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随水转) 葬尽两岸有情花
“不行!此事万万不行!我不答应!”贺老爷子怒冲冲的喝道,身子转得跟旋风一般,在堂上走来走去。贺江洲跪在他面前,低着头。秦苏也默然不语,站在一边咬嘴唇自想心思。 “趁人之危!夺人妻女!这岂是正人君子所为?!你想要娶谁都成,就是不能娶秦姑娘!” “爹!”贺江洲哀求道:“我男大未婚,秦姑娘也是女大未嫁,怎么娶不得!?你就答应吧!她跟胡先生又没有成亲,怎么算是夺人妻女!我就要娶她!除了她,天下女子我谁都看不上,谁都不要!” “放屁!你这个混帐东西!”贺老爷子气冲牛斗,冲到贺江洲身前抬脚,眼看就要踢下去,贺江洲毫不退让,反而把胸膛一挺。旁边的丁退赶紧拉住了老头。老爷子骈指大骂:“我教了你二十多年,忠信孝悌礼义廉耻,你倒好,现在连最基本的为人之德都给忘了!我贺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来!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老爷!”座上的老夫人觉得话不中听,不满意了,看了盛怒的丈夫一眼:“江洲喜欢秦姑娘,男欢女爱的,有什么错……” “你闭嘴!”贺老爷子回目大喝,颤抖的两根手指象两支剑般指着贺老夫人,“平常我教导他,你总在旁边遮风掩雨!现在好了!这小狗崽子竟然做出这等事来!把我贺家庄的脸都丢尽了!你要负责!我告诉你,以后我教导儿子,你还在旁边胡说八道的话,我连你也一道给休了!” 贺老夫人当即噤声,眼见着老爷子脸都气成了猪肝,显是怒到了极点,哪还敢说半句话。哀怨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就此别过脸去不顾。 “唉!江洲。”范同酉慢慢走到贺江洲身边,蹲下,温言道:“你爹说的没错,若在往常时候,秦姑娘想嫁给你,范叔叔肯定是赞成的。这么贤良淑德的姑娘做我侄媳妇,老头子欢迎都还来不及,怎会反对?可是现在不同往时啊……你也知道,胡先生刚刚塑魂回来,只怕神智还不大清醒,他说的话不能相信的……”他看了一眼秦苏,下面的话就不说了。 秦苏当然知道,这话其实就是说给她听的。 “范叔叔,”贺江洲昂着头说,“我听你的话,跟秦姑娘表白心迹,这又有什么错!婚娶之事不比其他,秦姑娘没有父母师长了,这件事就由她自己做主,她愿意嫁给我,你们怎么反倒不乐意了!她嫁胡先生是嫁,难道嫁给我就不是嫁么?” “总有个先来后到啊,”范同酉说,“君子不夺人之美,若是人人见到好东西都一古脑儿去抢,那天下还不乱套了?” “我没抢!我也没偷!秦姑娘是人,可不是旁的什么东西,我喜欢她,她也愿意嫁给我,这碍着谁了?” “气死我了!你这小畜生……气死我了!”贺老爷子哇哇大叫,从桌上抓过鸡毛掸子,上去照着贺江洲劈头盖脑就打,不过片刻,贺江洲脸上,颈脖,处处是深红色的鞭痕。可花花公子居然甚是硬气,丝毫不肯躲避,就咬着牙忍受。 “老哥!算了,别打了!”栾峻方上去抓住老爷子的手,劝道。 “打死他!这畜生违背人情,趁人之危,你们都不要拦我!今日打死了,免的以后干更大的坏事来,为害天下!”贺老爷子脸涨得通红,见掸子抽不出来,一脚就蹬在了贺江洲肩膀上。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要娶她!” 秦苏再也看不下去了,木然的表情瞬间崩解,哭道:“贺老前辈,你们不要打他了,都是我的错……你饶了他吧,我不嫁了!”说着就要跑出门去。哪知贺江洲从旁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贺江洲满脸涨得通红,瞋开双目大喊:“不!不要!秦姑娘!你别走!让他打吧!打死我也要娶你!我不怕!” 秦苏掩面大哭,“贺公子,我对不住你。我……我……你让我走吧!”透过泪眼看去,贺江洲面上神色坚毅之极,眉毛纠结在一起,一道一道紫红的鞭痕横七竖八布在面上,让他看起来分外悲壮。贺江洲显然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排除万难娶上她。 可是……值得么?她值得他这样做么? 哀怜涌上了秦苏心头。 自始而终,她从没有喜欢过贺江洲,她的心里,只有那个男子,只有那个披着虎皮向她微笑的男子。她原以为,嫁不成胡不为,就嫁给贺江洲吧,反正她心已经死了,嫁给谁都一样。至少贺江洲待人体贴,比不认识的人要好得多。 谁料想,这么简单的愿望都难以实现。 今日一早,贺江洲刚把这件事告知父亲,便招来四个老人家的激烈反对。贺老爷子更是暴跳如雷,大骂贺江洲败坏门风。秦苏心中气苦,想不到自己命运竟然如此不济,连随便找个人嫁……这都不行。 “秦姑娘,按说你上门是客,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可是这小畜生是我儿子,我不能看着他日后被人戮脊梁骨。”贺老爷子气呼呼的说道,“我不同意你嫁给他。”老爷子心里确实有怨气。可是秦苏毕竟是外人,他也不好拿太重的话来说她。“你跟胡先生有恩怨有矛盾,我们都可以帮你调解,可是你不能这样,我们贺家庄决不能对不起胡先生!” 秦苏泪水横溢,咬牙想要挣开贺江洲的手掌,可是贺江洲的手,抓得如同铁勒。 堂中纷乱未已,门外一阵惊慌的叫喊又传了过来。 “老爷!老爷!胡先生走了!”外面一个家仆急冲冲的跑过回廊,闯进门来,手中拿着一张纸,“他没在房间里,就留下这张纸条!” “什么?!”堂中人尽皆变色,几人抬身离座。秦苏更是摇摇欲倒,顷刻间脸色煞白。 贺老爷子一把抓过纸张,展开一看: “贺先生,我走了。叨扰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抱歉。胡某人身无长物,也不知该怎样报答几位老前辈的大恩大德,范老先生使在下再世为人,此恩此情,只能记在心里了,日后遇到山神寺庙,我一定进去跪拜,乞求上苍保佑众位平安康健。 秦姑娘和贺公子明日大喜,我就不能当面致贺了,也没有贺仪。只能在路上遥递祝愿,祝两位鸾凤和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秦姑娘是个好人,来路上一直照料胡某,千辛万苦,苍天动容。我心里惟有感激,恨不得粉身碎骨相报。只是在下本性粗鄙,总是惹她难过,贺公子,你就多多担待了,这样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天下再不多见,盼你珍之重之,不要欺侮她。 另:秦姑娘的金珠盘缠我都放在桌上了,钉子和铁令我带走。留下定神符十五张,此符对医疗伤病痈毒还有一点用处,只愿众位平平安安的,永远也用不到才好。”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笔画很清晰,用墨极重。显然胡不为久不握笔,手力不支,却仍然认真誊完了。贺老爷子看完,把纸递给秦苏,秦苏颤着手接过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贺老爷子问那仆役。 “蓝宝说,一大早上胡先生就跟他要笔墨,卯时刚过,就带胡公子出门去了,说是出去散步,我们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走……” 秦苏手剧烈抖着,一目十行急忙把留言看完了。待看到“……秦姑娘是个好人,来路上一直照料胡某,千辛万苦,苍天动容。我心里惟有感激,恨不得粉身碎骨相报。只是在下本性粗鄙,总是惹她难过,贺公子,你就多多担待了,这样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天下再不多见,盼你珍之重之,不要欺侮她……”这一段话,哪里还忍耐得住?心仿佛受了重重一锤,直要破裂开来,眼前的每个字都象一把刀剑,锋锐无比,一撇一捺都斩落在她心里了,让她跟着起伏的笔画把心脏抽紧。 胡大哥走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一瞬之间,什么怨恨委屈,什么婚姻嫁娶,秦苏通通忘却掉了,她只知道,胡大哥要离开她了,他再也不会在她身边了。“不——!胡大哥——!”秦苏长声哭喊,一把抛掉手中纸张,仓皇扑出门去,远远还听见她长长的大哭。 “我还没给胡先生贴锁魂符呢!”范同酉也惊叫起来,“本想等两天稳定了再说,谁知道他今天竟然走了!贺老鬼,我去追胡先生了!如果回不来,你欠我的两坛酒就先存着,我明年再来!” “回来!回来!该死!”贺老爷子大骂,“你要把他带回来!”可是范同酉早翻过院墙,直追秦苏去了,也不知听没听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春旺!春旺!快给我叫上二十个弟子,去查胡先生的去向!” 庄园里鸡飞狗跳,一时大乱。 总管迟迟没有应声,贺老爷子满心焦灼,快步抢到门边,扯着嗓子喊:“春旺!春旺!你死了么?!”一瞥眼却看见旁边廊柱前两个陌生人正张头望脑的,巴巴的向这边看来。贺老爷子怔了一下,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有事么?” 那穿着一身簇新衣裳的胖老头赶紧堆上笑,跑上跟前说话:“老爷,我是锦绣纺的掌柜,贺公子明日不是要大喜么,着令小店今天做出婚礼衣裳来,我把新娘的凤冠衣袍式样带来了,不知道这些合不合适……” 原来是作衣袍的商户。贺老爷子满心不耐,挥手喝道:“不结了!没大喜了!婚礼取消了!” “啊?!”那掌柜惊慌的看着贺老爷子,全不知此话因从何来,与旁边的伙计对觑了一眼,迟疑道:“那这凤冠……” “婚都不结了还要什么凤冠?!你们都快走吧!走走走走!”贺老爷子推着两人出门。这时地上跪着的贺江洲却突然站立起身,木着脸,大步走来,一把夺过了那掌柜手中拿着的凤冠。 凤冠华丽之极,鲜红翠绿,镶着许多美玉宝珠。冰纱作底,饰着泥金彩绘,两只凤从左右两侧抬颈对飞,银制的羽翼在额头位置护成半圆交接,捧着一粒指头大的圆润珍珠。 贺江洲默不作声看着,不住的展转,细珍珠串成的面帘便在他掌下泠泠作响。 慢慢的,他把凤冠带到了自己头上。然后,象个木偶一样僵硬的移步,走到堂屋左侧的净面水盆架前,看铜镜里面的形容。 彩云压青鬓,明珠映娇靥。镜子里面,分明是秦苏温婉含情的笑貌,笑得那样甜,那么脉脉温情。这个是他妻子,是秦苏……贺江洲痴痴的看着,半晌,突然间破颜微笑,苍白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 “秦姑娘,我们明天就成亲了,你……高兴么?你不知道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盼着这一天了……连做梦都想着,天天都想。” 贺江洲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向前伸,想要触摸镜子里秦苏的笑脸,手指碰到冰冷的镜面,停了下来。 “秦姑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真的!看到你哭,我的心疼得都要碎了,我只愿自己能帮你忙……让你别流眼泪。”贺江洲轻声说话,跟镜子里的秦苏吐露心事,他的眼里涌起了柔情。 “可是你眼里只有胡大哥,从来都不肯好好瞧我一眼……我也不敢跟你说。你不会笑我吧?现在好了,明天我们就成亲了,我今天告诉你,总算还不太晚……” 镜里人温存微笑,镜外人却已泪痕满面。 马匹‘得得’的在大道上疾驰,四蹄撒开,跑得象风一样,后面扬起一溜黄烟。 “爹爹,我饿了。”胡炭说。 胡不为勒一下缰绳,坐骑的奔行速度缓了下来。 从卯时跑到现在,四个多时辰过去了。胡不为腹中也很饥饿。只是他担心贺家庄众人会追寻自己过来,所以不敢稍做停顿,从南门一路跑来,也不辨方向,就顺着大路猛冲。 辨了辨日头,已值午未之交,别人家午饭都吃完了,父子俩却滴水未进肚中呢。 贺家庄的几个老前辈都是法术高强之人,他们的脚力,远比马匹为健,胡不为情知现在还不是安心吃饭的时候,便跟胡炭说:“炭儿,我们到前面再吃东西,爹爹给你买鸡腿吃。” “噢。”胡炭说,想起油汪汪的鸡腿,肚子便‘咕’的一声响。小娃娃极听话,虽然饿的厉害,却并没有哭闹。“爹爹,”胡炭的小手紧紧的拉着马鬃毛,说:“那我还要吃炸糕,好多好多炸糕!” “好!一会爹爹给炭儿买好多好多炸糕,让炭儿吃得饱饱的。” 父子俩重新策马,马匹咴咴而鸣,扬起蹄来,一路烟尘滚滚顺着大道急驰。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路上胡不为给胡炭买了几个果子,小娃娃居然就靠着这几枚酸物权充饥肠,忍了下来,也不再跟他爹抱怨肚子饿。 前方的绿树,终于全被沉暮染成了黑色,天空中群鸦纷飞,衬着苍灰色的天幕,一片一片象裹在烟气里面沉浮的飞灰。 身下坐骑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跑了一整天,可怜的畜牲还没吃过丁点草料呢。胡不为略略收缰,让马儿慢蹄前行。回头向来路上张望,背后再没有行人了,只看见逐渐稀薄的烟尘向四方扩散。 看来,贺老爷子他们一时是追不上来了。胡不为长呼出一口气,紧张之情稍稍减缓了一些,只是心里面却仍旧沉甸甸的,浑没感觉到解脱后的轻松。 一夜未眠,又颠簸了一整天。胡不为有些吃不消了,感觉周身疲累欲废,手足有些麻木。可是他不敢下马休息,他总感觉身后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压迫着他,让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他要远远离开贺家庄,越远越好。 “我在贺家庄里是个生人,现在痊愈了,自然不能再打扰人家。”胡不为用这话来跟自己解释。这倒是个理由,可是在他潜心里,却深知自己离开贺家庄的原因,并不仅只于此。那个原因,他不敢多想。 “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流民,我们父子俩就该这样过活。等到前路有了好林子,我和炭儿就钻进去吧,让别人谁也寻不着。” 展目向前望去,一条土道贯穿荒野。秋风扫荡长草,尽是寒蛩之声。这很象去年夏夜行路中的景象,那时秦苏受伤,胡不为抱着儿子,负着她在荒野中乱跑。 “秦苏……”刚念起这个名字,胡不为就象被马蜂蛰了一下,陡然挺起背来。猛摆脑袋暗骂自己:“怎么又想起来了!”发狠抖了一下缰绳,那匹四两银子换来的白马只道主人在催促行路,嘶鸣一声,渐渐又加快速度。 风声过耳,幽幽如诉。好象是秦苏温柔的叹息。胡不为烦躁的夹一下马肚子,努力的想要把思绪转到他事上去,可是脑海里面,那张雪白的脸却怎么也甩不掉了。 整整一天。他刻意的回避着‘秦苏’这个名字。每一刚要想起,就赶紧劝戒自己:“她就要嫁给贺公子了,两个人郎才女貌,般配之极,实是天作的姻缘。”然后赶紧抛过一边,凝聚精神去想别的事。 然而,人心就是这样奇怪东西,很多事情,你想努力去记忆的时候,它偏偏就消逝掉了,总也抓不住。但若你强要去遗忘一些片段,这些东西却愈发涌上心来,一景一物,一言一笑,历历呈在眼前,甚至比发生当时还要清晰。 胡不为从早上抗拒到晚上,最终却苦恼的发觉,自己怎么也挣脱不开那个名字,“秦苏,秦苏,秦苏……”这个名字象万千蜜蜂一直飞舞在他身周,不时的飞下一只,蛰入他的脑海。而当年和秦苏一起逃难的经历,更是一幅连着一幅,在眼前闪过。 胡不为觉得,秦苏似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就默默坐在他的身后,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 “唉!胡不为啊胡不为,你太荒唐了。”他怔怔的看着前路,淡淡的失落感觉,终于浸漫上心间。他不再作徒劳的排斥和自我欺骗了,任由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翻滚上来,肆意的冲刷着心情。 离开贺家庄的原因,是他不愿意看到秦苏嫁作他人妇吧。是他不愿意听见那催人合卺的喜乐,不愿意看见秦苏披着大红头巾迈进贺家的大门吧。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在意秦苏嫁不嫁人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胡不为叹了口气,心乱如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烦躁。 马匹再跑两个多时辰,戌时已过半,在前方道上终于发现了一处村落。胡不为打马绕了一圈,找到一个饭庄,下马打尖。 “天黑了,再过几个时辰,明天就来了,那时秦姑娘就成亲了……”胡不为嘴里吃着饭食,却察觉不到滋味。 “我走了,秦姑娘会难过么?”胡不为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脑子里面便浮起了秦苏低着眉毛的面容。“会的,一定会的,她只怕还要大哭。”想象着秦苏听说自己离开后哭得凄婉欲绝的模样,胡不为吃不下饭了。他怔怔的立着筷子,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跑过许多画面,很多场景似是而非。 秦苏照料了他一年,他的神魂没有记住,但他的身体和七魄却记忆住了。模模糊糊的,胡不为依稀看到,在他神魂缺失的岁月里,秦苏怎样把他抱到床上,拿热水毛巾帮他擦拭身体。又怎样在拿着蒲扇守在他身边,驱除蚊虫。秦苏坐在身边,那个样子很亲切,胡不为恍惚间似乎觉得,这个影象跟当年妻子在灯下给他补纳衣裳时的神态很相似。 “吃饭!吃饭!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胡不为捏紧了筷子,从碗里搛起一块鸡rou塞进嘴里,也不细嚼,直起脖子就咽,却让没想到夹的竟是块鸡骨,卡在喉咙里,老骗子难过得直翻白眼。 一阵剧烈的咳嗽,终于把那块东西吐了出来。胡不为呼呼喘气,被这意外引转了念头,心情渐渐平复,便有意把心思转到前路上去,不再想秦苏。“一会交代给掌柜的,让他多做点干粮,明日带着,看看合适就入山吧。” 回忆着去年山中行路的情景,秦苏的影象慢慢淡隐下去。刚舒了一口气。 吃得满脸油污的小胡炭说话了:“爹爹,姑姑呢?她为什么没有跟来?” “啵!”胡不为废然叹气。这小东西!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秦苏的轻颦笑语又一古脑的撞进心来。 结婚,喜乐,贺客的笑脸,秦苏木然的表情……无数画面。胡不为扔下筷子,忧愁的看一眼小胡炭,再没有心情吃饭了。“秦姑娘,南门!南门!他从南门走的!”范同酉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秦苏。那伤心的姑娘正象没头苍蝇一样,站在车马如流的道路中间,放开所有矜持和尊严向身边经过的路人询问胡不为的行踪。
“南门。”秦苏都顾不上看范同酉一眼,也不理会什么惊世骇俗了,念起纵越术咒,足下白光旋生,飞快的向南奔去。范同酉跟在她背后跳跃,两个人便在众人瞠目之下星丸跳掷般飞腾起落,扑向城门。 展到极致的纵越术,速度何止是快逾奔马!道上行着的路人只见着一白一灰两道人影高起高落,不过片刻就消失在黄烟之中了。“快!快!”秦苏不住的催促自己,面上全是焦急之色。好在从南门出来,只有这么一条大路,并无岔口,胡不为父子的行踪还可追寻。 “他买了一匹马,从早上跑到现在,最多跑出一百多里。秦姑娘你别担心,再追几个时辰就能追上。”范同酉没用动物之魄塑身,脚力只与秦苏相当,两人一前一后跑着,从江宁府取道正南,只发狠猛追。 前方遇上了麻烦。从江宁府出来,南行到七十里时分出了三岔口来。秦苏在三条路上飞快逡巡,不住的发出呜咽之声。“是那条路啊?到底是哪跳路啊?范前辈,胡大哥走哪条路?”范同酉答不上来。秦苏焦急万分,想到胡大哥正在策马狂跑,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一颗心便猛烈震抖,忍不住猛跑进右侧的岔道去,可是才跑出十来丈,又拿不定主意,再次跑回来,哭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胡大哥走哪条路了?!是哪条路?!” 昏光照林,四野岑寂,却能有谁可以回答她? 一番折腾,终究没有遇上过路之人。秦苏哀声哭号,旋风车一般只在三条路上徘徊,黄土道上全是她的脚印。泪落如雨,星星点点尽滴在尘中。范同酉锁眉看着,也是愀然不知所措,向三条岔路张望,前方茫茫,更是一点踪迹也无法寻见。这般扯心动肺的苦熬着,直等到一个多时辰以后,天快黯下,左近买卖收市的路人渐渐多起来,范同酉一一询问,终于得知讯息,取道左边,跟秦苏一阵风驰电掣再度追赶。 秦苏头发纷乱,被泪水粘在脸庞上,她都分不出手去拂开,两个眼睛紧张的望着前路,只提了气猛追。她一直盼望着胡不为的身影就出现在道路中。 酉时,大地完全被沉夜罩没,两个人已经跑出三百余里路程,一路问了许多人,循道跟踪,却仍旧没有看见胡不为的马匹。秦苏心里又惧怕又惊慌,情知今日再追不上胡大哥,就当真成为永诀了。想到深处,又忍不住放声啼哭。范同酉在旁边拼命劝她,却哪里劝得住。 很快的,戌时又过去了,夜一点点的转深,风中薄有寒意。道路上行人尽绝,若是前面还追不上,也再没有人告知胡不为的去向。秦苏心中悲苦慢慢转为绝望,边哭边跑,凄咽声变成压抑不住的痛号,让后面跟着的范同酉都忍不住替她伤心。 情痴如许啊,这个姑娘。若是她当真追不到胡不为,老天爷怕都不忍。 秦时孟姜女失夫,一哭倒倾长城,这是传说。但古来多少痴情女子,失却伴侣之后投水自缢的,却是多不胜数。范同酉毫不怀疑,若是秦苏当真寻不着胡不为,恐怕当真能走上绝路去。 “别出现岔路,别出现岔路……”范同酉在心里默默祷告。这么深情善良的姑娘若是因情而销殒,这天下大地,当真就是太过惨淡无色了。 瞪着前方,一条细细的黄泥路穿在荒野中间,路边尽是半人高的蒿草。两边杂木渐远渐稀疏了,遥远之处,沉黑里依稀有方正的块状土地。 若是有人家居住,前头可不好找路了。范同酉心头猛的一沉。村镇之地,往往多有岔路,当此夜深之时,却该跟谁问道?这事可不能跟秦姑娘说。范同酉压下心中焦虑,展动身法,蹿上一处平冈,前面视野略显开阔,远远的,几点朦胧的橘黄之光跃入眼来,那是灯光,前方果然有人家。 “前面有人住,我们去问问,说不定有人看见胡先生经过。”范同酉强颜笑说,话没说完,秦苏早一阵风似的飞扑直去。“唉!她好象一点都不累……”范同酉苦笑,跺了跺酸麻已极的脚,忐忑不安的也跟随上前。 “马匹!”跑进村口,向西张望,两人就看见前面一射之地,一间亮着灯光的房屋前,柳树下有马在慢慢转蹄。范同酉心中突然间就充满了期待,或许老天爷也不忍心看着这两个人生生分离,竟在这样的绝境时现出奇迹来呢! 白马,铁镫,鬃毛被剪平了。随着奔跑愈近,笼在黑暗里的物事渐渐显现。马鞍下面,悬着的布袋子上,丝线绣的麒麟一点点变得清晰。秦苏借着微弱的灯光,分辨出了袋子上绘的图形,忍不住喜极而泣:“是他!是他!是胡大哥!我们追上了!”欢喜的呜咽声堵住了嗓门,她变着声高喊:“胡大哥!胡大哥!”脚不点地,人几乎化成了流星,一头就扑进门去。 老天爷!范同酉猛的立住了脚,看着柳树下那只温顺的白马,胸中如浪涛翻卷。苍天造化!原来你也有开眼的时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了泛上眼角的激动。他却浑没发觉到,此时自己的两个拳头已几乎捏成了铁团。 这是个通夜经营的小饭庄,专为过往旅人提供食宿。秦苏劈帘闯进门中,一眼就看清楚了里面吃饭的所有客人。那端坐在正中木桌前,瞠目结舌看着自己的,却不正是胡不为! “胡大哥!” 万千委屈,万千欣喜,此刻全都涌上心来了,还有责备,还有庆幸,还有后怕,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泪水顷刻间就模糊了秦苏的双眼,她哽咽着,飞奔入内,再也顾不上其他客人投来的诧异目光,一把抱住了胡不为,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肆意滂沱:“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你这个骗子!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走!我就要嫁给你!” 胡不为手足无措,如坠梦中。看着怀里天外飞仙一般的秦苏,脑里全是茫然。“她不是在贺家庄么?怎么……忽然就飞到这来了?” 秦苏哭得畅快淋漓,泪水把他的前胸都打湿了。可怜的姑娘一点都不顾及形象,什么贤良谦恭,什么笑不露齿哭不显泪,全都抛到九天云外,她今天担了一天的惊怕,那种绝望和痛悔的感觉,可再也不要受第二遭了。那当真是生不如死。秦苏再也不肯放脱这狗头骗子,只怕自己稍一放松,胡不为又跑到十万八千里外,那时她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她双手紧紧揽住胡不为的腰,头深深埋在他怀中,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全都使劲的抹在他衣襟之上。 “秦姑娘……”胡不为张着两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秦苏颤抖的肩膀就在前面,把手放在那里是最合适的,可是胡不为又怎么敢。“你……你……” “你这个混蛋!骗子!为什么要扔下我不管!你要娶我!不许不娶我!”秦苏哭着说,狠狠一拳捶在了胡不为的胸口。 情是炉中火,情是冬里寒。坚铁遇情也化绕指柔,弱水得情可凝万丈冰。 秦苏幼受师训,从来便是温顺贤淑的样子,正如幽谷中的清溪一般,脉脉自流,本不该有这样激烈外放的时候。可是,她遇到的是情啊,情到深时,蜡炬甘成飞灰,春蚕丝尽气绝。谁又说,涓涓的溪流之水,永远都只有柔弱的一面呢?当前方是绝壁千仞,原本温良婉转的清溪,便肯涌身直落,化成滔天巨瀑,势可碎铁断金! 看着号啕大哭的秦苏,胡不为只觉得胸中一股暖流浸漫。她竟然舍掉贺家庄的富贵追自己来了……三百多里路,脚力轻健的骏马也要跑上一天才能跑完。秦苏是人啊,纵然身怀法术,毕竟骨rou不比长跑的畜生,可是,她真的竟然追来了!人就在眼前! 秦苏,秦苏,胡不为何德何能,能够得你如此青睐?我又该拿什么回报你呢?胡不为心里被感激充满了,有些欢喜,有些骄傲,有些慌乱,隐隐然,还有一丝伤感。也许老天爷一直都是公平的,给予人的,并不全然都是苦难。 秦苏发上,风尘堆满。脸蛋灰扑扑的,泪水流成两行清晰的线路蜿蜒直下。 “秦姑娘……真的为我受了很多委屈。人家对你好,正该好好感恩,怎可反去伤害她?”胡不为面上的尴尬表情慢慢隐去,目光变得温润平和。他把手落在秦苏满头青丝之上,轻轻捋顺她凌乱的刘海。 一直站在门口的范同酉看到这一幕,唇边终于显出一丝微笑。他反身走出门外,看着头上天空,捋起了长须。薄云不掩明月光,堆了两天的阴霾正在向四方散去,明日中秋,该是个好天气了。 “如果这时候有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