。”

    余华生说：“我觉得这事是屁股决定脑袋造成的恶果，领导们只看到好处，没看到风险。想当然地认为沃汽只不过是一家成立才四年的新车厂，他们能造出来的车，上汽一样可以造出来。”

    夏百强立刻接上：“还拿老眼光看波兰人，认为波兰重工业比中国差，沃汽的管理层大多是波兰人，这家新车厂完全是波兰人以举国之力，利用德国的技术援助，用钱堆起来的。上上个月，沃汽代表团去上海谈判时，我跟其中的两位工程师聊天，发现他们英语溜得厉害。细问后赫然发现，他们压根就不是土生土长的波兰人，而是美国的波兰裔，以前一个在福特工作，一个在波音工作。”

    韩培基哀声道：“代表团里还有大毛熊和二毛熊，我一听他们说话的味，就知道是毛熊。他们的热处理技术很强，即便德国人搞技术封锁，沃汽也有能力造出符合要求的底盘。我做梦都没想过大麻烦会出在底盘上，幸好那帮人没有偷四驱版的，不然麻烦更大了。唉，改行做管理后，技术荒废了，如果是五年前，我完全能判断出L50技术含量最高的部分是看似不怎么样的底盘。”

    “没错！”夏百强说：“L50的底盘虽然用料薄，但刚性很好，与常见的欧洲车完全是两种风格，找不到准确的参照系。上汽技术中心越改越忙，最后被迫从头开始。”

    一直听着的工程师再也忍不住了，加入了讨论的队伍。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现场的气氛很热烈。

    “你们哪根筋不对啊？”韩昭莹惊异道：“你们这是卖车还是诉苦啊？就算简董身份特殊，你们也用不着这么掉底子吧？”

    韩培基把脸一板，“没大没小的！你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霍总他们位置不稳，天天逼着我们找解决办法，工程师们都愁白了头发。”

    韩昭莹笑道：“你要是早听你儿子的话，现在就不会焦头烂额了。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韩培基作势欲踢，韩昭莹抱头鼠窜，很快不见踪影，忽然折返大喊：“我去展厅卖车了，你们慢慢聊。”

    韩培基轻轻地叹了口气，调转目光，正色道：“简董，我知道在你的字典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帮凶，不值得同情。我们也不奢望什么，只有两个不情之请：一是希望EMK能帮忙，你们全程参与了L56的设计，知道一些技术秘密。LM5还好一点，SH211是个半政治任务，开弓没有回头箭。二是希望齐悦集团能买一批库存作商务车，内部结算价。”

    简越很爽快：“没问题。”

    韩培基呆了呆，“你不是在敷衍？”

    简越正色道：“当然不是，齐悦集团是上汽的股东，屁股决定脑袋。我是生意人，就算玩政治，也是为了做生意。——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先说清楚，如果霍恩新下台，所有的协议都作废。估计你们现在也发现国际巨头的主要目标了——上汽乘用车才是他们的眼中钉！如果不摁住你们，自主品牌的发展就要提速了。”

    韩培基叹道：“可惜我们醒悟得太迟了，下面该怎么办？”

    简越诧异道：“当然是继续看车啊，我今天真是过来买车的，最少提走一辆。拜托，不要老是跟我谈工作，我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

    听众都哭笑不得，余华生说：“我们下面看哪款车？”

    简越沉吟片刻，“SH211的原型就是舒适取向，又被你们改得更加舒适，适合坐不适合开。我自己开，LM5更合适，底盘没改吧？”

    余华生摇头，随即补充道：“整车都基本没改，就是微调了外观，原版设计的完美度极高，技术中心不知道该怎么改才不会影响行车品质。不过如果您今天提走，就没法换‘荣威’标了，新标还在赶工中。”

    简越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塞格登等人造反的深层次原因——他的完美主义倾向过于严重，让下属觉得难伺候。L50系列，更准确地说是WP31平台，WM承受的财务压力其次，主要是研发难度过高。欧洲汽车底蕴虽深，但WM成立时间短，没有足够的积累，研发一款全新风格的B级车，技术中心上下都累得慌，高层更累。他融合欧美日造车技术自成一派的理想，成了WM高层的痛苦……

    “你怎么了？”韩培基问。

    简越回过神来，摇摇头，举步往LM5停放区走，暗暗祈祷：“老简，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