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疑惑与焦虑
两宫人马终于相安无事地先后离去,王妃怔怔地望着朱祁岳,心中疑窦丛生。 方才的情景她自己都束手无策,偏偏七岁的儿子却能举重若轻,将一场冲突化解于无形 这是自己的儿子么? 在她的记忆中,儿子虽然聪明,却贪玩厌学,总无正形,令她大伤脑筋。 永乐以降,皇室宗亲多酒囊饭袋,自己的儿子天资聪慧,王妃可不想让他步那些废物的后尘。她有一个宏愿:将儿子培养成小一辈宗亲里的翘楚! 若有朝一日,儿子成了宗亲里的“芝兰玉树”,那么,她会觉得那是她一生的成就! 巧的是,她这番培养儿子的用心竟与太皇太后不谋而合,这让她得到了来自宫中强有力的支持,故而动力十足。 两年前,她信心满满地亲自做了儿子的启蒙老师,一月前,她又托人请来了九华派高手梁岗做祁岳的武师,督促儿子文武双修。 可是,越王的心思与她完全相反,他认为皇室宗亲既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能“下海经商”,终其一生,左不过宅男一枚,学那么多东西干嘛,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好在有太皇太后撑腰,王妃倒不怎么担心越王从旁作梗。 偏偏儿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玩心极大。一年前她问儿子长大后想做什么,儿子的回答差点没把她气死。 “我要访仙寻道,逍遥于江湖!”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是逍遥王,儿子进而想成仙!她当场没有发作,事后暗中下了禁令:再有道教中人到访,一概不许朱祁岳见客。 半年前她又问同样的问题,儿子的回答愈发荒唐。 “我要美女如云!” 屁大点孩子,却有天大的色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对呀,这事好像怪不到他老子头上,越王可是天下罕见的专情男呀······ 王妃性子再好,也经不住这等刺激,拎着他的耳朵训斥了好一阵子,只是儿子却是难缠的主,一番喊痛放赖,她心一软,便撒了手。 从往事的不堪中回过神来,王妃深深打量了儿子一番,思绪仍然七零八落的。 这是自己的儿子么? 恍然中,王妃瞥见殿外一名约莫十岁的小内侍兴冲冲地朝这边奔来。 朱祁岳立马恢复了小孩子的天性,换了个人似的,蹦蹦跳跳迎上前去。 片刻后,殿外响起二人的低语声。 “殿下,西苑有好大一只金头促织!” “真的!抓住了吗?” “可惜让它跑掉了。” “跑掉了?你真笨!跑哪儿去了?” “钻进了西跨院,这下可不好抓了。” “干脆带入将西跨院扒掉得了!” “啊······” 为了一只促织就要扒掉西跨院?瞧瞧,这个才是自己的儿子! 王妃这才觉得生活变得真实了起来,恍惚之情顿时散去,沉声道:“祁岳,过来!” 朱祁岳迈着懒散的步子,不情不愿地回到王妃身边,“干嘛?母妃,我还有正事呢。” 臭小子,拆屋捉虫子就是你的正事?这样的话王妃自然不会说出口,温婉的她自有更合适的管束方式。 “你父王在后殿,还不快去见礼。” 朱祁岳应了一声,随王妃穿过穿堂,进入后殿。 三十岁出头的越王端坐于殿中,一动不动地观赏着案上的一帧画,身边只有一名内侍伺候。 只见他身着常服,姿容儒雅,脸上透着某种不近俗尘的淡泊之气,只是双眼闪着光,显是对那帧画欣赏至极。 “父王。”朱祁岳一溜烟跑到越王座前,哪还有半分礼数? 越王粲然一笑,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在座椅右边腾出一点空隙,然后抱起儿子将他塞进空隙中,父子二人并坐一椅,场面有些滑稽。 朱祁岳转头看向案上的画,只见画面上一株蜀葵亭亭而立,绿叶扶疏中绽放着一朵朵素净妍芳的花冠,两只彩蝶在上方翩翩起舞,呼之欲出。 “好美呀!” 越王笑道:“这是戴进的新作,《葵石峡蝶图》,可惜父王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观赏几日便要还与人家。” “戴进?借的?”朱祁岳听说过戴进的故事,知道他是此时天下首屈一指的画师,曾被先帝召为“直仁殿待诏”,后因才高遭同道排挤,不得已离京回浙江隐居。朱祁岳年纪小,对画还欣赏不来,只是对父王借画的行为颇为不解。“父王,宫中有许多画师,何不请天子赐画?” 越王不屑地摇头道:“宫廷画师?匠气太重,俗!” 言毕瞟了心事重重的王妃一眼,转对内侍道:“下去吧。” 内侍走后,越王手抚儿子的头,眼中隐隐有一丝不安。“祁岳,方才的事父王都知道了,日后再遇此类事,你不用管它,别人的事,咱们只管装聋作哑便是了,天塌不下来。” “孩儿明白了。” 难道平息剑拔弩张的宫廷风波也是多管闲事么?对父王的话,朱祁岳似懂非懂,不免有些疑惑,但疑惑一闪即逝,他很快便换了副嘻皮涎脸的面孔。“父王,读书好苦哦,孩儿身上都不见长rou。”
“你读书不过是学些做人的道理而已,又不指望你成才,无人逼你。”越王笑道。 朱祁岳有些不服气地望一眼王妃,然后一把抱住越王的右臂,“父王说得极是!依孩儿看来,五经大可不必去读,孩儿又不能参与科考,学那么多干嘛?是吧,父王?” 越王依然是笑,“不读五经?嗯,也无不可,只是······《左传》还是要读的。” 望着这对奇葩父子,王妃无奈,只好再次抛出了那个永恒的话题,以期将儿子从迷途中拉回来。 “人得立志,祁岳,你有何志向?” 朱祁岳立马抱住头,一副万分难受的样子,挣扎了许久,这才吐出四个字来:“行侠仗义!” 这边越王哈哈大笑,“分明是胡说,你又不能行游江湖,如何行侠仗义?” 那边王妃气恼不过,叫你跟梁岗习武就学了这么点志气?不过儿子总算有了进步,不再喊“美女如云”了,便暗暗劝自己:儿子的一小步,便是你教育事业的一大步,知足吧你! 转对越王道:“皇太后、皇太妃给赏,祁岳少不得要入宫谢恩。” “祁岳,玩去吧。” 越王笑望儿子出了殿门,脸上渐渐肃然。 “大丧礼以日易月,过去得真快!如今皇上正筹划为太皇太后、皇太后上尊号,并择几位合适的宗亲加以晋封。这个时候,紫禁城里一定是······暗流涌动。”他显然不想让儿子入宫谢恩,只是说辞大有深意。 阵风拂来,挂帐摇曳,窗棂呜鸣,光影迷离。 王妃一震。她深知越王的逍遥半是随心任性,半是掩人耳目。他不喜抛头露面,不事张扬,连宫中来人都不愿出面接待,且人前言谈总不离琴棋书画与山水风物。可是,当夫妻二人独处时,只要他严肃说话,就必定令她脑洞大开。 “谢恩而已,不至于掺乎到宫里的是非之中。”她把心里担心会发生的事以否定的语气说了出来,显得底气不足。 “你要想清楚,皇太后、皇太妃为何送赏?你太小瞧自己的儿子了!总以为他贪玩厌学,没个正行,你试着与他谈论天下大事看看,他的言谈没准将你吓个半死!。可惜呀,生在皇室,太过聪明,是祸非福!” “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吗?”王妃半信半疑,嗫嚅道。 越王起身肃立良久,幽然叹道: “太皇太后心系社稷,对宗室里的事总有顾念不到的时候。日后越王府怕是不得安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