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章:花千骨番外之落花时节 水鬼拦路
夜漆黑如墨,粘腻得撕扯不开,天空没有一颗星子,各户人家早早的关了门,连灯火也不见一丝。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个身形不大的小丫头孤零零的在路上急速走着,左手紧紧抓着一串念珠,右手颤颤的提着一个油皮灯笼。 四周寂静得很是恐怖,村子已在不远,突然背后一阵窸窣之声,她白着脸回头,竟见身后立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妖,个头足有她两倍大,脖颈以下是狐狸的身子,脸却是一张女人的脸,苍白得如死尸一般,偏偏那双眼血红,薄唇黑青。不由吓得灯笼都丢了老远,哆嗦着退了两步,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忙念诀祭出剑来,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一阵阵阴风吹过荒野,不知过了多久,剑芒突地一震,自那女妖的脖子上斩了下去,头颅骨碌碌滚到了她的眼前,黑血糊了满脸,无数蛆虫从那妖怪的断头处爬出蠕动,说不出的阴森骇人。 “南无阿弥陀佛……”她后怕的将念珠抓到胸前,实在不该一时逞强,答应帮村民除妖,虽然这妖怪道行不算高,可模样实在是吓人的很。 哆嗦着收了剑,绕过那女人的头颅撒腿就跑,只想快些回村子去。四野寂静得有些诡异,连流水声,虫鸣声都听不见,一路跑到村外的石拱桥上,却见桥上不远处站着一个孱弱俊俏的少年,偏过头来幽幽望着她。头皮一阵发麻,很想当做看不见,绕过他身边时,却还是禁不住小声提醒道,“你、你快些走吧,这里妖怪很多的。” 那少年突然阴阴一笑,皮rou缓缓从身上剥落了下来,身下一滩恶臭的血水伴着腐rou糊了一地。她不由吓得魂不附体,再看他身后,竟连一丝影子都没有,这、这不是妖怪,是鬼! 花千骨转身不要命的往回跑,呜,为什么这年头水鬼都变得这么好看,害她一时没认出来,双腿几乎要不听使唤,那团血rou模糊的东西却一直跟着她,心中害怕到了极点,下意识就想叫师父,却又悲惨地想起师父还没回来! 脚一软狼狈的摔在地上,眼见那水鬼浑身泡得腐烂而发胀,脸上挂着白惨惨的眼珠向她逼来。张大嘴却叫不出声音,只吓得闭上了眼。 恍然却是一阵仙力扫过,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花千骨心中一喜,忙睁眼去看,只见那水鬼的肢体早已分崩四散了一地,露着血管和森森的白骨。 白衣霜目之人站在不远处,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花千骨心中一酸,委屈袭上心头,不由一把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眼泪鼻涕俱下,“师、师父!” 白子画蹲下.身来,低叹道,“轻信于人的毛病总是改不了,见他长得不错,便可放松戒备么?” “呜……”花千骨心虚的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 “还有。”白子画看她一眼,妖魔都尚能对付,小小水鬼却吓得不轻,“回去后每日写一百遍,我是仙,不怕鬼。” 花千骨一听要罚,刚止住的眼泪又刷的掉了下来。 白子画无奈又有些好笑,欲抬手拭去她的泪水,那小身子却突然抱得他死紧,“呜,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白子画神色柔和几分,牵起她往村子里走。 这一切皆要说到一年前,群仙宴上,各派交出了十六件神器,却又发现除了东方彧卿半路劫下的神农鼎外,其余的竟都已离奇解了封印。若说有人暗中动手,十六件神器中玄天伞一直由杀阡陌保管,他虽法力高强,却头脑简单,动一些手脚并不困难。最难的应是白子画手中的伏羲琴,幕后之人正是因此才盗了勾栏玉,以它设下玄天幻境,引白子画为救花千骨,自破了伏羲琴的封印。 既牵扯到十六件神器,众人念及花千骨,皆同意让她暂离长留避上一避。只是要将一个人藏起来,怎样旁人才寻不到?自然是大隐隐于市,藏在芸芸众生间最是难找。白子画于是掩了她的气息,放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里,只等平息了事端,再回来接他。 花千骨紧紧抓着他的手问道,“师父,长留可好吗?” 白子画闻言,神色莫名寒了几分。 彼时三尊外出寻找勾栏玉,长留只留下幽若与连城坐镇,便在此时,恰如昔年的南绝岛一般,幕后之人竟引得虚天外十方妖魔来犯。 连城天命所定,司看守神器之职,若封印全破,便要守护之人以身相殉,故而唯一未破封印的神农鼎自然是不能动的,她便想凭借长留镇山的仙障,加上昊天塔与炼妖壶,将众妖魔锁入混沌。 怎料长留八千弟子临阵退缩,贪生怕死,不管幽若怎样拼死阻拦,众弟子依旧不顾连城只身在外的安危,强行开启了长留的护山结界。 昔年南绝岛上耗玉帝半数修为布下的强大结界都不堪一击,长留山的结界又如何抵挡得住? 结界一开,隔绝外世,连城赖以对敌的仙障徒然中断,祭出的昊天塔与炼妖壶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十方妖魔撞向结界,长留山动荡崩塌不断,一时惨绝。 迫不得已,她凭一己之私强破了神农鼎封印。 逆天而行,终至挫骨扬灰…… 摩严闻之大怒,誓要对众人狠狠的罚,笙箫默心冷万分,愤然而去,倾了心血栽培的一众弟子,紧急关头竟令人寒心至此。 白子画微微一叹道,“你师叔此时不在长留,回去后莫要再去销魂殿叨扰。” 花千骨不明所以的点点头,白子画遂拉起她继续往前走。 此番能将事情平息,也多亏当年群仙宴上,东方彧卿递予他的那杯毒酒。酒中有他异朽阁的一物,名为‘凤凰引’,从前东方彧卿凭它才能向天借来五年寿,如今他亦仰赖它向天借力,事后强行封印了十六件神器———这本只有神才能做得到。 异朽阁的确无所不知,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到底是暗中帮了他一次。 只是他到现在仍想不通,当初杀阡陌与东方彧卿等人为何执意劝他将花千骨安顿在凡间一段时日,事实证明,此次浩劫与她是否留在长留,当真没有太大的干系。 不由随口问道,“小骨,这些日子可有外人来过?” 虽是这样问,却也料定她要摇头,他将她藏在此处,别人哪能轻易找到? 花千骨闻言暗暗冷汗,正琢磨着怎样开口,二人已拐了个弯——— 白子画顿住步伐,唇角抽了一抽,望着村子尽头她的那间小茅屋,屋前正是一片鸡飞狗跳…… 花千骨戳手指,结巴道,“师父……其实……你走了不久,轩辕就偷了洛河东的桃花酒来看我,因是满满一大坛,一次实在喝不完,他就在院子里移了些桃树,再将酒埋在树下,什么时候来看我便顺手取出一些来……后来他又派了许多花匠来照顾桃树,人数过多……便又派了几名厨子来给那些花匠做饭,后来,他又派了一些宫人来照顾那些花匠与厨子……师、师父,他真的说的是照顾花匠,不是照顾我哦!” 花千骨踮着脚巴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的睁着大眼望着他。 白子画咬牙,指着屋前上蹿下跳的两只金毛大山鸡,“这个呢?” “呃……这、这个……没几日杀jiejie又来了,死拖活拖要带我去魔宫住,我当然是不肯啦,我要在这儿等师父,杀jiejie就留下了火凤帮忙看门,后来他家青鸾又离家出走找了来,因为这两只神鸟我不大会喂养,杀jiejie便经常来帮忙照顾……真、真的只是照顾鸟哦,师父千万别误会……” 白子画幽幽看她一眼,抬头道,“这墙上挂的十几架琴呢?” “……后、后来墨冰仙说他一人在蜀山山巅实在无趣,便抱了名琴来与我切磋,临走时将琴留下,下一次再抱个不同的来……可不是孤男寡女的切磋哦!他那个小书童重笙一直都跟着的……” 白子画勾起一抹冷笑来,“还有么?” “没、没了……” 白子画挑挑眉,“异朽阁主没来凑一凑热闹?” 花千骨忙辩解道,“师父,他当真没来凑热闹!” 白子画神色稍霁。 花千骨认真解释道,“原来咱们都不知道,师父送我来这儿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了……” “……” “师父,你、你说句话好不好……” “……” “师父,徒儿当真只当他们是朋友,就、就像小哼唧一样!” “……” “呃,师父,你神色有些不大对啊,没、没事吧?” “没什么……”白子画蹲□来,抚上她的脸颊,咬牙一字一顿道,“师父一不小心,上了几只哼唧兽的当。” 江城外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城内更是喧嚣热闹,有小贩鼓着腮帮子大声叫卖,也有人搭起台子表演武艺杂耍,街道两排酒馆茶肆错落,人声鼎沸。 一辆马车在街道正中行驶,车帘被一人掀了开来,赫连百潇诧异扭了扭头,片刻笑道,“醒了?” 连城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握了握,竟是格外真实,赫连百潇看她一眼,没好气道,“我耗了好几年心血,若这手脚还做不真实,可不是丢脸丢到家了?” 连城叹道,“……我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哼哼,靠你自然是活不下来的。”赫连百潇仍是愤然,“为那些混账,值得你强破神农鼎的封印去送死?!” “为他们自然是不值得……”连城径自笑了笑,“我做这些你应当都明白,只是为我师父。” 望着他依旧不平的脸色,放柔了声音道,“这一次是你救了我?” 赫连百潇默了默,许久才开口,“你当真要谢谢乔连,他死前在佛前为你种下了十二朵往生莲,今日才能勉强聚起你的魂魄。” 连城神色黯了几分,她亏欠他的,只怕再也没有机会来偿还。 她母亲本司看守神器之职,也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觊觎神器者众,却从没有人能真正得逞。后来她继承母亲的使命,花千骨能如此轻易地盗取神器,解开封印,是她未尽好职责。本来妖神出世之时她便该没了性命,是乔连背离佛祖,强行为她改命。他封了她的记忆,直到花千骨为霓漫天的两魄所制,引得神器大动,这才恢复了神识,从前那缠绕于身的隐疾,也不过是她命格变动留下的蛛丝马迹,乔连为佛祖所罚,只余一世寿命,她私逃出长留,想借长生莲所结的仙胎为乔连续命,怎料最后却功亏一篑。
连城喃喃,“我欠他实在太多。” 赫连百潇微叹,“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他做这些从来都是甘愿的,人生自是有情痴,他对你的莫大恩情,永存于心便是了……” 片刻,又恨道,“只是长留至今都未查出,究竟是谁人在搞鬼。” 连城冷笑,“这样的手笔,除了我父亲还能有谁……” 赫连百潇满面震惊的扭过头来,“你又是如何知道?” 连城道,“许久以前,南域一族觊觎神器,多行不义,反引得虚天之外的妖魔来袭,生死关头,我母亲强启了神农鼎的封印,事态平息后,便不知所踪……我父亲为了保住南绝的基业,可说是间接牺牲了她。” 赫连百潇听罢冷哼一声,鄙夷道,“他到如今,可知道后悔了吗?” 连城苦笑,“他若不是万分后悔,又怎么会有今日的这番灾劫?我父亲寻了百余年,方法用尽,才做了这样的打算,他知道她的职责是守住神器的封印,偏要一件件的将封印解开,最后更不惜在长留聚齐神器之后,引妖魔来犯,只为将她逼出来。我当初隐约有些察觉,才主动要上长留学艺,尊上之所以破格让我拜师,只怕也是算到了他日我会助长留一臂之力。” 赫连百潇道,“为什么一定要是长留?你父亲就不顾你的安危了吗?” “我的安危他自然顾及。”连城叹声道,“只是有白子画在,除了长留又有哪一派有能力集齐十六件神器?他从前派了假的舞青萝前来挑拨,就是为了让我负气出走……他只是没有想过我会回来。” 赫连百潇突然想到了要紧的一处,忙道,“可是你母亲仍旧没有现身,他之后会不会还不死心?” 连城放下车帘来,微微闭眼,“你若是有空,遣人去南绝岛一趟吧……只告诉他,我母亲早已身死魂灭,不在这世间了。” 赫连百潇万分惊讶道,“封印尽毁,守护之人才要以身相殉,你母亲昔年只是开启了一件神器而已。” 连城悲道,“我也是到最后一刻才明白,神器被盗,失职之人固然要死。但若是自己动手解开神器的封印,监守自盗……下场,只怕连全尸都难留下。” 赫连百潇一阵唏嘘,半响沉叹道,“我会派人去,你放心。” 连城点点头,“我本来也该是这样的下场,是乔连为我聚了魂魄,可即便有了我的魂魄,你又是怎么塑起我的rou身?我受天命约束,是入不了轮回的。” 赫连百潇笑得得意,向身侧男子挪了挪,“嘿嘿,这就是我家南衍陵的功劳了嘛,你还记不记得和你定过亲的灵宝天尊家的那小子?” “记得。”连城睨他一眼,“他觊觎南衍陵,被你用捆仙索捆住,扔进了东海里,还害得旁人都以为是我的手笔。” 赫连百潇哼两声,道,“那小子有喜欢医女的怪癖,之所以看上我家护卫,也是因为南衍陵不但功夫了得,医术也响当当啦!他从前也帮一个人重塑过rou身,就是托塔天王家,整日穿着莲花小裙的那个!” 连城黑线,“你是说哪吒?” “正是正是!”赫连百潇随意摆摆手,“只不过他那是用莲藕做的,你这身子可比他那材料用得金贵多了,花费了我好几箱金子呢,你可要小心些,你现在全身上下都是宝,小心被路人捡去卖了!还有还有,我这次出人出力,利息可以丰厚些,阿宁,你欠我的这些金子什么时候还……” 连城勾起笑来,耐心听着那抹呱噪的声音在耳边响个不停,渐渐却又仿佛隔了很远,掀起车帘,静望着远处的一抹暖色。 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活在这世间,她答应过师父,无论何时都不轻言生死,她既已食过一次言,这一次,一定要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生与死都已过去,再也没有什么能横亘在他们中间,马蹄挑起尘埃,驶过这浮世喧嚣一路向前,海天之外,驶向下一轮的浩瀚壮阔。 马车逐渐消失了踪迹,有清浅的对话声隐隐传来,融入风中——— “唔,我何时才能修成真身。” “你急什么?先随我回百花谷修养。” “不去。”勾起唇角,“我要去找他。” “哼哼,你随手将自己的小命送了出去,你都不知他现在有多恨你!所以啦,还是先随我回百花谷———” 微笑,“死也不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