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宸妃记在线阅读 - 第九章 狐伤

第九章 狐伤

    且说严宅这边自回了女儿,较之原时更百般疼爱。因季氏怀孕时思女成疾,继而早产,胎里不足,长之六岁,身体羸弱,偶感风寒便要卧床几日,父母更是药膳百般调理,季婉玉更是常和弟弟玩笑。

    季氏算来算去家里出去多,进的少,一年进的钱又大大不及先时,自己平日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只得看破些,也不怕外人笑话,若不趁早料理省俭大计,再几年就赔尽了,遂自作主张悄悄告与赖家娘子在庄子里瞅瞅哪套房合适。

    秋兰一语成谶,那陶小爷不日果然被抄了,其母受惊吓疯癫,他太太及妾有牵连的并陶小爷一连的抓去燕郡,只有那随陶小爷的娘嫁过去的老仆还四处筹钱,要救太太,慌变卖家产。

    可巧赖家娘子去过他的宅子交土地公公税,算来严宅现在男丁三人,女眷通共才十人,这宅子虽不及严宅远已,但尚有花园可赏,便知会了季氏,季氏一日亲自去看过,又再行压价,那老奴救人心切也就贱价卖了房契、地契。

    是夜,季氏先斩后奏告之严老爷,严老爷说此着自己也料道了,只是万般委屈了季氏,季氏笑道:“夫妻同心啊,也不为可惜。”只惋惜了原来这个所在。

    翻好黄历本子,夫妇二人便提早起收拾起来,严老爷命把书卖了得些钱,季氏止曰:“这本本都是好书,作者心血,怎能卖?况家现请不起教书先生,留着罢。”倒是季氏把自己几套不大穿的衣服典当了些银子,变卖用不上的上好家具并各饰品。多有下人讥笑:“呸!还说治好陶驿太守。大家大树好乘凉!哦,现在是陶罪犯。”又有旧日赎身的下等奴仆围观大笑道:“可不是树倒猢狲散么,还说给人家捐个好前程勒!”

    一家人离了上谷县,坐在骡子车上的季氏倒也平静,心里其实直打鼓,藏在车里的箱子过关卡时千万别漏馅儿。一老仆驾车,严老爷坐在外头,一路颠簸平安至新家。一进宅门,那雕花石壁后就有好些庄家人来帮忙搬东西,赖家娘子率众人把屋子里里外外到扫的干干净净,又杀了几只鸡,把鸡冠血洒在门上除邪避晦,至掌灯时节,人才散尽。季氏才和严老爷把三箱悄悄搬出,随者都是心腹,合力在花院内挖了个深坑,填埋平了,各人也安心了。

    且说严老爷与季氏商议,怎么个过活法。季氏低头半日,说道:“家里只有男丁三个,儿子六岁多,老邱头六十有五,加上你下田种地也不能够。家中女眷又多,且个个都是跟定的,依我说,咱们还是开医馆。”严老爷道:“这不是赔本买卖?这庄子赚得了钱也入不敷出。”季氏道:“有钱的先收着,没钱的就让他家供些蔬果行了,也无他法了。”

    过了几日果然严家铺开张,按着定下的法子也只能勉强过,要支持下去是难的。严老爷便悄悄开了埋了的箱子,瞒着季氏,周转时日,心想在这穷乡僻野也没人认得出来,再者已过十余年。

    转眼东去春来,一日太清在前庭井边打水,因嫌热便脱了外套,解了领子。季氏恰在前庭的石凳上教女儿、儿子读《九章算术》和《孙子算经》,眼见不错就见太清脖子上挂的雨花石,仿佛在哪里见过。又命玉儿好生带着弟弟去后面花园子去丈量丈量方寸,好开春打理花园。

    却说婉玉和其弟丈量了花园,婉玉便用工笔绘图,在哪里栽什么花,又再哪里爬上什么藤,又在哪里置放个秋千。因邱老头上山采药,那婉玉时不放心古来稀的老人在山上有什么好歹,便央求着跟了去,乃令其弟好生看花园里猫儿狗儿打架,又让小芬jiejie看好自家弟弟,自己换了套轻装便跟邱老头去了。

    过了枯松涧,径来到那山前,真个也景致非凡。但见回銮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远列巅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昆仑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

    老邱头年虽半百,目力极好,攀不多时便见一小片富贵草,采之。踩石越过小溪,又看见朽木下一窝枯草埋着太岁,婉玉见了,喜得小心翼翼腾挪出来,老邱头笑道:“小姐是福星啊,从来采药没这么顺过。”于是接二连三两人越行越只那深处的山中老林,却见一赤首乌,到底老邱头是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那首乌怎会在这寒冬时节赫然而生,且生的这好?兼想到些妖魔鬼怪之事,催着婉玉便下山,那婉玉喜道:“邱爷爷,家里药房半空了,哪来容易得来这个好彩头,待我们继续。”老邱头推说气色已晚,那药长在这儿不会自己走动,绑个布条做个标记来日再采也不迟,就只拉着婉玉下山,天色着实古怪。

    那季氏步出屋外,又嘱咐秋兰几句,见小芬携着儿子跑完,便问婉玉又猴到哪里去了,小芬指着那头山道:“和邱老爹去采药。”霎时天上一轮明月捧出,一瞬乌压压黑云抹去,及至严老爷酉时从病人那里回来,见宅中所有人都在外面掌灯,季氏及至跟前慌道:“玉儿随老邱头采药还没回来!”严老爷想那山中路险况刚过冬,豺狼虎豹,不免惊心,责问季氏:“怎么瞧孩子的,她要去你也惯着?”那小芬扑通跪下,泣道:“不关太太事,都怨我没通知太太。”忙道出所以。严老爷急的哭道:“小女宝贝似回来,又横遭一祸。早知今天打死我,我也不去瞧病,就出不了这大事!”那季氏牵着儿子并众女眷哭成一团,奶母拨手里佛珠,神天菩萨保佑,暗自心诵:“若千金无恙,我朽木枯人,天折我寿则随你天折!”至亥时众人才回宅歇息,只听得见呜呜咽咽的悲音。

    是日天朦朦亮,严季夫妇好不容易萌生睡意,忙有人报:“姐儿回来了。”众人听闻忙得披衣屐鞋,见老邱头背着婉玉,严老爷即上前看个究竟,见女儿面色惨白,脉象悬如游丝,众人忙把小姐抱回屋里。老邱头哭道:“都怪我!”严老爷心如死灰,季氏回过神忙谢过老邱头,老邱头又禀明前后。严老爷道:“不中用了。”那屋里哭的犹如山倒,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咏叹:“月,总是悄悄挂天边,潮,推着一年盖一年,转眼间世间悲欢离合转,该明白天机能猜不能变。”皆疑惑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又听到:“有人口不利,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善能医治。”季氏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忙命人去快请进来。

    众人举目一看,乃是方颐广额,丰满妩媚,神龙翘眉,丹凤长眼,美容举止的异样女子。季氏问道:“你在哪里学医?”那女子笑道:“梦中一别无恙否?”季氏一惊,连劝严老爷,此时已哭成泪人般,放开怀中的女儿给这女子瞧病。那女子上前一看便说是被狐所伤,那老邱头死命地点头。这女子乃掏出一颗卵大的珠子,一手便捏成齑粉,那屋里众人俄见女子手中粉末化作一道一道紫气缠绕旋转,倏尔全进了床上小姐的身子。那女子又置一美玉于婉玉额上,笑道:“玉有灵的,不可亵渎,除亲身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九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又挥笔写了一符,回头便走了,一路轻笑。季氏喊道:“你哪里来?”隐隐传来笑声“唐门月派,妩媚子。”

    严老爷正要摸脉,季氏打开他的手,喝道:“没听刚那女子所说么?”季氏平日比严老爷还不信这些,严老爷见如今这般,也只得就罢了,死马当活马医!

    话说其他众人见了此异象,惊诧不已,季氏命秋兰把符取来。秋兰展开符一看,乃书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乱,擅风情,秉月貌,非常情,宿孽总因情!”,季氏便命秋香将符悬于卧室上槛。

    严老爷想自家女儿三十九天全仗灌喝点米汤吊命,如何保得?无奈季氏这次偏偏信邪,家中女眷天天诵佛念经,恨不得先时在菩提寺捐十三斤上好油,积阴德。

    过了十天,婉玉尚有气息。这夜季氏刚打理好女儿,便请来严老爷叫来太清,又命心腹两婆子监守婉玉的屋子,关了房,闭了窗,灭了顶梁大灯,只点了个白蜡。季氏命秋兰把脖子上的雨花石取下,倒惊了严老爷一个趔趄,忙问:“这东西平白无故怎会在你手里?”季氏便把秋兰陈述前后说与严老爷,季氏滴了蜡油到这雨花石上,又用帕子擦干净,只见蜡油浸进石头去的缝隙显现出几个字来,秋兰就着阴森森的烛光一看,乃是:“紫宸殿一品谍”,背面一行小字:“薛彩芹”。季氏道:“我的真姓名是薛裁沁。”从手袖里取出一块模样相当的雨花石,太清便知了三分关系。季氏忍泪强说:“我们薛家原是紫宸宫外的皇商,实说家里人揩过油水太多,才至杀身之祸啊!自己爹娘也太贪,家里的子弟被宠的不像样,打死人也似无事人般,丢几个臭钱就了结,且自家皇商勾结内侍,被圣上定了诛杀九族的大罪。我夫婿原是紫宸墙外的禁卫。”严老爷苦笑道:“老子可不是当年那八面威风的外城禁卫统领!”季氏道:“是老爷先看上我的,我爹当年还说他就看上我们家的钱财,我不信。”严老爷叹道:“实在冤枉我,就是你薛裁沁不是有钱有势的,你入宫觐见,第一眼就相中了你是我媳妇。后抄起你家,我拼尽所有,好不容易把一个秋后斩的死囚和你掉包。”季氏想起当年青涩之恋,不免红脸低头道:“更早先我爹有运把小我十三岁的亲meimei薛彩芹过继给义忠老千岁当亲女儿,圣上就是要诛杀我们九族,也要看在手足情,若连我亲meimei一起杀了,那九族里头就有义忠老千岁!且我也领了这种雨花石,将蒙蔽紫宸圣上的事通过渠道密报,才保了我们些女眷的命。”严老爷叹道:“怎么我们妹子会沦落到去做间的营生?”季氏道:“我亦不解,还请秋兰你道来。”秋兰知道有病人,断乎不能落泪,便强压悲音姗姗道来:“我是王爷府里做粗活的小丫头,薛彩芹jiejie自被王爷收养后,王爷倒是爱惜如珍宝,他侧妾教习得彩芹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我是她伴读也逼着学,后来那义忠老千岁莫名其妙骤然就薨了,嫡夫人只管红白家事,这侧妾过了不久便晓以彩芹姐厉害,一说是她亲jiejie现捏在她手里头,逼她离了王爷府去燕郡做乡间,如今见了你们才知道那侧妾说的就是狗屁话,诳的我们团团转!”季氏啐道:“你说的这侧妾当年我也见过,有十分姿色,说话滴水不漏,但也太有手段,真不知她走的哪步偏棋,毁我妹子一生幸福!”季氏良久问秋兰道:“这侧妾后来膝下有子么?”秋兰骂道:“缺德鬼,不长眼的老天爷还给她个儿子,算起来,十五岁了。”季氏低头一想,恐怕这侧妾在紫宸政局下了一盘大棋,又牵二连三把前后事情串联起来,便已有些猜想,不过才四分把握。季氏见秋兰仍有不解,道:“还有啥话?大女儿你今晚一并撕罗清楚,明天可不许再说。”那秋香问道:“既然老爷,不是,父亲是禁卫统领,如何全身而退?”彼时季氏又扭过头红了脸,推严老爷道:“你自己给自家女儿说明白。”那严老爷笑道:“和你娘私奔了呗,在家我排行老二,不上不下,爹就说我没出息,老不容易混到禁卫统领,都没说在朝中拉扯拉扯家里人。娘说我没运,怎么就派你圈外围,亲近不了圣上。我就留了封信,假托爱上哪家姑娘,走勒!”季氏这才整理好耳鬓,笑道:“亏你想的出,不知你爹娘怎么在家里气的四脚朝天。”又不免哭了起来,头埋在季老爷怀里,严老爷又道:“老邱头是把我奶大的奶爹,因他夫人去了,膝下又无子女,故极疼我,他自家的家乡在燕郡,我们小两口当时就央求着去了,屈指十三年有余,半边医术都是他教的。”本想沉吟自家不知怎样了,恐季氏想起全家灭门哀心,便不说了。季氏却道:“到了燕郡的上古县安身立命,因你爹后来医术出落的好,悬壶济世么,就有人诨名我季氏了。”又便滴泪便思索:“我妹子以死相击,散了陶驿太守,陶驿太守也活该,只愿我妹死的其所。”

    究竟季婉玉性命如何,且看下次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