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没有爱的人世间
我睁开眼，竟然发现他就坐在我面前，喝得醉醺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亲爱的，你回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恍如隔世般突如其来。我赶忙起身，也顾不得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就扑向了他的怀里。这时候我却突然发现我紧紧抱着椅子的椅背，天色已经渐渐变暗了，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 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或者，是一种幻觉吧。尽管我是那么那么盼望他能够回来，然而，我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又一次，一个人坐在简陋的晚餐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并不美味的干面包，就着超市买来的廉价速溶蔬菜汤，在昏暗的灯光下，独自享受孤独与寂寞的时光。窗外不远处的酒吧里不时爆发出阵阵欢歌笑语，于我而言，好比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简简单单吃完了饭，我觉得心里很闷得慌。于是理了理在沙发上睡觉时被揉皱的衣服，推开门，打算沿着小道走走。 依旧如往常一样，傍晚的街道整洁、干净。走在平平的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内心说不清究竟是冷漠，还是淡然，还是已经绝望。天边的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把整个天空染得一片血红，颇有些悲凉沧桑的意味。 明明是凉爽的空气，美丽的景色，可是，我的内心却压抑地透不过气来。一步又一步恍惚地迈着腿，我也不知道，自己终将走向何方、何处。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Tommy，也是一个同性恋“已婚者”，从韩国过来的。那时候我和他刚来德州的时候，对很多地方还不是很熟悉。再加上德州总体来说所谓“反同”的氛围相比其它地方来说要更加浓厚一些，使得我们初到那里的几个月过的比较艰难。我也就是在那会儿认识了Tommy，他那时给予了我们很多生活上的帮助，我们对此也十分感激。 然而，说起Tommy的故事，却也是不太寻常。他之前来美国时曾经结了婚，并且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和妻子就离婚了，然后带着女儿，和他现在的“老公”一起过日子。 我看了看手表，那天时间也并不算晚。正好，我实在不想，甚至有点不敢再一个人面对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了。于是，我就沿着另一条小道，径直去了Tommy的家。 轻轻地敲了敲门，听着里面传来了脚步声。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左侧门框边的一盏欧式复古油灯（通电的）正发着亮黄色的光。一个小女孩把脸从门缝里露出了，看见我，显得十分高兴，露出了两排已经开始换牙的残缺的牙齿，转头喊道：“mama，Andy叔叔来了。” “mama？”我当时吃了一惊，“你mama回来了？” ”不是呀，我mama一直都在这里的啊。“小姑娘答道。我更加惊讶。因为这次是我第一次来到他们家里。以前见他女儿Mary两次，都是Tommy带着她一起到我们家，或者是去别的餐厅吃饭的时候，并且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因此，当Mary说”mama“的时候，我吃了一吓，以为他们已经复婚了。 ”来了，来了。宝贝。“友人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向屋子里望去，只见Tommy穿着一件粉色的T-shirt和一双明显是女士才穿的浅红色的拖鞋，从楼梯上下来。看到我，Tommy似乎显得很高兴，”Andy来了，来来来，快进来坐。“ ”mama，你做的派还有吗？我拿去给Andy叔叔吧。“Mary说道。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Mary在管自己的亲生父亲叫”mama“！ ”Mary，你去给Andy叔叔拿好不好啊？“Tommy说道。”好。“Mary依旧露着自己不整齐的牙齿，一颠一颠地进厨房了。 这个时候我终于得空和Tommy说话了。我问道：”她为什么管你叫mama？“ ”嘿。没什么。她爸让她这么叫，就这么叫吧。“Tommy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顺手把堆放在沙发上的一摞《纽约时报》和《时代周刊》给挪到一边，给我腾出来了一个位子，”赶紧坐吧。给你弄点吃的来，这么晚来没吃饭呢吧？“ ”哦哦。“我有些恍惚地答道。环绕四周看了看他们的客厅，在电暖壁炉的上面，摆放着几个相框，里面有些他们”一家三口“在黄石公园、大峡谷等地旅游的合影，周围还放着一些小玩意什么的。我仔细看了看照片里面，里面除Tommy和女儿以外，还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应该就是他的”老公“了。 ”Mary的mama不来看看她吗？“我好奇地问道。毕竟在通常情况下，即使夫妻双方离了婚，孩子也都是可以找时间见见另一方的。 ”不联系了。“Tommy耸耸肩，继续说道，”Mary几个月大的时候我们离婚，后来我和Peter在一起后，Peter说不想让Mary和前任有太多瓜葛，所以就一直没再联系她。现在Mary这么大了，也根本不知道她mama的事情，一点也不。不过也无所谓的。“ Tommy继续无所谓地说着，可是他的话就好比一颗又一颗震荡弹，一下又一下地震撼着我的神经。我从没有想到，原来Tommy家里的实际情况竟然是这个样子。而Mary自打从一出生，或者是说能开始记事情开始，就必须接受另一种”正常“的生活。 望着厨房里Mary正在和烤箱”奋战“的单薄的背影，我不禁感到有些心酸。沙发旁边放着一件粉红色的小孩外套，我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应该是被刮破了好几处，有些地方还有长长的口子，里面的一些填充物都漏了出来，却并没有人及时去修补。我问Tommy，”这是Mary现在还在穿的衣服吗？“ ”啊啊，是的。“Tommy瞥了一眼，继续说道。”小孩子，有时候在学校闹着玩，经常会把衣服割破啥的，没什么。我们平时也忙，顾不上这么多了。“ 我听着Tommy的辩解，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幅可怕的场景：Mary在众多同学的嘲笑声里，无助地奔跑着，却被男同学一把拽住辫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周围人立即爆发出了疯狂的笑声。 ”你爸爸mama都是男的！“那个男同学朝她吐了一口唾沫。 ······ 这是我曾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所小学亲眼见过的一幕。当时这一幕给我的震撼非常大，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群体“是多么的不受欢迎。然而，那会儿我还对自己这个”群体“有着很高很高的认同度，依然认为这是人们对”同志“群体不宽容，都是他们的错，他们歧视我们，我们是无辜的，我们没做错什么。 我看着独自在厨房忙碌的Mary，心里有点很不是滋味。在她吊带裙子后面，我仿佛看见了隐隐约约的被挡上的伤痕。Mary似乎并不在意什么，依旧笑嘻嘻地端着盘子走了进来，”Andy叔叔，快尝尝，我mama做的可好吃了！“ ”好。“我伸手拿了一块苹果派，放在嘴里细细嚼着。突然门铃又响了起来。Tommy赶紧跑了过去打开门，发现是他”老公“回来了。 ”亲爱的！“Tommy就势跌入Peter的怀里，撒娇一样使劲拿头蹭着他的胸口，像一只小猫一样。Peter也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拿带着胡茬的下巴使劲蹭着他的脸。”想我没？赶快吃饭吧，都饿了。“ ”Mary，快给爸爸准备饭去。“Peter大声对Mary说道。这时他才注意到我，转过头问Tommy，“老婆，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Andy啊，我老和你说过的那位。他今天正好来咱家了，就一起吃完饭吧？”Tommy说道。 “哦哦，一起吃饭啊？你大概一顿要吃多少啊？”Peter突然目光转向我，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我问道。我感觉到这眼神里似乎有些不情愿甚至一点敌意，赶忙说：“没事没事，我都吃过了的。要不我就先走了。” “唉，这怎么行啊？”Tommy见气氛有些尴尬，赶紧打个圆场。说着他就拉开了椅子对我说，“坐吧，我马上把东西都准备好。” “老婆，人家都说不想吃了，你干嘛还非要强求人家啊？”Peter似乎有些不高兴，有点大声地说道。看见自己如此不受欢迎，我也不想留下继续自讨没趣，赶紧跟Tommy说：“算了算了，我晚上还有一点事情，就先走了。”说着，我就赶忙到门口准备换上自己的鞋，打算赶紧离开这个即将爆发的战场。 Tommy这时候却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拦下了准备换鞋走人的我，“没事，你去坐着。”转头就对Peter说：”他今天必须留在这里吃饭！“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肩膀有点颤抖，似乎有些生气了。 只听”啪“的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Peter就已经结结实实给了Tommy一个响亮的耳光。由于大的冲击力的缘故，Tommy的脸一下子就侧了过来。淡黄偏白的皮肤上瞬间多了几道淡红的手印。而Peter怒目圆睁地盯着他，早已没有刚才进门时的温存与眷顾。 ”他今晚必须留在这！“我看到Tommy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了，但是依旧强忍着泪水，捂着一边已经开始肿起来的脸，倔强地说着。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他们俩就在那里那么互相僵持着，我在一旁看得心惊rou跳，大气都不敢喘。而厨房里的Mary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也停下了手中厨房的活儿。整个家里安静得有些吓人。 过了一小会儿，大概是一分钟左右。Peter脸上愤怒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低声说了句：”好吧。“ Tommy赶紧抹了两把眼睛，嘴角挤出一点笑容来，赶紧招呼我坐下，这时候厨房又传出来争吵的声音，和锅掉在地上发出的巨大的声音。 ”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你用微波炉，你为什么还用？！“厨房里传来Peter大声吼叫的声音。我和Tommy说要不要去看看，Tommy却收拾着桌子，微笑着和我说没事，说经常这样，习惯了。 ”他俩闹着玩儿呢。“ 话音刚落，突然又是一声响亮的巴掌的声音，紧接着我看到厨房地上有个人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伴随着叮铃咣啷一阵锅碗瓢盆掉到地上的声音。 我赶紧起身去厨房，一进门，看见Peter正生气地站在微波炉旁边，炉子里面正在加热的方便意大利面被直接扔在了地上。而Mary，竟然趴在地上，粉色的裙子背后有一个黑色的鞋印。 看见眼前这幅场景，我几乎吃惊地喘不上气来。Tommy随后也赶来了，看见眼前这副样子，赶紧把Peter推出了厨房。独自回到厨房里，看见Mary坐在地上，不说话，便冷声呵斥道：”还不赶紧起来，把衣服换了！“小姑娘慢慢地爬了起来，自己默默地走到垃圾桶旁，把身上衣服粘到的酱和蔬菜叶子甩进垃圾桶里，低着头出去了。 说实话，那时当我看到他们家里是这幅场景，感受到这种比我还要压抑的氛围，已经几乎没有任何胃口想要继续留在他们那里吃饭了。但是，为了不辜负Tommy的一片好心好意，我只好继续留在这里。 Tommy一个人把洒在地上的方便意大利面收拾了收拾，拿一个薄的黑塑料袋小心地包装好。接着又去洗手间拿来了拖布，努力把地拖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以后，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点蘑菇和青菜，还有一些奶油，打算煮一锅汤。 这个时候Peter进来了，似乎此时心情好了很多。他对我抱歉地笑笑，说：”没事，我们天天都这么闹着玩，没事的，吓着你了。“ ”哦，没事，没关系。“我实在无法找出能够回应他的最恰当的话，只好搪塞过去。 ”要不你先去外面等等，和Mary看会儿电视吧。我们一会儿就把饭做好。“”哦，行。“我也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是非之地久留，出去，倒正合我意。 走出了厨房的门，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Mary似乎已经清理完了自己的衣服，换了一件短袖T桖衫，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汤普森一家》。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边，慢慢坐下来，悄悄侧过头去看她，只见她脸上早已没有任何伤心的痕迹，还看着动画片直乐。 ”Andy叔叔，你来啦。“Mary也看见了我，转过头来和我打招呼。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厨房里有些奇怪的声响，似乎有些喘气的声音，还有男人低吼的声音，并且还越来越大。我打算去看看咋回事，却被小姑娘一把抓住。 ”别过去，Andy叔叔，他们在做幸福的事情。“Mary一脸天真地望着我，开心地说道。我却完全一点也笑不出来。是的，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面对自己”父母“在一旁旁若无人地做”幸福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对”这个事情“的内涵到底知道多少，只是感觉到，她似乎已经经历了一些同龄的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厨房的响声开始逐渐大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我想把Mary带上楼，至少不要让她总是接受这样的信息。可是Mary却似乎很熟练地开大了电视机的声音，开始让电视机声盖过厨房里****的声音。电视里的动画片其实并不是很精彩，我都没有发现有任何可以值得开心哈哈大笑的地方。可是Mary却一直在笑，放声地笑，并且声音也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一阵接着一阵笑声，此起彼伏，最后我感觉到她似乎在用咆哮的方式笑了。我看见她的眼眶里似乎有些湿，可是依旧盯着电视，执着地笑着，大声、爽朗地笑着。终于，厨房里的声音好像停止了。只见Peter只穿着一件背心从门里走了出来，大声呵斥道：”干什么呢！小点声！“ 我赶忙帮她打个圆场：”刚才一起看个节目，特好玩。“说话的时候也装出我刚才也在笑的样子。Peter的怒气终于下去了一点，对我笑笑说：”行了，准备吃饭吧。“ 晚餐桌上，气氛倒没有之前那么剑拔弩张了，可是总还是给人一些诡异的感觉。Peter拿一个大碗盛了大概一多半的奶油蘑菇汤走，剩下的Tommy和我有分走了一些，只留下了一小碗的量给Mary。苹果派也一样，Mary只能分到一块。 ”是不是不够啊？我不是很饿，给她吃吧。“看见Mary只能分到那么少的一点菜，我有点担心地问Tommy道。”没事，少吃点，身材可以好。“Tommy倒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看着Mary，她似乎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默默地喝着自己碗里的那一丁点汤，就着半块苹果派默默地吃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伤心，总之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都是看见，她在笑着。 一片尴尬的寂寞之后，Peter突然发话了。”对了，Andy，什么时候叫你老公也过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哦？什么地方？“因为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我和他已经彻底没了的事实，我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他。 ”啊，其实也不用，回头我找个晚上，我去你们那里跟你们住一晚上不就可以了吗？哈哈！“Peter为自己的这个点子洋洋得意地笑着。我感到很意外，有点尴尬地看着Tommy，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也乐了，还跟我说：”对呀，对呀，你什么时候让他去一趟，他晚上就喜欢在外面跑。回头让他去你那里和你们过一晚上吧。他那个也是很厉害的。“ 听到这些我非常吃惊，这是我从未见过的Tommy的另一面。在以前，我总是以为他们都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很圆满的一家三口。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或许Tommy之所以之前一直只单独带Mary出来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吧。当然我更愿意相信，Tommy附和Peter疯狂的想法，真的只是因为隐忍，而不是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经常这样的。“Peter继续不知廉耻地说着，”Tommy老不愿意去，我就晚上去那几个镇上的couple家里一起过。玩儿这个的人特别多，很刺激，你们都应该试试！“说着他又看向Mary，说道，”等以后这小鸡（原话）长大了，跟我们爷几个一起玩儿，那才叫一个爽！哈哈！“ 我这个人一向不爱真正发怒，尤其是在别人的家里，更不敢发怒。而且我现在听到这些东西，其实并不真的生气，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悲凉。 是啊，我们都打着”真爱“的旗号，在这个狭小封闭的圈子里面，对外说着全世界都要尊重我们，对内又偷偷摸摸做着极为让人不齿的事情。日日夜夜，周而复始，最终越来越多的人都只能在这个狭小、封闭的自我空间里慢慢枯萎、凋零，或是一落千丈无法自拔，或是像我一样，染上无法治愈的疾病，抱憾终生。 我悄悄地看了看Mary，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所有人隐藏自己真实的感情，只让人们看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只有喜、乐，所有的怒、哀，你永远无法在她的脸上看见。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看见Mary自己默默地站了起来，收走了自己的盘子和碗。我也打算自己把盘子端到厨房去，Tommy却拦下我，说不用了。 于是我就在他们的屋子里大概走了走。经过Mary小房间的门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书包散落在地上，里面掉出来了一张照片。我捡起来，凑到眼前一看，上面有一个带着眼镜的青年，明显是学生时代的Tommy，而他的旁边，靠着一个比较瘦，却又不失风度的女人，正依偎着他幸福地笑着。照片似乎有些皱，似乎被人摸过了很久。 ”大概这就是他的前妻了吧？“我自言自语道。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点动静。我回头一看，竟然是Mary，而我发现她的眼睛里红红的，似乎刚刚在洗手间里哭过。她望着我手里的照片，眼神里流露出的，我说不清是惊恐、是无助，还是哀伤。 那一刻，我也差点掉下眼泪来。 原来，Mary是知道自己有真正的母亲的，她一刻也不曾忘掉自己的母亲。只是，她现在想念母亲，只能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在被遗忘的阁楼的小房间里，默默地端详和抚摸母亲的照片。 我蹲下身，把手放在Mary肩膀上，把照片放在她眼前，说道：”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可不行，要放，得放在这种地方。“说着，我走到她床头，掀开褥子的一角，把照片轻轻地，又郑重地放在了褥子的下面，再小心翼翼地合上，压好。转过头，我跟Mary说：”小秘密，就咱俩知道~“ Mary看着我，眼睛里的泪水似乎再也快忍不住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开始哭了起来。当然，只放声啜泣了两声，就自觉地不再出声了。 ”Mary，等你长大了，叔叔带你一起去找你mama，好吗？“我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为了避免他们听见，我只好极力克制住自己想哭的欲望，压低声音和她说道。Mary使劲地点着头，再一次拥抱着我。 我突然觉得我又做错了一件事，已经病重的我，可能根本就不能够支撑到帮助Mary找母亲的那一天了，却还给孩子许下这样的承诺，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骗子，欺骗完自己的母亲和女友，还要来欺骗小孩子，已经让我无地自容。但是，我也知道，这恐怕，也是唯一能安慰她的方式了。 ······ 因为，每一个人，其实都发自内心地渴望平凡，平凡的，正常的人生。或许总有些人想要追求标新立异、时髦，和所谓的”新政治正确时代“，然而，当真正他们得到了那样的生活，那种所谓的”美好“，他们才能够体会到，平凡的可贵。 ······ 原谅我，我实在不记得那天我是以怎样的状态走出Tommy的家门。在出去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这栋还不错的房子，只见Mary独自站在亮着灯的小阁楼的窗边，目送着我，朝我挥着手。 我使劲对她挥了挥手。抬头看了看，天色似乎又阴沉了起来，云朵快速地堆积着，仿佛要吞没整个晴朗的夜空。我望了望远处的灯火，那里似乎又在举行一场什么”同志平权“的集会，刺耳的音乐声，和人们若隐若现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在这个初秋的夜里显得格外聒噪。酒精和毒品，与看不清楚未来的人们，在无尽的黑夜中一并堕落着、沉沦着。 我感到有一丝丝寒意直逼身体，只好抱紧了胳膊，抓紧迎着有点强烈的风往回走。一路上人很少，在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单薄的身影独自前行着，没有人会关心，也没有人愿意关心。 沿途的独立住宅倒是都亮着灯，我经过这些房子的时候，不自觉地会朝里面看两眼。有些屋子里，夫妻正幸福地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的客厅里，孩子和老人正在一起开心地读书、玩耍；还有点屋子里，窗帘拉着，但能看见两个幸福的人的背影。 我这时候才突然明白，其实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平淡无实朴实无华，却又蕴含了千滋百味千言万语的小确幸的生活。 我不禁回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14岁，是千禧年前最后一个月的某一天。我在中国北方深冬的寒夜里（我高中时才从北方搬到了温暖的南国），从学校的晚自习教室出来，却一直没找到mama来接我。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又一个都有家里人接走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我感觉到十分孤独，和无助。这个时候，mama骑了一辆自行车过来，看见我，赶紧说道：”快上车吧，这么晚了。“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吃着mama新买来的烤白薯。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虽说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很多之后，自行车已经被我们淘汰。可是有些时候，想想这些过去的往事，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平平安安，真的好幸福。 对于每一个渴望幸福的人来说，家，是生命的起点，也是旅途的终点。能够在家里（广义的家）走完人生的全程，在家里告别这个世界，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痴心妄想。就好比在下雨天的时候，对于我而言，最浪漫的事，就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喝着一杯热咖啡，听着外面电闪雷鸣，感受着狂风骤雨中一片”安全岛“的宁静。因为，能够给你温暖和爱的家，也是你危险时能够庇护你的港湾。 只是，对于这些道理，我明白的，实在太晚、太晚了。 那年看到所谓的男人能在一起过的”真爱誓言“，让我天真地相信了我可以和一个男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来美国后，新闻和报纸反反复复宣传着同性恋者组建家庭领养小孩多么幸福，也让我真的觉得这就是家庭。可是，当扒开这些宣传和”先进理念“的奢华外衣之后，你才会发现，这是多么可怕和残酷的现实。而当你走到这一步，想回头，却再也来不及了。 同性恋伴侣其实并不幸福。 同性恋家庭的小孩过的真的很好吗？ 我们真的是为了所谓”尊严“”平等“而去结婚，去抗议，去打压一切异见者的吗？ 我们，就真的，是“正义”最完美的诠释吗？ ······ 天空开始掉下了雨点，我只好快马加鞭往回赶。在并不是修得很平的路上跑步，让我一不留神，就绊倒在了地上。胳膊磕在满是石子的地上，立刻传来一阵疼痛的感觉，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继续赶路。 ”先生，请停下！“背后突然传来警车扩音器的声音，红蓝相间的光，也从身后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