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七十一章 顾家之念

第七十一章 顾家之念

    旖旎绚烂的春光照的人身上苏苏的,明日就是除守灵的宁亲王一应人等外,大队返回的时候。本想提笔写个折子,拈起搁在笔格上的鼠毫玉官墨笔,舔了墨,却犹自犹豫不决,只一波三折的落笔先写些寒暄。

    听得门外声响,忍不住又想推门出去。反复半天,直到孔立飞蒙头蒙脑推了门,方才将笔撂下。

    “今后要做了文官,可是从此之后就要和这笔墨长伴了,看你这抓耳挠腮的,定是那道推辞外相的折子犯难了吧?”孔立飞进来便直直在堂上四张大椅中的一张松散一坐,便冲我笑,便目指着案头道。

    “不多说话你会死啊,”我直冲他翻白眼,却并步走下了桌案,坐到他手边一张椅子上,叹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外头都在做什么呢,声响倒不小。”

    “主上在给小世子选骑射师父呢,大伙儿都在那边演武呢,你去是不是?”孔立飞撇撇嘴道,“虽则论骑射你怕是夺不下头筹的,但总好过在这里浪费大好春光咬文咂字不是?”

    说着,他便毫不客气的去墙上摘下我的弓弩,塞一个扳指在我手里,一边拉着我向那无边明媚的春光里走出去。

    演武场在紫岩崖旁,中有溪水婵娟如若长霓,草木在湿润的午后阳光升腾起的雾气中略略有些凄迷之色,竹里竹外,溪东溪西,青红紫翠,云深略寒,待顺着溪流水势行不多远,就见溪流曲折转流,分为三怜,南怜向下,漫漫无边;北怜向上,意态谪仙;中怜泉水则在中间一个水曲之下,旁边还有婉若游龙的三子“中怜泉”立有石碑。

    绕过石碑,便见得到方圆百里的演武场,泉边开塘种植荷菱,又筑土堤,兼之种柳万株以抵流瀑冲击,此时小荷初崭,柳荷相映,端的秀丽非常。

    我抬眼看时,便见池旁有一八角亭,双层立在,直径二三十尺,有题牌“鉴亭”于其上,主上方均诚,宋贵妃娘娘,蒲妃娘娘,小世子等人皆在亭中端坐观武。

    “那鉴亭,是取以水为镜,以泉为鉴之意。亭中石桌石凳,本是供游人小憩,十分风凉幽雅,”见我看时,孔立飞已然先做起介绍来,随之又指着亭旁池北,演武场边建有的两层楼房一座,说道“那是茶室,环境幽静,林荫覆护,风景清雅,听闻此番不便见外的诰命们都在楼上雅座观摩。”

    我见他欲言又止,思虑万千的样子,心中明了,于是问道,“莫不是洛儿也在那边。可她是将门女子,兼之又是翠微侯的身份,本不需要回避啊?”

    孔立飞待要回答时,却见一只带着炫目银光的寒芒向我们射来,待我们分身躲过时,那寒芒正落着一只小巧的雀儿将雀翅膀钉在地上。

    身侧一阵叫好之后,便见一人一马率先突出靠近,来取战利品。那人骑一高头带髯白马,马上配着银嵌猫眼儿鞍络头,一身白色孝袍扎紧了袖口裤脚,越发显得英姿飒爽。他束着银冠,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目若点漆,眉如墨画,只手背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方才看得出武将的峥嵘之感。

    “盛铮,”那边的孔立飞已经打起招呼,我也跟着迎上去,盛铮也看见我们两,忙忙下马笑道“竟是才见到你们。”

    三人一边彼此退让着,一边由盛铮领着一路带入演武场各个竞技项目旁边,西南边的火铳场最是烟斜雾横,缭绕一片,目力所及,武将环绕,竞争看去很是激烈。中部是几个长刀和矛戟的演武场,再之后便是骑射场。

    待随盛铮返回骑射场时,便看见场中为亲兵环绕的宁亲王和身边“八骏”,那八骏是当年靖亲王亲自挑选贡呈进来的八匹“云驹”,八匹的高矮,肥瘠,口条,毛色,光泽,脸庞,甚至于蹄形都十分类似,兼之刻意的打扮修饰,更如若一模一样。

    “真是物在人亡了。”我不意怎的,忽然嘴边溜出了这一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料孔立飞和盛铮却浑然觉得十分正常,纷纷接言道“是啊,这八骏还是当年靖亲王在世时亲自挑选,喂养,赐名的,每只都以‘雪’字为名,‘雪骊’‘雪骢’‘雪骉’‘雪骑’‘雪驿’‘雪骥’‘雪駍’‘雪驹’。”

    见宁亲王和缓的目光掠过我们几人,又毫无表情的依旧亲昵的抚拍着八骏的臀部,我们便赶忙上前见了礼。

    宁亲王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多礼,却并不多看我们几人。仍旧将目光凝在前方骑射场中,那一寸寸蔓延到远处的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却也并无什么哀怨,只是充满了莫测的沉重,还有那与生俱来的严肃感。

    太阳光洒在宁亲王年轻的面庞上,却让我隐隐和深切的感到,这已然不是从前初见的那心思深沉,善良隐忍的少年了,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经过了战事与生离死别,甚至经过了许多的背叛与伤害,他的面上隐隐有了一种难言的复杂和成熟。

    宁亲王对我们仍然很是礼貌,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区别,只是我心中明了,我们之间已然隔了一层不会戳破却因此更为坚实的障壁,彼此都在包裹,彼此都在防备,曾经的同窗之谊,如若一叶漂泊在漩涡与风浪中的小船,在现实的风雨摧折和生命的波涛汹涌中片帆难余,只留下那面上微薄的一张涵养的纸张,苍白的让人悲哀。

    “盛铮,你把四叶雀儿捕到了么?”宁亲王向盛铮道。

    盛铮这方才将我和孔立飞放在一边,上前抱拳献上那雀儿,雀儿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宁亲王,宁亲王也温柔如故的将那雀儿在手上抚摸着,轻缓和煦的风在他的双手边掠过,却忽然一转而下,那雀儿直直被拧做两端,碾身手中,干净利落的几乎没有眨眼功夫,就被抛弃在地上,摊开不多的血迹。

    旁边的亲兵忙递上手帕,宁亲王仍然目光和煦的擦了擦手,又淡然道:“大家都上场试试身手吧,舒活舒活筋骨也好,本王在此观战。”

    说着,但见他将那擦拭过血迹的手帕向地下一扔,示意亲兵牵了两匹马,将马鞭交到我与孔立飞手上。

    “是。”我和孔立飞领了命,孔立飞却忽的笑道“回王爷,不必两匹马,我与付延年共乘一匹,便可为王爷献技”,说着,冲我会心一笑。

    回忆如若荡涤污浊,除去锈斑的溶剂,将当年友谊的齿轮带着转动起来,我放开自己那匹马儿,只手拉着孔立飞,二人默契共乘一马,随同盛铮一起,卷入骑射的人群和滚滚烟尘中。

    “将军三箭定天山,”

    “壮士长歌入汉关。”我与孔立飞各自接句,随后我便扎紧袍袖,又扎拾了孔立飞的袍袖,搭起身后的西番竹牛角犷悍弓,孔立飞一边控马,一边抬了左手,将自己身后的弓搭上我绷着的左脚上,冲我道“左舷三位置,二百步外,驯鹿角儿,左右,校准,”

    我会意摆好姿势,打了两人空弦几下,方才将箭搭好,两人一并扭身,闪电般的从前胸移到背后,一左一右,一正一反,对着前面奔驰的驯鹿角儿,嗖嗖射去。不多时,便有欢呼声起,白箭翎儿飘在两只鹿角上。

    “好默契!”盛铮在身旁称赞道,忽的顷刻间,从马鞍上箭筒中抽出一支扁平箭镞的凿子白绫儿箭,双脚立上马匹,腰身后倾,转手一声“中!”,便见他那只箭儿直直从我们两箭的末端刷过去,齐齐断了两箭的箭头与箭身,打出两声清脆的声响。

    在众人的欢呼中,他方才一跃而下,又牢牢夹住马儿,眯着眼睛笑笑,挑战般的示意我们继续。

    我与孔立飞相对一眼,方又彼此钩手换了姿势,如若双燕飞驰,拉弓同射,我笑道“三百步处,燕雀尾巴,双心连环。”

    说着,二人并肩翻上,拉开弓箭,一先一后,两人的两只羽箭沿着如若同一的路径连续穿过一只雀儿的尾巴上两次,将那雀儿击落在地。

    身后又是一阵喝彩。我和孔立飞则重新前后乘马,悠然返回,并不继续争胜,盛铮则意犹未尽,仍在马上马腹下继续与诸将比试。

    是日夜里,我与孔立飞仍在一处休息,都歇在我的卧房里。待到三更,却听得敲门声笃笃。

    我见孔立飞睡的香甜,便也不叫他,披衣掌灯,又将手边合了页的一柄旧屏风打开挡了他,方才开了门出去。待看时,却是盛铮引着一人,那人玄色衣衫,在夜色中看不清样貌。

    听得盛铮说是奉了宁亲王的旨意,行方便带来一个家中人,告之家中有事。我赶忙迎他们进了屋。

    还不待我倒茶,便见那身后黑衣人扯下头上黑纱帘儿,露出一张俊美不在盛铮之下的面孔。

    “宇文琛?”我不禁心下生疑,手边却仍然给他们二人都倒了茶,又点好了两只羊角灯,方才坐下问道“怎么是你?是什么家事?”

    宇文琛也并不打埋伏,只一抬手喝了一盏茶,便干脆道,“幽幽前儿晚上开始发热,虽是请了大夫,却一直不见褪热,急的清嫂子直骂人,现在眼见着有些搐风的来头,嫂子心中害怕,只叫我来请付将军告假早归。”

    我听闻自己的宝贝女儿有病,一颗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却仍然心下疑惑不定,心道家中仆从众多,为何偏偏遣这宇文琛前来告之,又为何是宁亲王遣人带来,兼之明天便要回程,急于此时便匆匆回去,是否不便,诸多犹疑。

    却听得宇文琛忽的冷笑一声道,“我也和嫂子说,此去时候早晚不过是一半天,付将军在外惯了,军中习气已久,哪里体会得母亲心怀急迫,纵然遣人去叫,也必是叫不回来的,不若自行处置。谁知嫂子却让我将这番话原封不动说与你听,把这差事派给了我。”

    我听得他此言,虽心中知他激我,却因着挂心和惭愧,被扯着心怀说中了,于是一时间只看向盛铮,面露询问之色。

    谁知盛铮却不看我,只做木头桩。

    我想着此时前去告假叫人,怕多是不便,于是只得硬着头皮道:“如此,烦劳二位在此稍后,我前去向付邵相公告假,不时便回。”

    两人都点点头。

    一夜奔袭,待到晨曦时候,霞光涂满了鹏城的建筑,映得错落暄然,远远便看见府门外一个娉婷的影子,弱柳扶风的穿着玉色罗群,白色窄袖圆领衣衫,披一顶高领绣云纹月白色云肩,浓黑的秀发高高盘在顶上,如玉的面庞上透着焦急,在门外与一众仆从一同等待着。

    “思赋,”身旁的宇文琛已然快马前去,一边叫道“去和嫂子说,付将军回来了。”

    我也赶忙滚鞍下马,大步踏入府中,直奔卧房而去,秦清正抱着孩子前前后后踱步,身后跟着奶娘焦急的来来回回,待我抱过孩子看时。

    只见碧色百子图襁褓绸被儿裹着的孩儿,面色趣青,眉间紧锁,鼻翼蹙着,艰难些微的噏动,一模额头,果然guntang。再看秦清时,已然在一旁哭的一个泪人儿一般。

    我从未见过秦清如此,一时竟有些慌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