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算命书生
杀手大多是怕黑的,因为太清楚黑暗中曾发生过什么;孩童大多是怕黑的,因为不知道黑暗中将会发生什么。折笑宫外,十六岁的秋梨在草垛旁缩成一团,双手抱膝,瑟瑟发抖。她不知道陆无涯是谁,更不知道陆无涯正向着这里飞奔而来。 她只是与他惧怕着同一片黑暗。 忽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唤:“梨儿?” “夏jiejie!”秋梨立刻顺着声音蹿出,扑了上去。 夏饮晴用怀抱相迎:“嘘——小声点儿,被师父发现可就不好了。”单凭她束发布衣的打扮,若不是一声“夏jiejie”,谁都会道她是个清秀书生,只是俊美得有些出奇,哪里想到是个姑娘? 映着月光,秋梨这才注意起她的装束,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啦?” “两个姑娘行走江湖,我担心会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便换了身男装。梨儿可要记住,以后就得叫我夏哥哥咯!”夏饮晴捏了捏她的脸蛋,“好啦,我们快离开这儿吧。” 但秋梨仍旧僵在原地,反将头扭向了身后。在她身后的桃林中,月光温柔地点在每一瓣嫣红之上,似是拈花而笑,为妖艳平添了几分神秘。清风拂过,春色微摆,隐约现出几角素木红瓦,宛若大家闺秀,娇羞万般。而那依山而偎的“姑娘”,便是折笑宫了。 夏秋二人年纪相仿,都是被折笑宫收养的孤儿,从六七岁拜入师门算起,已有十年之久了。二人虽性格有异,却一直情同姐妹,也都深受师父疼爱。与秋梨和其他弟子不同的是,夏饮晴自幼跟在师父身边,下山数十次,对江湖也就更为向往。但仅凭一份向往,是不足以促使她离开师门的。 “若梨儿不想走,那我们便不走了。”夏饮晴知她是舍不得师父,便不催促,“只是再过三日,我们就会成为折笑宫的正式弟子,也就意味着今后要严守门规。而门规的最后一条,是要求正式弟子必须面戴薄纱,如敢摘下,就会被师父在脸颊刺上一个大大的‘丑’字,就像赵师姐一样……” “我不要!”秋梨猛地回头,黛眉紧蹙,小嘴嘟起,看样子对那最后一条门规已是深恶痛绝。但她的声音立即低了回去,支支吾吾道:“可是我从来都没到外面去过啊。而且师父说……师父说江湖上到处都是坏人。” “在她老人家眼里,连我都是坏人呢!”两个浅浅的酒窝点在了夏饮晴的脸颊。她拉住秋梨的小手,柔声道:“梨儿不怕,还有我保护你呢。” 秋梨终眨了眨明星般的大眼睛,微微抿嘴,终于松开眉头,道:“那……那我们走吧。” 这时,只听麻雀忽鸣,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男子,布衣布冠,与夏饮晴打扮相仿,却莫名高雅几分,看上去“货真价实”。他手中举着一根白色布幡,幡上只写有一个黑色大字:算。 夏饮晴瞪大了眼,心道:这大半夜的,连鬼都撞不到,怎么会撞见个算命的?本不打算理睬,却听那书生先道:“我乃江湖第一神算书生,计不灵。”月光之下,他一脸书生白面,虽说名字和身份太不相配,但也不像是恶毒之人。 夏饮晴压了压嗓子,粗声道:“算命就好好算命,读书就好好读书,为何要扯到一起?” “当然是为了骗钱方便些啊!”计不灵脱口而出。 夏饮晴本是随口一问,不料他竟如此坦诚,心生好奇,又道:“书生为何方便骗钱?” “少侠想想嘛,若你此时正在京中备考,有个算命的说能保你中举,只是需要些铜钱请文曲星关照,你会信否?”计不灵道。 “傻子才信。”夏饮晴道。 计不灵点了点头,得意道:“但若是换作与你身份相同又相处过数日的同窗呢?只怕你就算把书给卖光,也会凑齐铜钱的。” 夏饮晴想了想,道:“还是傻子才信啊。” “呃……”计不灵瘪了瘪嘴,“少侠有所不知,书生大多五行旺木,愣得厉害。” “你不也是书生么?”夏饮晴道。 “但我五行都旺啊!”计不灵道。 “那你不还是旺木么?”夏饮晴道。 “呃……”计不灵一时语塞,“罢了罢了,不说我了。少侠与我相遇,算是缘分,不如就让我来替你看看面相。” 夏饮晴眉头微皱,道:“我?我的面相有什么好看的?”话音刚落,只见计不灵身形一晃,未及眨眼,竟闪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起来。 夏饮晴怎料他轻功如此了得?她一身男儿装束,到底也是个与秋梨同岁的姑娘,而折笑宫长年远离江湖纷争,又只收女徒,她碧玉初成,哪里经过男人如此瞧看?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一抹粉红已淡上玉颊。她猛然拔剑,将接踵而至灼热化为怒火,吼道:“看什么看!我可没钱给你!” 秋梨急忙拉住了她的胳膊,轻声道:“夏姐……夏哥哥你小声点儿呀。” “既是缘分,自然不会收少侠的钱。”计不灵向后退了两步,“我看少侠双目含水,黑白分明;顺眉高悬,丰盈有聚;唇形端正,海角带笑,乃是非凡之相啊。” 夏饮晴听完这话,气头已下去大半,道:“算你识相。”旋即将剑摔回了鞘中。毕竟,世上多的是不爱算命之人,却哪里有不爱赞美之词的姑娘。 “只是……”计不灵欲言又止。 夏饮晴眉头微皱,道:“既然不收钱还卖什么关子?” “对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养成习惯了。少侠不介意的话,我就直说了。”计不灵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少侠印堂黑得厉害,似是要有大凶之兆啊!” “呸,你才有大凶之兆,你全家老小都有大凶之兆!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只怕你瞧猴儿屁股都是发黑的吧!”夏饮晴再懒得理他,拉起秋梨便朝山下走去。 计不灵也不阻拦,只道:“少侠非要将自己的脸比作猴儿屁股,我也不好多言。” 夏饮晴猛地顿住脚步,本欲拔剑,却觉秋梨拽住了自己的胳膊,只好忍住,继续走去。 “十步之内,北面山包的三位兄弟必会放箭。”计不灵道。 夏饮晴道他唬人,反倒加快了步伐。走至九步,忽闻弓吟羽啸,果然从北面射来三支利箭!她虽未停步,却也因计不灵的话而有所提防,退后同时拔剑而出,两避一挑,躲开三箭。
竟然被他说中了!夏秋二人皆是一惊。 只见计不灵转身向北,抬声道:“计某已得到消息,三位的杀父仇人近日出没在苏杭一带,且此行是为寻花问柳,身边没带什么护卫。” 鸦雀无声。 “三位追仇十余年,若失此机,实乃可惜。”计不灵续道。 “多谢!”只听北面山包传来三人齐声,便再无动静。 接着,计不灵偏身向西,道:“茅屋里的几位兄弟,应天镖局抢你们的生意砸你们的场子,又四处传你们的谣言,实属不仁。现在他们就在南边不远的杏林村里喝得烂醉,这夜半风冷的,不如几位这就去点一把大火暖暖身子?” 片刻沉默,西面忽然传出一阵叶声簌簌,之后也没了动静。 夏饮晴已是满头雾水:折笑宫外怎会围了如此多人?我竟没有丝毫察觉! 就在她惊讶之时,已有三拨人马躁动而出,消失在了黑暗里。最后,计不灵向着南面叹了口气,道:“兄弟,我没有提前赶你是为你好。你若刚才回家,撞见娇妻衣衫不整,她定又会说是在等你。但你现在赶回家中,就刚好能撞见你那情同手足的王兄也衣衫不整地在等你了。” 哐当,似乎是一把大刀在南面的阴影里掉落。 计不灵劝道:“你那王兄可是轻车熟路,穿裤子的速度快得很呐。” “老子这就回去!”憨如猪熊的咆哮后,四周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然而计不灵并未就此打住,反将声音抬高了些,向山下道:“正赶来的几位兄弟,这轮回令和炼仙鼎本就不是你们该寻思的,还是莫要在此丢了性命!”顿了顿,又续了一句,“就在前两天,有人在山下的坟头儿藏了几吊铜钱。铜钱没腿不会跑,诸位先到先得吧。” “轮回令!折笑宫和轮回令有什么关系!”夏饮晴只觉背后一凉,哪里还顾得上声音轻重。折笑宫虽不问江湖之事,从未与轮回令有过交集,但她在随师父下山期间早已听过不少江湖传闻,又怎会不知其恐怖? 计不灵不答,只是嘿嘿一笑,道:“单凭缘分二字,我对少侠已是仁至义尽。倘若肚子不饿,兴许还能多留一会儿,但现在嘛,我得去找吃的了。”身形一晃,融于夜色。 “计不灵!计不灵!”夏饮晴拼命喊道。 “以毒攻毒,以救自救,少侠珍重……”计不灵的声音越飘越远,终于消散。 见状,秋梨也跟着害怕起来,轻声问道:“轮回令是什么?” 夏饮晴不知如何解释,扭头瞧了一眼折笑宫,眼神中竟满是不舍。她咽了咽口水,道:“此地不宜久留,下了山再给你解释。”说着,便拉起秋梨向山下奔去。 这时她才明白,为何今夜的折笑宫既没有练剑之声,也没有蛙叫鸟鸣,静得就如这条下山路一样,只能听见越来越快的脚步和越来越重的呼吸,却听不清那到底是由谁而发的。 她也不愿听清。 就在此时,一句轻唤从两人身后追来:“请两位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