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七十四章 铺排祸福

第七十四章 铺排祸福

    翠微侯府东面的积香炉槛内,黄淳穿一套淡青色纱罩常服,头戴一顶素锦冠,腰间系一条锦鲤镂玉头钩无忧式嵌玉织带,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白梆乌面小朝靴,周身素净。衣冠上滚边、织花、刺绣一概全无,只手中摩挲着旁边三寸乌木匣子里的棋子,对一副残局发呆。

    那残局也已摆了许多时候,此时映着微微的夕阳黄昏,逆着光的晕轮儿,愈发的显出蒙上淡淡的一层灰,倒好似罩一层烟雾般的,恍惚间别有一般味道。

    旁边侧坐的少女鹅蛋脸儿,身材颀长,柳叶似的眉儿映得一双明眸灵动异常,如菱的唇线勾出一只微微上翘的红唇,旁边两个小梨涡儿显得十分俏丽。抛家髻子双翻松松挽就,用一支檀木箜篌簪束住了,身上月白的云雁细锦衣,只一只胳膊空空荡荡的,另一只手儿却在灵活的抽着手中五色丝线弄“抽猴儿”。

    两人皆看不见悲喜,各自专注着自己的事儿。夕阳斜斜散落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地上,拖的长长的。许久,忽见黄淳起了身,转到另一侧,开始继续推演那残局。

    熊洛儿在一旁看一眼,又寻思一回,方怯生生道:“师兄,你可真是有把握吗?家父一生漂泊,临老却被你引上这条路,如今我也应了,但心中终是忐忑。”

    黄淳并不看她,语气却很是温厚,只幽幽答道:“随不能说十分,却也应有七八分把握,但而今,必要先激起来付延年,方能摆出一副势均力敌的格局。”

    洛儿低下了头,将手中“抽猴儿”撩在一边,只轻轻叹道:“虽是为了大事,到底辜负了孔立飞,心中禁不住仍是酸。师兄,定要如此去伤了立飞,激惹付将军吗?”

    黄淳终于下了决定一般下出一枚棋子,又站起身来,四下活动一下胳膊,轻道:“我做事,一向不树无谓之敌的,何况原本便彼此并无利害冲突。只是为了期待的新世界,少不得要将付延年那心中只有燕雀安乐的家伙,揪出他的世界看一看世态炎凉,而他本就最爱在同窗同袍中间充当圣母,我也是顺势而为罢了。况且,老将军的托付,你我也不能不从啊。”

    洛儿面上一红,又低了头,寻思一回,没继续说话。

    却听黄淳说,“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才是。付延年府上那两位,你寻思得机会,务必提醒告知他们,秦清如今所知,或已疑了他们,方才奉命将他们留在府上。付延年虽然原本是个聪明人,却碍于亲缘限制之故,怕是不见得疑心了他们,可秦清毕竟是多年的斥谍,所以还是让他们行事尽可能无为为先。”

    洛儿站起身子,眼中带着一丝倾慕,又一丝敬畏道:“我明白。”

    黄淳拍拍洛儿的肩膀,又将旁边的披风给她披上,方道:“还是原路,你先去,我夜里再离开,一路仔细。另外,你嘱咐思赋,一旦见了付延年前来寻我理论,必要寻个由头引秦清来看,到时我自有计较。”

    洛儿点点头,略略拉一拉领边,拱手作别,脚步匆匆,裙裾依依的,那纱色的背影直踏着变染枫叶的台阶,一步一步,一径一径,消失在夕阳霞光烘成无限绮丽的天际边。

    ……

    孔立飞随了秦清与我两个进了府门,秦清便热情招呼道:“怎么这么久不来了。你小子只是官升的快,忙的混不见个影儿嘛。”

    孔立飞不意秦清打趣,便也自嘲道:“您二位你侬我侬,相聚时日又不多,我来了也不过白干瞪两只眼睛,有什么趣儿?嫂子如今也嘴皮子利了,倒派说我的不是。”

    秦清仍是军中态度,于男女大防上浑不在意,只一记粉拳轻轻挥到孔立飞肩头,道:“尽说嘴,我与他有什么浓的淡的你便来不得了,你就是来了,三人一处也是一样的,他那个面皮,直比城墙拐弯还厚些,当着一众朋友,也是一样当说便说,当搂便搂,又怎得你来了就不便了。”

    孔立飞向我笑一笑,又道:“这方是大丈夫本性。我最厌烦那等子表面文章的人,付延年是你夫君,与你便是说笑搂抱,又有何不可,他若是对别人眉来眼去,自是脸皮厚的,但是对你,倒只能说是真情流露,不做半点新越士大夫那等假惺惺的样子,正是我北溟军中儿郎的性子。”

    秦清心中本就十分自豪于丈夫对自己的疼爱和夸耀,对孔立飞一番话深以为然,于是也便不继续说这个,直向我道:“对了,罗倭那边的柳氏送了许多紫仙菊来,还付了一封信,我放去你书房桌上了,我忖度着,怕不是想要做些这个菊啊花草的贸易。”

    我未及深思,只随意问道:“这可怪了,我又不在商贸海事那边供职的,这事怎的求来我这里呢?”未及问完,心中忽的想到新溟船那适宜载物的宽阔平坦舱底,和即将到来的和议,略略有了些头绪,于是也不再问。

    三人说话间已然到了秦老将军所居的三间堂屋,待进去时,却见老将军坐在一侧张开一双胳臂引付盈幽爬去,乳母则摊开双手四面护着,只恐榻上爬得欢腾的付盈幽跌下来,三人如同小鸡捉老鹰一般。

    秦老将军怕是也被幽幽折腾了好一会子,里衣中单的袍服皆是被拉扯的七扭八歪,白花花的长髯打了几个结一般散乱,倒像是和敌人相扑过一般。秦清见状不由“扑哧”一声笑了,上前道:“爹,孔立飞来玩,先来给您行礼呢。”

    秦义这方才回过神来,略略理一理衣衫,仍是一副高兴的样子,笑道:“小家伙真是个小妖精,磨人的紧,比清儿小时候还要淘气三分。”

    秦清接口道:“我小时候,皆是母亲带大,爹长年在外征战,哪里就知道我的淘气了,真是混比。”

    孔立飞只是陪笑见过了,那边锦屏早打发人捧了茶进来。乳母将幽幽抱起来去了西面偏厅,几人这才各自就着椅子坐下,说了一会子话。待掌灯时候,又一起吃了饭。

    饭后这方才偷了空,我与孔立飞二人只说是议些公事,便一同一路向书房行去。

    家中四处廊下的灯早已上了,暖黄光儿铺在连廊,院中月光如水,清风徐来,竹影婆娑,淡淡的雾,轻轻的风,显得一径安然。书房门口的凌霄花儿开的如火如荼,直隔着游廊两边伸出来,摆得似是两枝迎接的姿态,温和可爱。

    与孔立飞进了书房,两人掌了灯,四壁亮起来。我一眼便看见书桌上的信,于是便收在衣服里。这方才敲敲后面紫檀木书架上的西洋机关,走下暗格去,将底下暗格中藏着的酒坛搬上来一坛。又取了两只描着马蹄月牙的自饮盏,两只浅粉填彩的银柄自斟壶,这方才从暗格中上来。合了暗格。

    待上来时,正看见孔立飞手中取了我书架上几本书,我看时,是《逢门射法》、《李将军射法》、《魏氏射法》,便笑道:“怎得忽然想做后羿了?你若想看,便拿去看,看完了还回来便是。”

    孔立飞这才看见我上来,接了我手中的酒盏,直笑道:“你倒大方的紧。”

    我取了两个蒲团,铺一方紫绒席子在地上,随手扔给孔立飞一只蒲团,又取了酒壶,自己就着地上蒲团坐下,先自斟自饮一杯,方道:“我们就这样说说话,饮饮酒,便觉得似是回到了暗哨武校的岁月似的。”

    孔立飞却笑道:“清儿还是单纯,你一句公事,便阻着她不能随之前来。我原本有话要和你们白嘱咐一句,如今你这么一来,倒要我说两次。”

    我努努嘴,将孔立飞手边的酒盏直对着孔立飞灌下去一杯,方道:“有媳妇儿在毕竟不便,我不是你,倒说不得有那般痴情透明,只是会哄清儿开心罢了。我们这许多人,真真论做人夫君,倒真是除了你,再没一个更好的。只不知哪一个有造化的,能得了你这个过日子的妙人。”

    说着,不由伸手在孔立飞面上捏了一把。

    孔立飞直推手把我的手推开,却自是一杯杯饮起来,道:“你惯会给人伤口撒盐。明知洛儿已经赐婚了黄淳,我一时就是打蔫了的茄子,却还说嘴这个。”

    我因着多喝了几杯,又是老实话,就脱口而出道:“你看我是奉承讨好的人么?便是是,我讨好你,又于我有什么好处?你与我们这些五大三粗不肯细细用心的男子不同,是个真懂得体贴人的,单你为洛儿做的那些,我何曾为清儿做过一件半件的?我倒觉得,若是我得不到清儿,自是我没造化,可你若得不到洛儿,未必就不是她没造化。”

    孔立飞被我夸得红了脸,只笑道:“你说我比你能体贴女子,倒也罢了,但如何我就定然比得了黄淳。你是对黄淳一直有瑜亮之情,所以自然他十分的好,在你眼里却只剩下七分,殊不知那黄淳,若是他不肯用心,也便罢了,若是他肯用心,又怎会体贴不了女子呢。”

    听他说出这等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我直是恨铁不成钢道:“我倒是为你说话,倒招的你这通肺腑之言,连带把我也比下去,”说着,又笑道“但我并不是因着黄淳比我强,方才说出这等推重你的话。立飞,你真是将自己看小了,若我是个女子,在我们几人中,定是选你的。黄淳再好,王庚再俊,我付延年再有副将之称,却都是不会对妻子坦率无疑的,我们都是红尘里打滚的,哪里还有那等赤诚一片的心和百分百的感情可言?唯有你不同,你不会瞒你的爱人,也不会有自己的千万般打算,唯有你,才做得到一秉至公,你虽则看着你不似我们这般门庭热闹,却是存着真的人,而我们这些人,真只是须眉拙物,混得家小罢了。”

    孔立飞听了,心中似有所动,却不答言,只又兀自饮酒。

    我却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话,便问道:“你方才说,有什么事是要嘱咐我和秦清两个人的?”

    孔立飞已然半卧半靠在地上,只看向那哔啵作响的灯花,方撑手坐回我旁边,轻声对我道:“付二的伤,你说乃是凌思赋姑娘伤的,那凌思赋姑娘,是诗书之家,并无一点武功的,是么?”

    此言一出,原本已经引得有些耳酣脸热的我似是都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心下猛地一想,已经寻思到不对,看他眼神,只见他会意,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我看了付二马腹下的伤口,那并不是毫无功夫的人瞬间就可以用女子的发簪造成的,怕是有些功夫底子,才能让付二受这样的伤,若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只知诗书琴棋的女子,怕是簪子决绝不可能在瞬间戳得整个没入马腹那样深。更何况,是付二那样品类名贵,反应敏捷,深通人性的马。”

    我心下一一寻思宇文琛与凌思赋的种种,心中又蒙上一层灰灰的荫翳。

    却听得孔立飞道:“不过不知她为何要隐藏自己的功夫,但据你说的,她也定是一时急躁,露了行迹,只是我很奇怪,你与秦清,都竟不曾察觉么?”

    我忽的想到秦清那一日的反应,心中一震,丹田的气息慢慢沉下去,心只仍扑扑跳动。我知道不能也不必要对孔立飞解释我的身世,毕竟比起孔立飞,我牵涉的终是太多,却又深深第一次感到秦清于我也是有所隐瞒的一种辛酸,即便,这是如此合理,即便,这是生活的必然而已。

    待我寻思一圈,却见孔立飞已经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对我道:“我也喝的差不多了,夜深了,再饮我可是自己不能骑马回家了,你也对秦清不好交待,怎得谈公事谈的这样饮起酒来。”

    我见他语气果决,就只得也不客气劝解,便叫了人一并送出府去。自己则去取了当时从魏芙尸身上取来,如今放在屋中,凌思赋常常吹奏的那支紫萧,思忖着明天趁着集日,前去与黄淳问一问究竟。

    送走孔立飞折回院中,又去马厩查看一回付二的伤口。这方在院子里定定站住,凝神思一回事,又看过了柳氏那封信,方就着廊下灯烛的火光将信焚了,一缕缕一陌陌的灰与烟,飘洒在夜凉如水的风间,紫仙菊的花瓣香,凌霄花的扶栏动,梧桐树的飞絮撩撩绕绕的落,一只大圆月亮挂在蓝的发墨的天际上,像是帷幔拉好,绘上去的一般,只那游丝软系的拂拂翻飞,上下恍然间拨弄人的面颊鼻翼,痒苏苏的,懒洋洋的,似是千重的细细风怀,万般的脉脉情丝,皆在一处凝着,又荡开去,去向那远不可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