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普庆（二）

    海韵职院汽车研究所有两个会议室，一个在西楼六楼，供内部开会之用；一个在北楼一楼，兼做阶梯教室。这次开会，涉及到机密，当然得选择西楼会议室。

    “普庆动力有很多人吗？”符垒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偌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毛估估起码有三百人，不由自主地发问。

    简越没有回答，双手抱臂，斜靠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发呆。符垒有样学样，不过没有发呆，竖起耳朵听着。

    严格来说，今天的会议是例行公事，而不是摊牌。理顺五金类和农业类产业后，齐悦投资和普汉咨询开始清理机械类产业。

    齐悦集团在机械领域有十多家大小成员企业，其中三家——EMK、顺风机械和新庆投资有研发能力，是此次清理的重点。EMK简越持股76%，杨弘持股15%，陈江来持股9%；顺风机械简越持股34%，苏庆华持股35%，苏庆丰持股11%，彭新田等核心员工持股20%；新庆投资简越持股90%，张国庆持股10%。

    陈江来和杨弘都是技术出身，热衷于搞研发，EMK先天就带有研发基因，主营业务是技术研发和技术咨询，与公司名相符。和SMF分家后，旗下只剩下三家子公司，分别位于瑞典哈宁厄、加拿大多伦多和中国澄溪。

    新加坡总部主要研究电子电气，汽车领域的业务不是主导。杨弘是股东，而且股份不少，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地盘看得很紧。沈玉奎此行去新加坡，主要任务不是清理，而是处理行政类事务。杨弘搞研发和研发管理是一把好手，但行政管理能力欠佳，陈江来去德国忙伊珀赫勒的事后，家里便有些乱。

    瑞典研发中心主要研究商用车，没有牵扯到L50泄密案。常务副主任海登斯坦久在研发类企业工作，是防盗的行家里手，普汉咨询董事长威兰德是资深机械专家，轻松完成了清理工作，现在已完全正常。

    加拿大研发中心主要研究乘用车，参与了SH98和SH2000的研发，现在已被掏空。专利类事务由SMF接手，其他事务EMK总裁斯帕多利尼亲自处理，杀鸡用牛刀，可以略过。

    需要花大力气的是易茂凯。这家公司虽小，但员工来源复杂，是从瑞士、日本、美国研发中心和沃林汽车技术中心有选择性地抽出来的。部分人并不想回国，至于他们是想入籍还是另有目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管怎样，不可测的风险必须尽快清除，简越没兴趣下围棋。

    顺风机械方面，这家公司虽不小，但以生产为主，真正有相当研发能力的员工不超过30。饶是如此，因为它参与了L50和L56部分重要零部件的研发，成为渗透的目标。不过受损轻微，苏庆丰工于心计，擅长防火防盗，彭新田在军工企业呆过，熟悉保密管理。L50泄密案发生后，他们立刻严肃内部，顺丰机械技术中心现在基本正常。

    相比之下，新庆投资的问题要严重得多。这家公司最开始是个典型的家族企业，包括张国庆和娄琼公婆俩在内只有15个人，均沾亲带故。简越本没打算入股，一是他向来不喜欢入股家族企业；二是他托张国庆的事不需要公司；三是张国庆有些滑头，真实能力未知。孰料张国庆不仅心思细腻，有原则有底线，而且远比预料中的能干，于是他的立场慢慢动摇了。

    平宇投资成立后，张国庆敏感地察觉到了新变化，觉得可以仿效严永顺，立刻重组新庆投资，将家族成员安排到独立出去的产业工作，去掉了家族色彩。97年5月，他专门去了一趟德国，将新庆投资90%的股份转给简越，两人正式成为合作伙伴。

    与大部分人想的相反，张国庆虽擅长投资理财，但不是学金融的，甚至没有受过正规的职业教育。他未成年便参加工作，先在老家的一家工厂做机加工，后转成修理工。改革开放后，他辞职去广东打工，从工人做起，一直做到车间主任，并因此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娄琼。两人结婚后，张国庆辞职开了一家小厂，专门做紧固件，慢慢攒起了原始资本。86年，又开了家电零配件厂，做得有声有色。简而言之，这家伙在88年之前，是个技术出身的小工厂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没有符国鞍厉害，但也算时代的弄潮儿。

    问题首先出在张国庆的知识层次上，汽车零部件的复杂程度远超紧固件和家电零配件，更不要说新庆投资涉足的还是汽车领域最高精尖的部分。不懂行就容易被人糊弄，刚好张大老板这几年收入不错，舍得出钱，因此凑过去的牛鬼蛇神很多。

    普庆动力的前身是新庆投资汽车部，现有的员工中，部分是混饭吃的，虽然都在车厂或动力类研究所呆过，但真正有水平的寥寥，而且普遍工作习惯不好；部分是同行的木马，因为EMK与新庆投资的关系无法隐藏；部分是骑-墙-派，或者说是骑着马找马，将新庆投资视作过渡的工具，同时看看能否弄到一些未来能用上的技术资料。真正坚定又具有研发能力的员工，齐悦投资和普汉咨询精心调查后认为，最多两成。

    部门齐整的好处现在充分显现出来，内务部、竞争情报部、人事部、公关部、法务部在一个多月的磨合期过后，已形成了相当的战斗力，尤其是内务部和竞争情报部。

    孟志涛不仅驭下能力强，而且知识面宽，齐悦集团的两大主力业务领域，一个在他的爱好范围之内，一个在他的专业范围之内，懂行事半功倍。这家伙没有耐性搞研究和教书，却对防火防盗颇为上心，而且天赋十足，算是意外之得。之前谁也没有想过一个工科博士会擅长而且喜欢这种玩意，连孟志涛老婆都认为，这份工作跟他是天作之合。不过他没有心宽体胖，反而瘦了——内务部的权力虽大，但雇员很少，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很大。加上特殊的职能，随意做事容易引发其他部门的敌视心理，上下都很小心，多死了不少脑细胞。

    苏泽坤差些，只熟悉农业与旅游，但副手黄照生可以弥补他的不足。黄照生是机械工程硕士，熟悉汽车，专业功底扎实。哥俩搭档，足以应付竞争情报部的管理工作。事实也是如此，他们不仅敬业，而且非常出色，不需要督促便自觉完成分内之事。不过他们越出色，简越越懊悔。小时候做的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的确是过家家。不仅没有收到该有的效果，反而浪费大量的资金，还增加了很多隐患。

    好处也有——“鬼上身”的论调现在没有市场了，除极少数人还坚持原有看法之外，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就是一个运气好的神童；但这个好处微不足道，他管不住别人的脑袋和嘴巴，即便没有这些失误，信的人仍然会信，不信的人仍然不信。关键是，无论别人相信与否，现在都奈何不了他……

    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苏泽坤从里面快步走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简越问：“你怎么出来了？”

    苏泽坤说：“他们正在辩论技术泄密的细节，我听得头晕脑胀，如坐针毡，出来透口气，有照生看着足够了。”

    简越轻笑：“问题比预估中的严重还是轻？”

    苏泽坤说：“轻，EMK和新庆投资给的工资高，顺风机械发展势头良好，绝大部分工程师都不想走，拎不清的人也没有我们先前预料的那么多，可能是因为时代变了。”

    “木马呢？”

    苏泽坤说：“目前只发现了五个嫌疑人，两个在易茂凯，两个在新庆投资，一个在顺风机械，但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是木马，志涛正在和他们对质。我个人认为，是竞争对手发现我们漏洞不多之后玩的心理战。在这个时候还敢留下来做木马的人难以想象，齐悦集团不是小公司，只要被我们揪住，以后永无宁日。”

    简越笑笑道：“那是因为你低估了L50和L56的国产难度。我刚买了三辆LM5顶配，其他两辆不知道，我开的一辆，以沃汽的标准来衡量，是典型的残次品。老简他们知道我的习惯，买来之后，肯定会将它们改进到可以接受的程度。等这项工作完成，木马才会走。上汽是国企，即便我知道，也奈何不了他们。”

    苏泽坤欲言又止，符垒接上：“你的意思是说，海韵汽服里还有木马，对不？”

    简越说：“对，上汽和云越集团这些年虽然发展得不错，但尚没有能力改进L50这种档次的车。海韵汽服是齐悦集团唯一的整车终端，不管改进方案是哪来的，最后都会在这家公司汇总。”

    “如果宝马帮忙呢？”

    简越说：“虽然宝马不愿意看到沃汽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但还不至于因小失大。更重要的是，L50这款车，实际上跟宝马没有多大关系，包括动力总成在内。换句话说，宝马的工程师对它也不熟。”

    两位听众都大吃一惊，符垒急急忙忙地问：“真的吗？”

    简越笑道：“怎么每个人都怀疑沃汽集团的研发实力？实话告诉你们，L50是沃汽集团100%独立研发的，完完全全的正向研发。除沃汽自筹的资金外，我还从小金库里抽了一大笔钱给瓦什凯维奇。L50在沃汽成立后即开始研发，前后花了四年时间。你们不能用国内的情况去套欧洲，那边获得技术来源的渠道远比这边多。沃汽的主力工程师在加入之前都有整车研发经验，随便抽出一个，就是上汽技术中心主任柳振年的档次。以L50项目部副经理钱恩为例，他在罗孚做整车研发主管的时候，柳振年还在读书呢。”

    符垒若有所思，随即笑道：“难怪我爸要死皮赖脸地凑上来，原来是知道一些内幕。照你这么说，上汽在这场较量中实际上已落在绝对下风，转圜空间很小，对不？”

    简越说：“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泽坤，汤继皓怎么说？”

    苏泽坤说：“他说，很抱歉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但他身不由己，希望你体谅一下他的难处。”

    简越轻蔑地笑笑：“就凭他也配说这么轻描淡写的话？你转告他——要么赔钱，要么认罪入狱七年，否则大家走着瞧！”

    苏泽坤说：“明白，只是——他赔不起，也不想坐牢，肯定会拖。我跟竞芳专门讨论过这件事，竞芳说，除非你决定跟简郁骏翻脸，否则很难利用法律拿下汤继皓。”

    简越说：“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无需顾忌什么。”

    苏泽坤一呆，“你真的决定了？”

    简越冷冷道：“老简是我的至亲，又有恩于我，所以我才一让再让。简郁骏算什么，一个黄毛丫头也配我让我缚手缚脚？笑话！我这样的条件，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

    听众都神色古怪，苏泽坤咳嗽一声，“兹事体大，我建议从长计议。”

    简越摆摆手，“不用，我已经决定了，让周竞芳安排起诉，最少五年。如果需要足够的证据，找严永顺、潘建恒和吕继刚，公事公办。”

    “明白，要进去吗？”

    简越一言不发地起身往里走，苏泽坤和符垒忙跟上。三人进屋，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数百双眼睛一起盯着面无表情的高大年轻人，直到他落座孟志涛等人才重新开始先前的话题。半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了，与会者次第出门，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高管和一位身份特殊的访客。

    小老板没有一丝要说话的意思，双手抱臂神游天外，精神状态似乎不大对头。下属和合作伙伴们用眼神交流了一阵，最后一起望向会议室里最老的家伙兼二号胖子。张国庆苦笑，硬着头皮开口：“简董，下面该怎么办？”

    简越回过神来，淡淡地说：“公事公办，将有研发能力的工程师全部集中到普庆动力。基础研究部放到丰台科技园，其他部门先搬去龙岗山。”

    听众面面相觑，魏至纯问：“其他部门是哪些部门？”

    简越说：“发动机部、变速箱部、底盘与安全系统部、车身部、电子电气部、试制部、试验部、工艺部、材料部、电机部、新能源部、整车试验部、开发管理部、综合管理部，外加造型设计研究所。”

    “什么叫‘先搬去’？”

    简越说：“先在这边呆一阵，然后再挪地方。——国庆，33号计划可以启动了，有把握没？”

    张国庆笑道：“当然有把握，我可是投机倒把的高手，就算33号计划无法全功，也足以让我们确定基本的行事准则。”

    “很好！”简越说：“如果33号计划能完美收官，我给你普庆集团六个点的实股，永不稀释。”

    张国庆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些年我拿的已经够多了。”

    简越正色道：“你是老人中唯一远超出我期望值的人，冒大风险给我帮了这么多年的忙，有功得奖，我希望你接受。”

    张国庆轻声道：“富贵险中求，我冒的风险已得到了充足的回报，80年代跟我一起混的老板现在资产加起来都没我多。普庆集团未来肯定很大，我的能力和对集团的贡献不足以拿这么多的股份，要不折半——三个点，这样我晚上能睡得安稳一些。”

    简越无奈道：“你又来了，好吧，其他的事有异议吗？”

    张国庆想了想，“‘新庆’这个名字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我想在普庆控股成立后继续执行97年协议的附加条款。”

    简越笑道：“知道你会这么说，没问题，到时候我会跟你签一份新协议。如果将来你和平退出，新庆投资你带走。”

    张国庆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简越很无语，懒得磨叽，调转目光，“庆华，你的决定呢？”

    苏庆华望向苏庆丰，后者没好气地说：“你又习惯性地推卸责任，行，这次我代你做主——我带研发工程师加入普庆集团，你和新田他们继续窝在山沟里，免得大动干戈。”

    苏庆华沉吟片刻，“就这么办吧，股权和福利待遇该怎么处理？”

    简越说：“普庆控股拿24%，顺风机械算齐悦集团的成员，员工按W3标准享受齐悦集团的福利，跟超维物流一样。——你别不知足，我已经给你们的坚定加了分，这边消费高，贵阳和安顺消费低。”

    苏庆华做了个鬼脸，闭口不言。一直不吭声的彭新田接上：“以后顺风和海德之间怎么分工？”

    简越说：“海德精机主要做关键零部件，我正在考虑改名字，免得跟海南那家上市公司同名。”

    张国庆说：“如果你不想重名，我们可以把这家小公司买下来。啊，我什么时候口气这么大了？”

    听众都笑，符垒说：“跟齐悦集团相比，海南海德的确只能算一家小公司。黎海集团准备借壳上市，海德是第一选择，进展顺利，完成后肯定会更名，到时海德就空下来了。阿越，我觉得‘海德’这个名字不错，比较上口，对你也颇有意义，强烈建议你留着。”

    “行！”简越当机立断：“国庆，将海德精机也注册成全国性公司，业务范围尽可能大些，免得以后别人跟我们抢和打擦边球。”

    “明白，我会尽快处理好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简越摇头，“你们先去休息，我需要跟易茂凯的人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