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前尘（一）
入秋之后，尽管昼夜温差大，可白天仍骄阳似火，尤其秋后久晴无雨时，暑气更加逼人，我每日非沐浴两次才舒服。 云非凡陪了我一整日，直至傍晚回到桃花涧，方才进屋子处理公文。我舒舒服服洗漱好再找他，他竟累到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我捂嘴轻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抽出他握在手中的狼毫，坐在他身侧静观。 他眉头深锁，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看上去及其痛苦，睡着时与他平日神色不同。我忽觉不妥，尝试着去唤醒他：“云玘……云玘……” 记得沈娘说过，熟睡之人切忌猛然叫醒，否则会丢了心魂，我只好一面轻声唤他，一面加重手上的力道。云非凡缓缓睁眼醒来，双眼满是戾气与仇恨，我被惊吓到，身子微抖一下。他抬首见是我，怔了一瞬，目光温柔起来。 我凝视着他，他回望着我，气氛微微有些尴尬。我欲收回手，云非凡蓦然拽了我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在我耳畔喃喃道：“抱歉，灵儿……别走……抱歉……”他在求我留下，而每说一遍“抱歉”，他手上的力道便加深一重。 我不曾多想地回抱他，双手顺抚上他的后背，轻声安抚道：“我不走。” 彼此拥抱了一会儿，他自嘲道：“我方刚的模样是不是很恐怖？” 我不愿骗他，轻声颌首回道：“嗯……” 云非凡急不可待接道：“我发誓，绝不会因任何事伤你，请相信我！” 他为何迫不及待地要向我承诺，让我相信他？ 我心中罩上一层疑云，却不是怀疑他，而是更想了解他的过去。我隐隐约约感应到，他始终活在黑暗中，愈拼命地想逃，愈逃不出这片黑暗。 皇权？朝廷？沈家？我不知晓他是否真心真意替圣上做事，我也不知晓他是否真心待在沈府？ 但我愿相信他！ 我离开他的怀抱看着他，他满面愁容，双眼通红，透出惊恐不安。我双手覆上他的面颊，朝他灿笑，温和道：“我一直信你，从第一次见你，我就信你。” 云非凡弯起嘴角，欣然一笑，眼中化去惊恐与不安。 蓦然惊觉坐在他双腿上，彼此姿态暧昧旖旎，我羞红了脸，欲起身离开。云非凡微笑抓住我的双手，圈住我环抱在怀。我挣扎着要起身，云非凡搂着我不放，沉声道：“就一会儿。” 我不再乱动，云非凡揽过我的肩，让我靠在他的怀里。我窝在他怀里，鼻尖飘过似幽竹、似雅兰的香气，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气令我倍感平淡温暖。 无意间瞧见他衣襟紧紧地裹着颈脖，我伸手拉下，道：“虽已入秋，你不热么？” 他慌张地去整理，却为时已晚，掩盖在颈脖处衣襟下的伤疤暴露在我眼前。我身子一怔，僵在他怀里，虽面无表情，心中之痛却难表。 他因我挨了凤儿一剑，才留下伤疤，我慢慢拉开衣襟欲探究竟。还未到胸口，云非凡突然握住我的手，笑道：“你在非礼我么？我虽是读书人，好歹也是身心健壮的男子，你若再继续，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做了令你厌恶之事。” 云非凡别有意味地俯视我，忽觉脸上云霞密布，收手低头不语。他语气说得轻松，可我心中难过不已。 “抱歉……”我声如蚊蝇，低声从喉中呜咽出两字。 云非凡听出了我心绪的变化，他揽我在怀，下颚抵在我的额上：“我是读书人，也是练武之人，没你想的这般弱不经风。” 我撑起身子搂住他，脸埋在他的颈脖处痛哭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都怪我……若不是我，你怎会受伤……”情难自抑，我眼泪簌簌地落在他衣襟上。 云非凡搂着我，笑叹道：“看来，我又要叫云珏洗一身衣裳了。” 我捶打了一下他，大声哭起来。他一边捂住耳朵，一边好言哄我，直到我不哭了，他才放开我。 我擦干眼泪，扫了一眼他的桌案，眼尖发现了被垫在砚台下的《玉溪诗集》。 好你个云非凡，拿它来当垫砚台的！ 我撑起身子将诗集拿过来，嗔了他一眼，举在他眼前。云非凡再次满面愁容，与上次有别，他是带有欣喜的愁容。 我问道：“可是你的？”云非凡一言不发，眼里尽是笑意，我似笑非笑地问道：“何故藏起来？” 手上已经随意翻开几页，恰巧落在“归梦”的一页，我指着最下方的落款时日，问道：“可否解释一下？” 云非凡微微一笑：“可还记得我在沈府时问你的问题么？” 我回道：“你问我是否喜欢此诗？” 云非凡仰首若有所思：“只因我喜欢此诗，难得听你念出此诗，我心里是愉快的。” 我指着“归”、“梦”二字：“你以往见过应天府佛寺的主持么？他跟我说过一席话，当时没在意，如今再想想，觉得不可思议。” 云非凡问：“什么话？” 我解释道：“生做非凡，得缘归梦。” 云非凡诧异道：“此话当真？” 我嗔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不信我？” 云非凡亦反问道：“我岂会不信？”他笑了笑，“他是在提醒你。” 提醒我？提醒我选对人？ 我冷哼一声，放下诗集，撑起身子站立：“好不羞。” 云非凡意灿然：“我是男子，不怕羞，不然如何讨得你为我研磨呢？” 哦！我是廉价劳动力！ 我原想转身离去，见他桌案上多如山丘的公文，无奈心软回身，一手挑了清水，一手捻起墨块研墨。 云非凡写起公文的模样格外认真，红烛光晃得眼难受，我揉揉眼，找了剪刀剪去一半的烛心。看了看他，他眼中依旧深邃，他的颈脖依旧裹得严实，柔和的烛光照的人也暖起来。 趴在桌案上痴痴地盯着云非凡，此时此刻的温暖，我一辈子难忘…… 恍恍惚惚地入睡，醒来时已是日晒三竿。 糟了，要错过送行的时辰了！ 我坐身望着屋门呆了一瞬，我在云非凡的床榻上睡着了？低首检查自己衣着整齐，我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