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四十二章 血色河谷

第四十二章 血色河谷

    夜已深。大约白昼里是个晴天,此时的北斗七星在苍穹之中分外分明。

    一支没有旌旗的古怪队伍沿着白沟河渐渐驶入白沟河谷,旁侧的狮子山瞪着双眼,黑黝黝的身影如若巨龙般横亘在苍穹之下。

    五羊城栗县到舫洛县的官道途径白沟河谷,官道两旁密林郁郁葱葱,终年长青,河谷并不深,但是狭长伸展。此时,两旁的密林中已然布满了无数拉成满月的玄铁连弩弓,随着逐渐进入河谷中那一群身着胸甲的无旌旗步兵队伍缓缓进入河谷腹地,所有弓箭手的呼吸声似乎都停止了一般,随着一声号令,弓箭手们弓箭齐发,刹那间,我的眼睛里开出一朵朵血色的波罗舍花。撕裂空气的尖啸在中箭的兵士中蔓延,捂着身体惨呼的惊恐姿态和试图冲向火力点的突袭如人潮般上涨。连弩式的弓箭一次可以发十箭,且能刺穿藤牌和胸甲。惊叫声、呼喊声、冲锋声、悲鸣声喝着血与火响彻山谷,而挥舞着旗帜指挥的,是睿亲王的副将,有五羊第一勇将之称的耿斌文。

    第一轮弓箭手快发完连弩时,火铳手第一轮开始纵枪点火,同时第二轮弓箭又不断射了出去,接下来第二轮火铳手,第三轮,第四轮……惨叫不断倒下的兵士和烧成火海的谷地此时如若一个燃烧的坟墓——这是年仅二十三岁的睿亲王及其谋士第一次出战,为他的对手选择的修罗屠场。战场将人的心性磨练的残酷无情,手中的弓箭与战刀让血rou之心变得坚硬过岩石,屠杀刺激着人们心中的猛兽,这里没有花丛迷人的芳香,没有桐树凄美的故事,没有月宫静谧的安详,更没有柔情,只有戎马倥偬,驰骋沙场,引弓挥剑,将对手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时胜利者胸膛浓烈的色彩与红了的双眼。

    不远处被团团围住的栗县城池外,漫山遍野的火把则将城池照的通明。只等这边的顺利的花仗一放,那边的军队便会发起总攻。看着眼前剧烈燃烧的屠杀场面,我禁不住对旁边也在一起放箭的秦清说道“这个睿亲王小小年纪,便做出如此毒辣的部署,将来定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秦清拉开弓一边瞄准,一边对我道“战事原本如此,攻其不备借口追击运兵,你也有一份功劳。睿亲王的谋士荊金水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军师,似乎此番便是此人千里锦囊献计给王爷的,栗县的农民军将领冯景通,”说着她放了箭,又敏捷的反手从背后箭篓里取出一支继续拉弓瞄准,边继续道“是个稳健老实的巷战天才,王爷此番便是要切断他全部的援助围了他,好劝降的。果然得知栗县被围即将失守,那舫洛县的农民军将领周佩就集合了大批游击于县野山林,终年见首不见尾的农民军倾力来援,好让我们在此处伏击,一网打尽。”

    “可是从舫洛县到栗县,并非一定要行此兵家险地啊,此地极易设伏,这周佩怎会如此不小心,误中圈套呢?”我也跟着拉弓射箭,一边询问秦清道。

    “也是那位荊金水的锦囊智计了,”秦清摆摆手,又拉起弓箭,“想来他们本来前来援助是要走狼枫桥那边的,可是王爷依计安排了他们潜入的双料细作,假意归降他们,引导他们走那条不必经过险地的道路,同时将狼枫桥给拆了,待他们依着细作接应所言到了那里,见到桥不在了,而细作又不见人,以周佩的多疑,必定以为那条更为安全的道路才是伏击之处,于是反而改走这条路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中数剑仍然扑过来的农民军将领甩出两条火舌利刃,直向秦清而来,我见状大怒,立刻拔了圆月弯刀一跃而起砍在他脖子上,顿时那将领便身首异处,秦清也自躲过了那暗器,一脸冷笑鄙夷的看了那尸体一眼,便拔出腰间软剑挥动,带着斥候营冲上前去。和那边挥刀冲上的耿斌文合兵一处,跨上隐于一侧的战马奔袭屠杀溃兵,我则与左翼的吕忆伟分别带人马和栅栏阻住谷地出入口,继续以弓弩手射箭,阻住其退路,使之按照睿亲王命令,全军被绝杀于此,一个不留。

    终于看到了裹着红巾的周佩那张有些风霜的面孔,他看着周遭惨烈的长叫,连续的惨呼,指挥着多次突围,翻滚中箭和中弹的士兵越来越多,那张面孔上却露出越发淡定的神情,他带着身侧的士兵,拿出砍马刀挥砍冲去的战马,又刺向马上的骑兵,只听他高呼“抢马死战”之后,自己身先士卒的跃上了抢到的一匹马,挥动长刀与秦清,耿斌文战成一处,旁边的农民军将士如法炮制,不断有人为箭矢射中倒下,又不断有人刺杀抢马成功,而两边射箭的将士不敢贸然向马上骑兵射击,以免误伤自己人,只能继续横射屠杀下面试图向谷外奔袭的溃逃步兵。

    周佩并没有按照预想的那般向两侧突袭而出,进入我们两侧出入口的埋伏中,而是以必死求死之心,直接和秦清、耿文斌在中央缠斗,这样反而让我与吕忆伟投鼠忌器,只能由秦清、耿文斌和他们缠斗酣战。只见那周佩击刺砍杀,手起刀落,虽然身负数创,仍斗志昂扬如初,面上丝毫不见惊慌之色,引得身边一众将士也随之士气高涨。射程有限,又怕误杀友军,我一时不知如何助战,忽而看到身侧的长枪,心生一计,高呼道“降者不杀!”这一呼不仅惊了周佩的农民军,连秦清她们也被我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这架势,这战况,以及我们所持的军令都是绝杀啊,但也就是利用这一刹那大家的疑虑和稍微的分开,我瞅准了周佩的方向,投出了长枪,长枪的金色枪头如若流星般穿透了周佩的腹部,他立时落马倒地,而秦清与耿文斌则趁机将身侧农民军刺杀殆尽,此刻失去主将又失去战意的农民军终于方开始如我们所愿的向两侧出入口溃逃,进了,“一百米……五十米……准备——放箭——”随着命令声一下,弓弩手箭如雨下,开始了最后的屠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失去生命之后,惊呼惨叫也渐渐变弱,直到只剩下满谷横尸,才听得耿文斌宣布结束战斗,放顺利花仗给栗县城池外的睿亲王部,整军监察战场,割首级。

    秦清带着一身血污,从夜风一侧向我奔袭而来,下马如若从上跳下一般敏捷娴熟,接着,她便以一个北溟式热情洋溢的拥抱,将我的盔甲也一并染成了硝烟血污,而我则紧紧抱住了她,夜风中在这片屠场凄惨的景象中相拥依偎。

    ……

    栗县围城第十二天正午时分,绝望的冯景通终于为单枪匹马前往劝降的原农民军将领,现睿亲王左军偏将兰芩成功劝降。他身形魁梧,却反绑双手,身后绑着白旗,眼神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之色和对身侧将士深深的担忧。只见他当先带着城中一千将士解下武器,全部归降。这一天,耿斌文,秦清和我这一干人也早已回师归队,于是一同目睹了这似乎平淡无波,其实在无数波澜和血腥之后最后的老梁山农民军们彻底瓦解的场景和仪式。

    所有的平静之外,都是千万跌宕热血与生命的铺垫。

    胜者固然应有胜者的风度,败者也要保持败者的勇气,投降之事,似乎意味着鲤鱼被置于刀俎之上,生死系于他人之手,然而,人之为人,却仍需保持断然淡定的姿态。

    睿亲王礼遇了这批将士,将他们打散编入不同的队伍中,并在冯景通带领下,参观了农民军独有的伏击和收藏粮草部队之岩洞。最下面几座大岩洞中堆满了军粮,一袋袋整齐码放。

    “这座岩洞深二十二丈,高三丈,宽十一丈,可以堆放五万石粮食,这是独洞,隔壁两侧还有两座同样的独洞,王爷看上面,那几层叫连洞,岩洞与岩洞间相连,这些岩洞是本地特有的天然钟乳石所成,练习巷战和作为最后一道防线都很便利。”冯景通投降后很快在自己好友兰芩将军的影响和睿亲王的封赏礼遇下折了腰,尽职尽责的转换角色,为睿亲王解说他所关切的练兵之法“此间岩洞,可容两万余人避难,军民皆可撤入山洞,进行仿照房舍的防御伏击巷战演练。”

    “若是和平光景,这些地方真是很好的酒窖啊。”闻言我偷偷向秦清耳语道,却不想不远处的睿亲王也回了回头,微微对我笑了一下,一笑间我方想起了这个面孔,在鹏城之乱那天晚上的城头上,便是这个少年站在礼亲王身后豪言壮语鼓舞士气的,方均诚的儿子,果然个个虎父无犬子啊。一个将领所要具备的战争技能,对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年,不可谓不是极复杂的。他必须能够驾驭许多能臣名将,让他们臣服和安定于自己的指挥——必须要有能为部队取得不绝粮秣的后勤,有足智多谋的谋臣,有精力旺盛善战勇武的中军,有谨慎懂事坚韧不拔的后军,无畏骁勇斩将夺旗的前锋——为了达成这种驾驭能力,他必须和蔼而又严峻;坦率而又狡诈;慷慨而又悭吝;细致周详又大胆进取;警惕机敏又精于偷袭……凡此种种品质,部分是可以后天培训和不断实战中磨砺的,也有部分,却来自天生的品质和个人魅力。

    正当我在开小差时,秦清的粉拳又一次从身后腰间给了一记,我回过头,见全身穿着金晃晃甲胄的秦清一双凤目微微上扬瞪了我一眼道“往前走。”我方回过神来,看见队伍已经拥着睿亲王向洞外走去了,这才也急忙跟上前去,顺便向秦清一笑,和她并肩走起,轻声道“柳氏和吴家其余人等报信已然到了罗倭,顺利在长州藩安家。你那边人质如何?”

    “吴溪泽父子和柳家老妇人很好,已经在相助计划夏密岛隔岸北溟的填海造陆之事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秦清明亮的凤目看着我,晶莹的眸子散发着诚恳的光芒“我相信你。”

    那一刹那,我的感动与愧疚如潮水般汹涌,我再次如一个经过了文艺启蒙的北溟人——而非成长于礼教之邦的新越儒家文化之下的新越人——那般,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抱住了秦清,暖意在周身绽放,如若一直激昂奔涌的乐曲,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