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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 宫箫吟堇香(下)

    怕吵醒了他,她咬着嘴唇,强忍住想要大叫的冲动,将脑袋埋进他的掌心,却是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

    “阿奴,他中了一剑,离心口很近,送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我虽勉强吊住他的性命,这四日以来,却始终不见起色……我是说,他有可能,会一直这样睡下去。”

    愣了愣,何婧英仰起头温柔地注视着那苍白的面庞,轻声喃喃道:“至少他还活着,还活着,不是吗?”

    ……

    女子就这样日日守在病榻边,侍候他换药、为他擦拭身子。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趴在床边,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脸,一根根地数他的睫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到了第十日,杨珉之突然攥着一卷书,急匆匆地走进屋来。

    “阿奴,我无意中翻到我娘给我留下的医书,这才得知她隐居在莲山。杨门医术毕竟一家之长,我娘说不定有医治皇上的办法。”

    何婧英慢慢回身看向他,点了点头:“好!多谢你,杨大哥……”

    杨珉之手中握着的医书,正是年初御瑟离京之时留给他的一本手札。他负气已久,始终不屑翻阅。这本手札乃是巫医老怪所写,但扉页却写着一个女子娟秀的字迹:

    江头篙橹扁,绿肥春意南。

    莲铜不识筦,箜篌何辞山?

    沉木瞻埽岸,宫箫吟堇香。

    ——

    ……

    一行人在贤溪镇上的客栈安顿下,杨珉之便孤身一人马不停蹄地往莲山上去了。

    御瑟留下的诗除了委婉地规劝儿子远离朝野是非之地外,还是一首藏头藏尾诗,“江南莲山”是她隐居的地点,而“沉香”则是找到她的办法。

    山腰上,杨珉之从怀中掏出一小块千年沉香木,用火折子点燃了扔在土堆中,强烈的芳香气味伴随着阵阵白烟立时四散开来。一刻钟之后,北边的林子里树枝微颤,却是御瑟足间轻点,施展轻功,款款落在他的面前。

    “珉之……”五步之外,洒脱不羁的御姬巫医竟也有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

    “娘!”杨珉之屈膝跪下,朗声道,“孩儿有一个病人,万望娘出手相救!”

    早已忘了“医怪”的名节,御瑟连声道:“好……”

    “珉之,你的方子暂时保住了他的本元。路子是对的,可是治标不治本。娘倒是有一个法子,你且听听看。先以毒蝎汁入药,敷在那人的伤处,刺激其体内血液回流,散瘀消肿、止血再生。用药三日之内,若他能够醒转过来,则立即以你杨家凉血解毒的方子,内服外敷,为他解蝎毒。可若是醒转不过来,自然解不了毒,便会就此一命呜呼。你以为如何?”

    “孩儿倒是不知巫门还有这样的法子治伤。娘有几成的把握?”

    “这几成的把握……”御瑟犹豫了,“治病救人,活了便是十成十的活了,死了就是十成十的死了。多大把握,我也说不准。天外有天,这世间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救他的命,我也说不准。但他受伤已逾十日,左右自己是再醒不过来的了。像现在这般用药和针灸吊着命,过个一两年终归会气尽而亡。倒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这个人是谁啊?于你而言很重要?”

    “十几日前他还是大齐的皇帝。”杨珉之将视线移向窗框里正守在床榻旁的女子,“现在,他唯一的身份,就是那个女人的夫君。”

    “大齐的皇帝?”御瑟漫不经心地复述着,心却漏跳了一拍——竟是他的儿子,无怪乎眉眼那般相似。

    “既然是那小姑娘的夫君,你去问问她的意思罢。救活了终归是好的,如果死了……给那小姑娘用点弭忘散,也比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强。”御瑟朝窗子里望了一眼,她的心思没有细腻到看出儿子久久注视下的关切。

    ……

    “杨大哥说,有一个法子很冒险,或许能让你醒过来,或许你就会这样永永远远地睡下去了。他问我的意思……”何婧英偏着头枕在手臂上,静静地望着他。

    “你以前遇到事也总来问我的意思,每一次我都能很快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但是这一次,他问我的意思,我真的很怕。我不敢做这个决定。你就这样躺在这里,没有知觉、没有自由,大抵心里是不痛快的罢!可是于我而言,至少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一起……我真的不敢确定,到了阴间,我能不能找到你。我们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分离了?可是,就这样霸占着你,我是不是很自私?”

    她痴痴地望着他的脸,告罪一般,絮絮地说着。泪,不由自主地落下。

    恍惚间,男子的声音自记忆深处中隐隐响起,远如天边:

    “我不知道父王经历了甚么,有怎样的心境,没办法设身处地为他选择。”

    “我只知道若现在这道题摆在我自己面前,我会选前者,无论几成把握。”

    “要么陪你久些,要么尽早放你离开。那样纠缠实在没有意思……”

    ……

    中了蝎毒之后,一缕缕紫黑色的纹络自他的伤口蔓延开来。第一日还在胸口,第二日便爬上了脖颈和臂膊。御瑟说,当这纹络扩散到他周身各处之时,便回天乏术了。她不眠不休地守在他的床前,企盼着他能早一点醒过来。没有人去劝她歇一歇,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看明白了,这种关头,她恨不能眼睛都不眨地陪在他的身边,谁都是劝不动的。

    “御神医说,到了第三日,就算你还没睁开眼睛,也渐渐的能听得到我说话了。是这样吗?”何婧英一边熟稔地用棉花润湿他的嘴唇,一边幽幽地说道,“她说,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求生意志了。我大概能理解你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魇住了,明明意识已经慢慢清晰,却动弹不得。爹刚走的那会儿,我时不时地就会梦魇,民间管这叫‘鬼压床’。”

    她的手一顿,将棉花放在桌上,重又掩了掩被子,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浑身布满了黑线,难看透了。只有你醒来了,杨大哥和御神医才能为你解毒。否则,我看你还怎么敢自诩美男子!”

    “你知道吗?宝华山上,得知你的丧讯,我有多恨自己。为甚么没有察觉你的筹谋?为甚么要离开建康?为甚么没有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若我留下来了,这一切大抵就不一样了罢?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没有办法……”

    她忽而露出了狡黠的笑,笑得让人心疼:“所以啊,如果你不肯在人间赦免我,那我便去地府向你赎罪罢?你总说我时而任性得像个孩子,可是这两日,我就盯着这黑线一点点地长开,参禅一般,其实很懂些道理了。你若是真觉得累了,不想来寻我了,那我去寻你,可好?”

    “怎么样?生气了?着急了?我这个人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你若敢让我痛彻心扉,我也断不会容你走得安心。说来你也真是糊涂,说甚么好好活下去……没有你,活着有甚么好的?又怎么好好地活?”

    她眯了眯眼,语气认真了些,“你打的倒是好算盘,待我寻到了燕雀湖边,杨大哥必会好生照料我,周全到连轻生的机会都不给我,然后久而久之,我就可以慢慢忘记你,投向他的怀抱?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和杨大哥,在有些地方真的挺像的。乍一看,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是你的心比他坏多了,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吝啬鬼!但有甚么办法呢?我就是赖上你了,别人再好,也终究是别人。你不是总说,从我口中套出一句情话,难如登天吗?现在我要说了,你听好……”

    她伏在他的身旁,附耳轻声道:“天有寿,寿有时,人面不知何处……唯此情而往。”

    她直起身来,恰好对上了一双微眯的眼眸,那眼神深邃而沉敛,正专注地望着她。她觉得脑中有甚么轰地炸开了,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想笑却扯不动嘴角,想跳却站不起身子……

    后来,她站起身,一丝笑容缓缓爬上她的嘴角,然后肆无忌惮地绽开了。她像是第一次学会说话一般,仔仔细细地吐着字:“黑线,黑线都爬到你眉毛上了,我去……叫人给你弄掉,真难看!”

    她转身的瞬间,一滴泪莹莹然滴落在床沿,润湿了他的掌心。

    ……

    何婧英在屋门外不住地兜着圈子来回走动。虽然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会变好的,很快。可是刚刚的那一瞥是那样的不真实,她想要再见到他,亲耳听到他开口说话。

    屋中焚着浓香。呕出几口黑血之后,萧昭业遍布全身的紫黑色纹络渐渐褪去。杨珉之熟练地将银针一一收回,一面淡笑道,“蝎毒已祛,外伤只要再将养两日,便能正常走动了。”

    “多谢——”萧昭业偏头望向他,缓缓吐字,“……六叔。”

    拎起医箱的背影一怔,方举步往门外走去——“不必客气。”

    房门洞开,她向一只出笼的鸟儿一般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