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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纵有千年铁门限

    生于恶梦萦绕的时代,不知是幸与不幸。战乱与纷争,搅扰着人们的生活,无处安宁,生死无常。

    《金刚经》云:“一切有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缘起缘灭皆有因缘,就如同花开花落皆存定数,唯有执着尘世的人,为开落而惊心。当晴空中白云漂浮的时候,人们都明白未来必有乌云遮日的时候,人心容易随这些色相的变幻而动。此一生,彼一死,轮回之中,万物色相如此,我们可以看到多少生灭。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这是第五个年头,茕白在这荒郊外开辟了一处花圃,原不过侍弄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花野草,但那两个看守启峥、启嵘见了,十分惊喜。在这荒郊野外,荒芜得很,能添点颜色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于是他们便也百般想法,弄了些艳花翠草的种子来。正值初夏时分,花圃渐渐热闹起来,看见花儿朵儿的茂盛绽放,茕白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念着这静好岁月,心中清净了许多。

    闳定十一年八月初九。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茕白见天日甚好,便于花圃中侍弄着那些花草,依稀见到从远处来了一位僧侣,手持木棍,衣衫褴褛。乍看去,脚步踉跄,却也风似的来到了茕白面前。

    “一路奔波,唇干舌燥。不知施主可有清水舍贫僧一口?”

    茕白惊异,便见这老者:双眸深陷,皱纹如铁针铸成,又似西北边塞深沟大川,透出人生一辈子的智慧。“噢!上人且坐片刻,待我从屋中取来。”茕白打量过这位僧人,心中一边惊疑他为何能躲过守卫的监视,如此从容地来到自己身边,一边觉得此人高僧得道,应恭敬招待才是。

    “上人请。”茕白从屋中拿出茶壶水碗,为这个高僧斟了一杯水。

    “多谢施主。”

    茕白坐在旁边看着这个僧人“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水,接过水碗,又很恭敬:“不知上人可再需要?”

    “多谢,不必了。”

    茕白见这个僧人说完话后并没有急着继续赶路的样子,心内忖度若与自己,定是还会说上几句话再行离开的,于是也不着急他走,静静地等着。两人就这样冷场了很长时间。茕白毕竟是凡人,最后还是张口问道:“不知上人尊号?尊号虽是身外之物,可也好有个称呼。”

    僧人一早就见这个施主气度不凡,定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更何况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也定有来历,再细瞧相貌时,发现此人度尽劫波尚余富贵,于是有了想点化茕白的想法。见茕白沉默的时间也够长的,虽然最后只问了自己的法号,不妨绕个弯子给她,验验她的悟性:“数峰清瘦出云来!”

    “……”茕白沉吟着,心中仿似明朗,又多浓云,忽而联想到了自己现下处境,才恍有大彻大悟之感“瘦峰?!”脱口而出,不假思索。本来这句诗就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意,又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喜,茕白思虑间,也忽而对自己的处境稍稍释然。

    “施主慧根,却仍有尘缘不断……”瘦峰上人欲言又止,这一番奇遇让他恍生点悟有缘人的冲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见这个女子眉间不散愁容,不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自己这份功德也未必做下,却拗不过自己心里一点微弱的希冀。

    “施主眉宇间总有阴云不散,而心中烦闷总归浮云……”

    “我指天一问,天若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但说无妨。”

    “人生竟是太多无奈,生出多少虚无之意,尽全力挣扎却仍然无法改变命运,无法将世界改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竭尽人力之后,结果仍是屈服。到底是抗争的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我奋斗过的这些日子,难道只换来我这一身囚服吗?还是命途既定,过程怎样都不重要呢?”

    “施主身处红尘,相信天命弄人,想要脱离苦海,却苦于苦海无涯。敢问施主,到底是结果本身重要,还是它带来的感觉重要呢?唯有抗争,方有无奈。随波逐流之人无欲无求,自然不会在意结果。竭尽人力之后的屈服里包含着尊严,又怎会是这一身囚服带来的折辱呢?即使明知道结果充斥着无奈,可人一刻也没有停止抗争,而是在无奈的感觉里继续前行。”

    “瘦峰上人,我这条路走得太苦了,放弃也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结果。在卸下重担的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可以体验到快感。和那不知走多远的苦路相比,我能把握的也就只有放弃时的快感了。”

    “施主若想放弃,说出这番话之前就已经放弃了。施主试想,放弃之后有快感,而这份快感之后是什么呢?成功之后也是快感,而这份快感之后又是什么呢?”

    “看来,我在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时,就已经又度过了大把的时光……”

    数日来,茕白几次三番忖度着瘦峰的一番话,本就是冰雪聪明,这字里行间之意,茕白并不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然而越是一知半解,越是云里雾里,愈发感到其间深意飘忽不定。

    茕白见瘦峰在屋子里也是放浪形骸,多余的话一概不说,自知多问无益,只得冥思苦想起来……

    这日,茕白见自己养得好好的孔雀草突然死了三株半,莫名地哭了起来,胸中烦闷连着这段日子的疑虑终于忍不住了,便找来瘦峰将要倾诉出来,瘦峰知道,时机将至,终于不再对茕白置之不理。“施主想要说些什么,贫僧愿意洗耳恭听了,只是,听完,我将有一句忠告,这也是最后的一句了。”于是听茕白抽噎道:

    “我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没人因我的情绪而顾虑我的感受,更别提为了渺小的我而改变什么,一丝也不会改变。我在心底无声而反复地呐喊,就好像在无人的旷野中,只身一人,你做什么会有人理会呢?你想什么会有人知道呢?又好像抱着无限的绝望,沉入深邃而黑暗的海底,心底里求生的欲望无力于拯救自己。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身边的人不再属于自己而是离我而去。我无力挽留,又无力承受,怀念的重量是我的心无力承受。难道我能放下,不去想它吗?那岂不是辜负了自己是一个有血有rou有情的人?我的悲伤又有谁知道呢?大约只有笔知道,写在纸上,又印回心里……

    国破日,干戈止。一个王朝的兴衰更替于兆黎百姓来说都是一样,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冰凉的龙座上换了一个姓氏而已,这样的江山易主的天下事或许还不及太阳东升西落来得亲切;还不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得踏实;还不及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来得欢喜……稍有些见识的小民会垂泪唏嘘自己成了亡国子民,可普天之下的黔首呢?什么事朝代更替呢?是和太阳升落一样的事情吗?太阳落了不是会再升起吗?新的朝代怎么了?新的太阳还预示着好天气呢!……那么我们所争的、所恨的、所谓的家仇国恨又是什么呢?是那样的不值、无谓、可笑。如今大局已定,争些什么便是徒劳。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是啊,就是“不甘心”三个字,引起了多少爱恨情仇?世间正道是沧桑、无常,无奈执迷不肯放……”瘦峰也只是一过客罢了,在送别瘦峰离开前,茕白对着瘦峰讲出了心里话,原来自己多年来放不下的这些沧桑,也不是真的放不下……

    “施主,为复仇而活的人,并没有自己的灵魂。放下了仇恨,生活才会从定格的时间中前进。”

    茕白不懂,这多日以来的相处,瘦峰到底是将自己看穿了,还是将自己的未来看穿了,为什么他的言语可以字字锥心?

    瘦峰知道自己在此地逗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也知道自己有心渡人,奈何时机未到,人力总是菲薄:“施主,贫僧逗留此地多日余,有心却无力。是时候该告辞了。”言毕,便潇洒而去,同来时一般飘渺,去时自也渺然……

    仇恨夺走了自己的灵魂,茕白不知道如何放下这段仇怨,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想了想还是决定最后给斯鸣写下一封信,至少给自己的心结一个了断。

    使青鸟兮衔书,恨独宿兮伤离居……

    茕白提笔挥毫——

    桃花前,柳月下,挑灯秉烛,我为你捉刀把忆舒,亦为你执笔带泪出。那时的年少不谙,不知是祸是福……

    曾几何时,恨极天涯。山月难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斜碧云,曳残夏花。忆初见之景,恍若晨曦;怀春心而思,忽复悲喜。未念身份尚殊异,惟求碧桃下衔环;不论蓬山有万里,只谢青鸟多殷勤。尝流连于幽僻,常痴幻于泠苔。晒日留情昏昏憩;望月遗恨昔昔玦。怨东风,牵引万千烦恼丝;惜西风,纷舞漫天黄金叶。豆蔻三月,孤鸿九霄。夏花烂漫,自赏而叹无人携伴;冬雪静世,独行却顾残影相随。伤春意,悲秋情,慨夏暮,泣冬黎。红尘满地踏无声,白雪漫天落有梦。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韶华易逝,空留下鸿爪雪泥;芳心成幻,转眼乍明日黄花。相遇而聚,恨极惊鸿刹那;互负以散,念尽如年度日。

    呜呼,碧树凋西风,楼高上,望尽天涯路。寻卿千百度,蓦然顾,灯火阑珊处。流年匆匆换,梦回曲水边,依稀往梦幻如真。烟花如月圆,南浦折柳别亦难。良宵短,只顾看泪眼,万语千言凝在喉。百无聊赖徊长槛,拍遍栏杆,数尽落瓣。湘水茫茫,渐车帷裳。一水为疆,偕老成臆。钟玉尚成痴念,卢宫子承父志。噫!盈盈兮湘水,渺渺兮予怀。

    长记云泽日暮,人字相映成辉。寻忆重游别墅,匾在人事已非。云灿而日影黯,景故而人心乱。千头万绪仍纠缠,斩不断、理还乱。望穿秋水只见月如钩,抟钩作镜叹觉云鬓改。懒起娥眉、迟作梳洗,晓妆残颓。茜纱窗下理丝桐,朱思弦断几人懂?帘萧院深孤灯吟,点滴空阶到天明。

    噫兮,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斑竹笛,声哽咽,斑玉簪,身也断。往事如风,前尘若梦,浮云随风花落红,伯劳飞燕各西东。可惊决绝至此,可叹初恋已断,可悲天命使然,可笑痴心一片。橘袖香,梦里长,潇湘月,入窗凉,玉臂寒,倩谁暖?小桥屋檐、吟赏烟霞;落花流水、闲歇芳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年少不再,世事已谙。知身世遥隔深于鸿沟,纵星河清浅,相顾无言,寂寥伤怀,痴心谁懂?无奈一点凡心容。也罢,簪已断,不复合;心已灭,无复活。此情可待成追忆,忆何?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不知清霜残雪月,满载几多愁,愁溢如水,复引后人心上秋。天欲晓,兰烬落;红笺上,斑无色。始忆相思亦称欢,簪断欢散恨无厌。往事心头潮八九,怕到三更,早到三更后,昨夜惺忪,昨夜惺忪又。病到春归人别久,不为相思,也为相思瘦。既成敌,战为仇,今朝奴,昔日王。峦山深处望残阳,殷殷红染就枫林霜。惊知情未变,掩面时已晚。错、错、错!搓捻着思绪,怨怪于离索。无奈周身牵绊,抽身已成奢;冥思来世续缘,今生何处折?肯把真心换了,朱户晓月。

    乃为歌曰:

    伊人不相见,明月空留恋。怨秋风,悲画扇。

    伊人心相知,红豆寄相思,豆成尘,泪如丝。

    伊人不相伴,春花空烂漫,人面去,桃花满。

    伊人遥相忆,形影空相惜,举杯邀,茕茕立。

    伊人难相会,镜里空相对,云鬓改,晓妆颓。

    伊人不在时,春光为谁痴,至又归,姗姗迟。

    伊人不相误,蓬山万重负,青鸟殷,无多路。

    伊人愁未歇,空绾同心结,抟明月,双栖蝶。

    伊人身相许,锦瑟弦相续,成追忆,梧桐雨。

    伊人未相遇,云月空相聚,曲终后,念去去。

    挑萤灯,秉夜烛,花前月下,我为你酌酒解千愁,亦为你抚音涕泗流。经历了少年不谙,才知是祸是福……

    冗长的信幽幽地写完了,茕白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将它寄给斯鸣,不论结局如何,只要做出了努力,至少不会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了。

    “斯鸣会怀着怎样的心情读完此信呢?读完此信后,又会有怎样的心境呢?”信寄出去之后,杳杳无音了许久,茕白的等待仿佛耗尽了自己的生命。然而最后却只听见了一声信笺撕碎的声音……

    “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斯鸣的心里在淌血,眼神却冰冷无比。茕白愿意放下仇恨的时候,斯鸣却已经执迷过深了——这两人、这一辈子都只是错过、失之分毫的错过……

    若非这一场秋雨,淋漓尽致地将这天地刷洗了一番,许多真相怎会洗尽铅华,浮出水面?

    转眼凉意深秋,枫红如血,菊黄似金,天高云淡,习习微风透着徐徐凉意,心情愉悦者更添欢欣,失意心冷者愈觉悲凉,怎一个愁字了得?!

    “愿为你再拾红妆,收整行囊,路漫漫兮有何妨?你可愿苍老流年,笑盼月圆,陌有花兮待我还?多少幽闺自怜?苍老了红颜……”没有琴弦,接下来的曲调没了头绪,悬在半空中的十指,没了安排处,“唉……”一声沉重的叹息,双手骤然垂了下去,没了生气。送离了瘦峰上人,那些日子迷离的像梦一样,但一到了梦里,却清晰再现,醒着一副行尸走rou,睡下就是醒来?

    昨日午后,余热未退,犹记远处有一个小女孩,身着朴素,邻家女孩般亲切,身前奔跑着一条小狗,毛短又黄,粉嫩的舌头吐露在外面。“小锐!小锐!”倏尔,又都不见了,大约是梦境,可茕白自己不知道,梦与现实……她已经分不清了。

    孤独的滋味是有多难受哇!又不是拒绝旁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不远处的监营里面两个监兵是变着法儿的消遣无聊长日。茕白高贵的气质是骨子里的,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也没有给人以落魄的感觉,于是那两人始终多有尊敬,少有狎亵。独单一人已在杏帘里住了五个年头,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打击,风烛摇曳,千刹命格,仿佛无穷无尽的孤独包裹着自己,起初只是存在于身边,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侵蚀,生铁遇到了强酸一般,蚀骨噬魂……“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原来这句诗是这样的。人生便只有短暂百年了,为什么还有如此数不清的无常呢?!”茕白虽是想着,心境却不荒凉,也无波澜。

    遇到瘦峰让茕白的囚禁生涯自内心自由了不少,“心不禁,得自在”。可关于瘦峰的记忆却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