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舟行
新阳第一缕曙光升起,幻化照耀宇治河边万千气象。 忽想起母亲的诗笺中一首颇得神韵,禁不住迎风吟咏起来:“宇治春晚,霓裳晨雾,人间尤物。苌弘碧血成桑野,浣纱胜玄素。青峰迷彩,迭岸朱户,却道东风相误。绕梁犹在闺阁,离人三月五湖。当是锦屏一曲,种种断肠风度。请君置酒,青梅丝丝入扣。” “真好,原来你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妙人才女芳心暗许了”付邵竟也起的这么早,在我身后听完就伸伸懒腰,边看着两岸晨曦,边打趣我道。 “这是亡母的旧作,付叔叔见笑了”我也不禁失笑,回答着,很是进入角色的躬身行礼“叔叔昨晚那般繁忙,秉烛处理公务到深夜,今天又这般早起,莫不是准备悬梁刺股?” “哈哈哈,”付邵开怀大笑,“你这混小子,怎么知道我深夜才睡的?” “那我是不知道,只是看昨夜整艘船上的使者侍卫都彻夜秉烛,我半夜出恭,发现就似当年在父亲军营里看有人劫寨一般,四处灯火通明,便想着若非您这位大使,夜半不睡在处理公务,大家怎会都不睡的呢?” 被他的亲和快乐很快感染的我,年轻开朗的本性,开始如春日融化的清泉般叮咚起来。 “注意称呼,是在你薛叔叔的军营,是薛凌氏墨秋的诗词,以后称呼父母名讳时也不能忌讳这些字,免为人所查。 毕竟,新越北溟彼此之间的情报网络和暗桩都是重重叠叠的,你懂的。” 付邵瞥了我一眼,边说边拉着我到了三层顶的一间客舱,“我早点把这次的事务整理完,好与你聊聊天,做好我侄儿你的思想工作,对我很重要哦”说罢朝我狡黠一笑。 示意我随意落座。他则随身掩上了舱门。 我方留意到,这间客舱大约有会客品茗的作用。 因其中间摆着张乌木小几,地下是丝绒软榻,窗外可览江色和过江渔船,几上器物形如古鼎,三足两耳,炉内有厅,可放置炭火,炉身下腹有三孔窗孔,用于通风,上有三个支脚,大抵是用来承接煎茶的,炉底洞口,用以通风出灰,再其下则有一只铁质玄色器皿用于承接炭灰。 边上银炭精致,杯盏澄明,只不见茶盘茶碗,只见数个酒缸。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用来煮酒温酒的行头。 只见付邵已然轻快的拿起行酒的垆盏和铜壶,躬身娴熟cao作起来,不一时,酒香满仓。 “都说酒后吐真言,”付邵欢快从容的递过杯盏,又命李吉取了腌制卤好的鱼片、海虾和花生,放在几上, “今天贤侄你就对叔叔我,把你闷着的真言一吐为快,可是到了北溟之后,可就再难有这个机会了,今天你想问什么,说什么,我以个人立场,便都知无不言。 不过我问你的,你也都尽量不要说谎,我们坦荡煮酒一番可好?” 我眉头微微一扬,随即笑了起来,扁了嘴故作嗔嗤道:“别介,您一个首辅之人,若也能对我知无不言,那我可还有小命留得吗? 不过既然我们是友非敌,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又怎会欺得付叔叔呢? 倒是很感兴趣,付延年这个身份是真存在的一个人么?又有多少人清楚我是谁呢?” “付延年这个身份是我的族侄,不过所谓族侄,一表三千里也是正常之至的。 北溟正值用人之际,只要你是有些特殊可用之才的人,再加上是我族侄这个身份,我掉包将你换回北溟毫不稀奇。”他半真半假的眨眨眼,亲和的全然不似他的相国身份:“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父亲也是很了解我的。 不过所有的事情,除我之外,我们主上方均诚和本国御史台总机要,也就相当于监察情报的主管——秦义老将军也是知道的。” 付邵给我们满上温好的绍兴黄酒,边饮边说“说说你怎么看叔叔和北溟吧。” “啊哈——”我想了良久,连饮了两杯,方才开口:“说真话,我的个人见解其实真的不多,不过,记得在国子监武司时,武校学士宇文免先生讲学时曾说, ‘北溟与新越,国家组织形式完全不同,北溟立国制度不完备,监察机制不健全,完全靠的是君主能臣的英明决断,若不改制完备,必是过不得几代便会日益弱化,兴起内乱的,别看如今兴隆鼎盛,富裕肆意。 最让人忧心的,不过是其不断运用率性肆意和财富邀买人心,使我新越人才外流,怕终有一日将各类规制完备起来。再趁我新越内忧外患,借罗倭金俄之乱,扩其势力,伺机而动,不断扩大,难保不成我新越百年心腹大患。’” 想来也是那是少年莽撞,无所畏惧,兼之付邵那种令人信任的亲和力使然,我当时的措辞,不可谓不是一种作死的态度:搞事情。 “哦?”付邵咂一口酒,不置可否的摇摇脑袋,“说下去。”说着,竟投来一个鼓励的神色。 “还是那些老话呗,”我也摇摇脑袋,说,“先生说, ‘我新越,以儒门礼法纲常为思想基础,天子总览大权,同时朝堂设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位辅政宰执和枢密院。 各部下有具体机关队伍,有御史台和明鉴司,以文事武事监察文武官员,有言官和辅政阁老协助和引导天子。 有州县两级,和武事六品升迁考核的军事职官格局,形成均衡持中的管理模式。 商业上重大利润来源皆是官方垄断,盐铁酒矿等俱是官营,利润国有,漕运织造等由司礼监掌事宦官亲自主持,利润属于帝王。 而北溟,则是极其简单化的现实至上,全民无论身份地位,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皆贪利商,但真正能形成规模,控制市场的,自然还是官方与豪门。 朝堂、政务、外交、文教皆归宰相管理,宰相自行委任文臣班子,处理各种政务,而其主上方均诚和一干心腹将帅,则完全控制军方,同时控制军械、军粮、军校、军官等相关一切事务,杀伐决断,更迭律令,不由任何人置喙。 不同的执政模式,自然对于真正把控着江东富饶地区的豪强、贵胄、巨商而言,哪种更有私利?自然不言而喻。 听闻,方均诚账下兵工幕僚,推广了一系列军民两用的器具,其兵器甲胄,战船打造也有极大优势,加上方均诚神出鬼没的用兵方式,使得北溟完全成为了一颗古怪而坚韧,扎根在新越版图的钉子。’” “宇文免的弟子啊——”付邵用酒勺轻敲了我的脑袋两下,又自斟自饮起来,没有一丝愠怒之色。 自古,新越讲究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在许多官僚化,习惯了逢迎顺从的高官身上,早已消失了的那种上古士大夫风范与涵养,在付邵这里,却是十足十的内外如一,让人心生无限好感。 “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自己的看法更多些。其实很多东西,并无需申辩什么,你此去北溟,有的是时间,用自己的眼睛和经历,更深的认识和了解。”付邵的话,总是说的那样自信和乐观,带着一种暖意的贴心和对他人的理解。 “是啊。其实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新越士林子弟,多半觉得,宇文免先生还是有他的道理的,若真如他所言,那付邵付叔叔你,可是人才外流,和能够让北溟真正立稳脚跟于主流上层社会的关键人物呢。 但话说回来,我虽年轻,也无惊世才干,却也并不迂腐,不会轻信一面言辞,毕竟这几年两国交兵,相互间,文人亦各持笔墨攻讦争吵,自说自话,各自描绘的天地黑白不知为何。 我想,或许新越并不了解北溟,可是北溟有了付叔叔你,可就实打实的了解新越多了几分。 若是当真未来有天,两国刀兵相见,付叔叔你可是新越之jian佞,北溟之功臣啊。” 说完我带着一种欺负君子的搞事情,故意逗乐似的,阴阳怪气的看了看他,就开始自顾自的一杯杯饮酒。 似乎说了这番话我很渴似的。 “哎,你喝慢点,还是士林子弟儒学之国呢,仪态仪态,”他边打趣,边让我吃点小菜,自己却又喝了一杯,说道: “看样子,薛凡泰还真是只想让你逃过一劫,没对你详谈教导许多?只是我相信,主上却未必信啊,但或许等你父亲那边行动了,主上便会少几分戒心吧。 不过,不论你有什么动机,对我都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人各自叩问内心,是否竭尽全力,问心无愧罢了。 其实我这里,倒不必怕什么有天刀兵相见云云,我只主政,外事内事,提拔人才,策反贤能,至于和军事相关,主上是全权有自己的文武幕僚,出生入死的班底,有自己的设想和方式的。 我绝不想涉入军政,主上也不曾干预我任何政务,未来怎样,我也不知,只是现在,力求联合新越,对抗罗倭,并趁机宣传扩大自我的软硬实力,是当前要务罢了。” “其实这点我倒是很奇怪,虽然知道你也说的似乎由衷,却总是不明白。 如果现在,是新越积极去找北溟联手抗敌,我倒并不奇怪。毕竟兵临城下,都城很可能要失陷,一旦罗倭将海陆据点联成一线,那首当其冲,一定是我新越。”我又饮了一杯,飞快的说: “可现在竟是北溟主动来联手,这也实在是诸般可疑,虽说唇亡齿寒,虽说同胞血rou,却毕竟利害当前,你们的积极似乎有些过了度的程度。 也怪不得,每次你们来使商谈联手抗倭之事,朝廷总是踟蹰不决,其实,以而今形式,与你们联手,怕是迟早的事。 罗倭势大,海陆优势都非等闲,哪家独自面对都是不可能的,” 我兀自边说边纳闷,那样子一定很是傻气,“若不是你们,造下极大声势,前来议和,并不断的更改议和联手的方案,没准朝堂的疑心顾虑都会少许多,和议也就成了,早就可以联手抗敌了呢…… 也不至白白在东都一处,就伤我新越将士已然二十八万之数。 前期就参与东都保卫战的将士,几乎捐躯殆尽,后来不断的征兵调兵,这才慢慢补上窟窿,真是疑心害人,朝堂的疑心累死三军啊——” 说到这里,我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付邵的眼神也变得恐慌起来。 原来竟是这个关窍。 却只听他悠悠飘飘的说道“是啊,所以我们才要几次三番的大力议和啊,不多消耗消耗,耗不住了,新越又哪里会轻易的,和被他们视为叛徒和山贼的我北溟议和呢——” 付邵面上带了一丝讽刺的笑,看到我的神色,忽然有些赧然,半响,又说道: “其实我们也是真心议和,毕竟罗倭将我们的海疆商利侵吞甚多,又不断和我们在雍海海域作战,况且也像你说的,不联手谁都抵不住罗倭嘛。 既然是真心议和,那我们自然想为日后多做筹谋,占据民心,和舆论上更主动联手的地位,至于,因为新越朝堂的疑心,反而使得联手抗倭之事拖延至今么…… 虽然也有布下疑阵,更好的削弱新越的意思,但新越被削弱过多,对于我北溟何尝不是极大的危险,总不能等着罗倭收拾完新越,再四面包围的收拾我北溟吧?” 我默不作声,只是自斟自饮起来,心道,或许,还有更重要的缘故,你不会讲给我吧? 若不是你们发现,罗倭的海上战舰,皆是无法轻易运用火攻,和水下偷袭的铁舰,而你们北溟境内,所能规模化锻造铁舰的工矿储藏极少。 即便你们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却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这才把目光投向我新越国土的吧。 若非如此,只怕你们未必不想继续一边邀买人心,一边对我新越朝堂君臣布设疑阵,以期坐收渔利之事。 国家之间,何来敌友恩义之说,不过是利害权衡的平衡之道。 想到这里,一阵无可避免的心痛。这些,都是父亲和我密谈时,所言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才了解的事实。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毕竟新越朝堂,全然不是父亲可以左右的,无限的拖延,消息闭塞,愚民愚君。 皇帝年幼,不过与我相当年纪,兼之自幼养在宫中,除了此次避难,竟极少看到过东都外的世界,只能依靠文武官员,彼此矛盾和争议的论事,从中探寻自己合理的处理。 也只能依靠自己的行政经验,来慢慢学会更老到的用人做事。 父亲虽然深得皇上信任,认为他既非士林朋党,又不为司礼监宦官群体认同,是个只能作为孤臣忠于皇上一人的可信之人。 可是,大事关头,父亲若是一力力主,联北溟以抗罗倭,万一落下口实,私通北溟,或是日后战局有变,可该当如何? 对于臣子,这本就是难以一言论断,必须留有余地的政事。 况且他是武将出身,对战事过于关注和积极,反会引发御史台,对其是否有提携门下袍襗,以征战求军功的口水是非。 所以即便看透的阴谋,竟也令堂堂丈夫裹足不前,若非将我这个心肝宝贝儿子托付异国他乡,以求稳妥潜伏,怕是至今,也不敢上奏多少有价值和态度的忠良谏言吧。 “今日既然煮酒,倒不如来论论天下英雄,” 付邵说着,随即把目光落向窗外的茫茫江水,连天新绿上,“昔年古风,煮酒论英雄,使君与cao,何等俊逸豪迈?而如今,风流人物,亦颇为可圈可点,何不各抒己见。 你我都是年轻人,当不至于唯唯诺诺,老气横秋,讲出些新意才好。” 我看了看付邵,暗忖自己何德何能?可以与他相对饮以论英雄。 只是尽管立场不同,对他却无法抑制的感到亲切和好感。于是不无恭维的说: “付叔叔自己不就是当世英雄,不过而立之年,就封侯拜相。 不过也是北溟国主敢用人会用人,要是在我新越熬资历,哪个宰执不是到了四五十岁方才能入两府呢,那时候,早已经多数人棱角磨圆诸事求稳了,又哪有付叔叔的文韬武略,锐意革新呢。 我还道是想请我喝酒,谁知付叔叔竟是想出个新样儿,让我拍你马屁呢~~~” “噗——”付邵忽的笑喷了口中酒水,看见我幸灾乐祸的看他整理衣袖,伸手给我个爆栗道: “年轻人好不好学的这样叛逆刁钻起来啊,若说当世能让我付邵服气的英雄,确是不多,可也不需自我崇拜这等幼稚吧。” “那付叔叔服谁呢?”我追问着。 “当然是我们主上了,还有我父亲,其实你的父亲也是一个英雄,这倒不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付邵爽快的回答。 说他自己的父亲付彦,与我父亲薛凡泰是当世英雄,我自然并不抗拒。 付彦曾在吏部、户部执掌多年,珍惜才华,极有伯乐盛名,亦对货殖之术深有心得,理财用财之能无处二至。 而自己的父亲薛凡泰,则在情报刺探与军事研究上堪称柱石,独门的斥候心法有兵家隐身术的美誉,账下文吏对古今战事的研讨,和器械改进的方案,也是洞见不凡。 可是将方均诚这么一个反复无常,富有野心的梁山土匪头子也扯进来,就让我一时愕然。 但转念又想,付邵说的没错,我未来有的是时间,去慢慢探寻事实究竟如此,何必此刻争口舌之利呢。 于是一杯接一杯,我与付邵就这样,以一种各怀心思,却也不无理解的态度聊着,付邵还不时唱几句曲 “……一见萧然音韵古,光阴只在弹指,醉里挑灯把盏,此恨谁知,歌且合,春常在,繁华尘土停云宿……” 又几句“……流霞酿的好酒,越江渡口中兴,不管孤灯明与灭,一带链环赤壁,沙场再点兵……” 最后虽不至枕藉舟中,不知昼夜,但也各自微觞微醉,红面相迎了。 而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对付邵颇有些好感,也对北溟多了几许莫名的期盼。 第三天次第下了船,迎着名为“鹏运天池”的大码头,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在我新越文儒笔下的商贾匪气之国的都城鹏城。 我虽并不是全然相信秀才们笔下夸大其词的事,却总想着这当是个不讲礼法,经济发达,商贾云集,叫嚣吵闹之地,可丝毫未曾想到,这北溟国如此井然有序,生机盎然。 明鉴司的材料所记载,北溟与鹏城的情况由文字一一跃然眼前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那些以前并不起眼的只言片语开始翻腾: “北溟立国之初,成国家宣言之篇章,以公民之合法私有产业,受到国家永恒无条件之保护为首,以尽一切可能维护和为贸易保驾护航为形,锐意以求开拓,有并吞八荒行商四海之野心,而北溟之武装力量,则以保护国民产业利益,而享有无上荣光”。 来码头迎接付邵的,是位梳着简单汉髻,身着校尉软甲,长眉入鬓,腰挂制式流星锤和雕金丝软剑,杏眼锐利的泼辣女将。 她见到付邵便朗月般一笑,和其余一干迎接的兵士们齐齐下马迎来,朗声道:“下官御史台总哨秦清,拜见付相,主上名我来迎诸位使节归来,一路辛苦。” 顷刻间,秦清的目光已转向我,上下略略一扫,以一种骄傲的姿态。 付邵见状,不由开口道:“这便是我那新越京中的族侄——付延年了。延年,来见过秦将军。” 我上前见了礼。想到付邵所言,御史台总机要秦义将军也知此事,那么眼前这位秦清,应当就是秦义将军那位自幼习武,不让须眉的爱女了。 秦清边挥洒袍袖,边对付邵道“倒是颇像付相公的仪态,”而后袍袖忽然携风一掷,我见其暗动内力,便侧身浅避,化其掌锋,却见她暗中已然收力,哈哈一笑,继续对付邵说 “还有几分功夫,只不知担不担的相公亲卫之职,毕竟相爷千金之躯。”而后又微微靠近付邵,压低声音道“主上命我带话给相公,让相公去军务处叙话时可带上公子。” 付邵也笑对着,倏然上马道“正当如此,”又朗声笑道“无妨,让小侄随秦将军在暗哨武校学得些本事,再行安排入职如何?” 秦清一边示意随从为一行人备马,自己则护着付邵在前面跨马而行,一边答道“敢不从命。” 忽的回首,看我笑笑,竟拌了个鬼脸,眨眨眼道“公子可吃得苦?” 却并不等我答话,就径自转头继续与付邵一路叙谈而去,再不回头看我。 我自是并不畏惧什么暗哨武校学习的,只是暗暗惊诧于此等不拒礼法的率性表达,竟于高官显贵之间如此常理,毕竟北溟立国不算悠久,民风官风却已然与新越天地之别。 大抵也确是上行下效,古今如此之故。 看那秦清行事,便也是一派江湖儿女的豪爽气息。 时常宣扬其民风惜命贪生,宁献财帛不愿刀兵,爱好和平的北溟人,却不论文臣武将,弓马功夫驾轻就熟,十分尚武的态度,如是看去,确是极具有扩张性和危险性的。 只是我现在已然是付延年,甚至不知有生之年,会否会一直在这个付延年的身份下,反认他乡是故乡,诸多想法,也诚然多余了些。 人生在世,忠孝仁义,也必要苍天成全,若生于贫病交加之境,日日夜夜为升斗柴米交迫,何来其余可言。 一路乘马随行,四处看去,见山远水近亭台纵横,店铺林立人马穿梭,其间路过一处飞泉曲径,翠柏红廊的护国寺。 不数十里处,又是两处互相掩映的茶色六角建筑高入云端,只觉气派严整,据称乃是北溟的工部与商部两部大楼,其余三部也是同样建筑,只是坐落鹏城西郊。 此番先随付邵回军务处复命缴令,只能来日再去一观。 北溟的军务处也称军机处,看去其形正堂朝东,三面环水。 正殿面阔三间,进身两间半,四周加圏玄檐廊,房檐乃是重檐歇山顶,柱头斗拱六铺作,单拱,与新越法隆司风格相近似。 正殿两翼伸出四间重檐回廊,向前折出两间,形成厢房,折角处一攒尖顶有平座,正殿后身向西有七间回廊,架构空灵,飞檐宽展,玄廊跌宕,别致秀丽。 到了军务处,付邵让李吉与我在偏殿等候,他则与随从先去拜见其主上方均诚,随后谴人再来唤我过去。 想必由于此等掉包敌国朝堂大员亲子的事,及其背后所涉国政,方均诚怎可能不知,既然归来,当然汇报和得到主君首肯,方是为人臣子的要务。
然而,与汇报议和结果,和此次出使的各种政事情况相比,这却是极小的一件要务。 于是我便与李吉随一位偏殿宫人进去,吃茶等候。 顺便打听些北溟习俗,眉高眼低,出入礼仪,总归人在异乡,顺从低调的良好印象,终归利人利己。 于是,在宫人上茶时就轻轻递过个红包去,聊上一会儿。 原来北溟主上方均诚,是常常前往此处与臣子议事的。 由于其主掌军务,所以此处旧称军机处,现更名军务处。 从偏殿入正殿,需穿垣道红墙,掠百级玉墀。规矩却不算多,北溟君臣,于朝堂便废止三叩九拜之礼,行先古之拜礼,而我一介白衣,身无寸功,却也是一视同仁这般礼仪。 现行的北溟管制,由王、侯两级世袭贵族,以及十一个等第官员构成,其中前六等职名在新越历朝史书中也有其称名,虽然,它们一般标识的只是等级而非具体职能,后五等职名则与军事指挥或地方政府的具体职能相关。 北溟并没有绝对的文官武将之分,所有的职级皆可被委任为文官,也可做军队指挥,按照官阶品级给予其家人行商一定优惠政策。 北溟的科考,注重文武结合和实用,并不考教繁复的经义注疏和经史原文,而注重考教处理问题的解决思路和技能,以及官员综合全局的意识。 方均诚亲旨,宣传期待其所选官员“文可兼武,韬略载在诗书,武可兼文,干戈化为玉帛。”朝堂各重要职能部门,皆有培训学校,科考通过后,亦都要经过专门的课程训练。 而暗哨武校,则正是官员御史台,处理情报监察和机密国家安全工作的专门课程培训学校。 说话间,见一侍卫前来传唤,我赶忙起身整衣,前去拜见方均诚。 至正殿,学着前面带路的侍卫行了拜谒之礼后,抬起头,终于见到这位曾是“梁山好汉”的主上。 只见其五十许人,身高八尺,体态健朗,国子方脸,面如冠玉。 身上并不穿象征天子意味的明黄龙袍,而是穿着一身明晃晃的淬金制式软甲样明光铠,外罩九纹龙花样铁布衫,最让我兴奋的是他腰间所配武器 ——连鞘的刀,黑黑的刀柄,青青的刀锋,青如远山的锋色,弯弯仿佛一钩新月,中有开合装置,纵未出鞘也透出逼人的杀气——那是传说中的圆月弯刀吧? 传说此刀,出手忽然间,便可做一道飞虹之姿,回环中有惊天裂地之威,刀上刻着“小楼一夜听春雨”的诗句,因其刀锋过处,若黑暗中忽现的圆月之光。 据说此刀已经失传多年,今天竟得一见,但凡练武之人,谁人不为之兴奋。 再看那方均诚举止,豪爽热情,似确如新越传闻所言,江湖英雄气重,并不看重礼仪繁杂之事。 这军务处布置,与其说是金殿对策之所,不如说更像一置身庙堂之上的军帐,官员多是软甲加身,环于殿中而立。 方均诚见我之后,便着令殿中时监理文武官员职官补缺事务。 一名唤刘广京的官员,为我安排好挂职——挂为付邵的豹补从四品刀剑左侍卫,着享薪俸。 秦清又奏请,准我先入暗哨武校学习等一干事宜,随后,方均诚亲命贴身侍卫王骏,送我先回付邵相府中安置,留下付邵等人,称还有正事要再议处。 我与王骏告退,徐徐退出大殿。 再回望时,但觉其地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水晶玻璃的各色风灯,如若银光雪浪,庭燎虽因是白昼,并不曾点着,却因着其皆雕出螺蚌羽毛幻彩乾坤之形状底座,一径看去,琳宫绰约,桂殿巍峨。汉白玉石栏杆与阶下白石子铺成甬道。合着步子,就着两边路旁夹道的葱茏佳木,奇花灿灼,罗藤掩映,不落俗套。 李吉已经在外等候,领我前去相府。 先前我单以为,大约父亲是要联合军方官员直谏联溟抗倭之事。 如今以我在北溟得到的待遇看来,却是八九不离十的要有场兵谏的节奏。想到这里,心中纷乱,面上却不能露了样子。 只得沿路向李吉又打听打听相府的各种规矩,还有何人常住,主母称呼为何等等。 不多时就来到了相府门外。 门外两只大头憨憨的石狮子,虎步龙盘的站在门头,一面赤金雕碧的匾额上书着:付相国府四个大字,其起势颇得王右丞的三味。 待下了马,正门的管事小厮见了李吉与王骏,似乎颇为熟识,忙前去通传。 很快就有两个小厮出来,迎了我们一行人进去。 相府,是原先罗倭尚未入侵前,著名的倭国僧人,亲自设计和建造的寝殿造结构。 据说倭国贵胄私人府邸皆以此类四厢,叠加正两厢式构建,彼此间以回廊相连。 屋前则以水池相连,佐以佛教的本土化标准,在屏风和门扇上,一经画着极乐世界的旖旎风光,阁楼的角门,梁、枋、斗上都雕刻着宝相花、卷草、连珠等佛书中常有之繁花密叶,花纹饱满流动,栩栩如生。 门厅东西两面是一楹联,看去,正是: 坐片刻无分尔我,吃一盏各自东西。 府中人物,来来往往的似乎正忙的不亦乐乎。丫头小厮们,各自依着所行的差事着着不同样式衣裳。而付邵的正妻邢秋燕,作为当家主母则打发了贴身丫头穗儿来迎我们进正堂去。 穗儿看去不过十五六年纪,却颇有些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的俊朗飒爽感觉。 只是衣阙或是跟了邢氏的风格,穿的花红柳绿,反让她那俊朗的容颜减了几分别致。 看到这相府的一片生机勃勃的样子,忽然有点自哀自己这过早丧母的家伙,竟是从未见过有女人在家里张罗聒噪热热闹闹的样子,瞬间就感到甚为温暖。 邢氏甚为年轻干练,长发向上半翻梳拢结于顶,又复反绾成双刀欲展形态,中簪鎏金花色蝶舞状步摇,卷烟眉,横波目,在正堂留我坐下叙话。 李吉则被打发先去送王骏回宫复命,再去比翼街穿云巷寒园请付邵双亲付彦夫妇前来一道用晚饭。 随后为我引见了相府的大官家许友后,我的各种行李便有小厮搬去安置。 邢秋燕让我先去洗澡更衣,随后等付邵回来了一起吃顿接风洗尘的饭菜。 我泡澡的功夫并不长,很快收拾完出来,裹上主母给的北溟窄袖锦袍。 忽听得府内院中有人正在吹笛弹唱,还有邢秋燕在那里指点教学如何讨人欢喜的技术,凑热闹的兴头一起,我便循声去看。 见四个十二三岁的歌戏小倌儿,和两个抱着琵琶的女乐,在院里四古桃树下。 邢秋燕和丫头穗儿则在一边,邢秋燕坐在挪来的一张官木椅上合着拍子。 穗儿吹着笛子,那其中一个小倌儿唱到:“芬芳一世,料君长被花恼,我向东邻曾醉里,唤起诗家二老,拄杖而今,一天桃红水榭,咦?可不是商山皓?请君置酒,看渠与我倾倒” 另一个则对唱:“是谁家二老?莫不是当时那金銮揍草,落笔万龙蛇,待得无边春夏家翁好。平生丘壑皆他教,一觞能令千岁倒。若说那当年英豪,西北洗胡沙……” 几个小倌儿你一言我一语,什么“老骥伏枥,不辍青云”,什么“思慕家严门风好”…… 旁边的邢秋燕则又打拍子又打扇子,毫无扭捏的调教拍马之术,看得我哑然失笑。 想起今晚,似乎要请付彦老人家来府中,这主母媳妇儿,讨好公婆的歌词虽写的露骨了些,然而年老之人,多半最爱这热闹阿谀,便是内心知道,也就当做孝心收下这一派奉承的夸大其词,并不觉得脸红。 而那付彦,却又是付邵背后,真正稳cao国政的权臣,付邵出面,也有追求北溟国鼓励年轻人上进之榜样的意思。 对于有权有势的公婆,如此不吝提鞋的吹捧,阿谀功利之做派,还真是与我新越闺秀大相径庭。 听说这邢秋燕,乃是鹏城盐商邢元亮的女儿,当真也是逗趣俗物。 不料邢主母也看到了我在这边古怪而笑,却不知是因我觉得她教唱的歌词太过马屁之故,只当是我看上了哪个丫头。 瞬间,她看向我,露出一个更为古怪的笑容:“小延年过来,婶娘这才待问你呢,可巧你正来了。你看寻个丫头伺候你可好?” 这一问却是让我吓了一跳,忙喜眉笑眼没心没肺的说,“谢婶娘费心,只是不用,侄儿只是看这戏拍的有趣,多看两眼而已。” 谁知这一说,邢秋燕更是一副了然的古怪笑颜,对我道“有什么费心的呢,你身边也是该有个贴身服侍的人了,虽然你有个侍卫的差事,可在自家,都是一样的,要我不给你安排妥帖,可不是我的不周了” “婶娘好意,侄儿实是感激的紧,只是侄儿还小,真不必靡费什么人服侍的。若是真有需要的,侄儿自然向婶娘讨要——” “靡费什么?”邢秋燕撇了我一眼道“又不缺这点银钱,钱赚了就是要花的,这乱世里,谁知哪天身家性命便捐躯了呢? 况且咱们北溟不像新越,咱们北溟富庶些,就是新越那种穷地方,也喜好在那些个婚丧嫁娶黑白事儿上,大为铺张浪费,咱们只是日常开销,花了再赚就是,侄儿莫要推辞客气。” 待我再要拒绝时,门外已有通传,说是付邵回来了。 这位邢主母,一听到自家夫君回来了,那一个表情欢乐而天真的样子,恍若一二八年华的少女,情窦初开一般,动若脱兔的一溜烟跑去迎接了,我则唯有半尴尬半认真的,跟着也向外走去。 来到外间,却见付邵与邢秋燕并未在大堂中。 我思忖着莫非这小两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促狭之心倏地跳起,就想着去找找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可有什么夫妻亲昵玩笑? 看四下无人,就以独门斥候心法秉了内息,跃上屋顶,瑜伽躬身以一字贴壁,隐逸非常的寻着穗儿的身影后,抬手挥袖,丢了几只石头,正入她所在门口的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