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帽子国考结束返回小镇一个月后,成绩赫然揭晓,不出意外地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二轮复试榜单。事实证明,帽子凭借一对撩sao的虎牙,与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轻松踩过复试的羊肠小道,登高望远就在咫尺了。倘若没有随后接踵而至的官场变故,想必以帽子的学识才干,平步青云直抵市政府的大门,也只是召之即易于反掌了。 我一直对帽子考取功名的决心和能力,持有不可告人的复杂心情。他太厉害了,太有手段了,太有那种日天的学习头脑和才干了。帽子在官运这条路上亨通良久,非是常人所能比拟。比如同是考取功名利禄,张谅当年报考重庆,一击即中也曾斩获得头名,但走狗屎运的可能性极大。帽子就不同,他脚底下几乎全是狗屎。考试对他而言,太小儿科了,所以用百发百中来形容他的牛逼之处,一点儿也不夸张。 国考成绩下发以后,帽子心情大好,早晚与一群旧官僚吃喝行乐,玩味在小镇最后的一点时光,等待赴任日。按最愚蠢的推测,是个人都能想到,倘若没有东窗事发,久居小镇的帽子将在一个月后,准时收拾行李,吹着口哨屁颠屁颠地从小镇社保局功成身退,前往下一站,在旧城市政府谋个一官半职,畅享荣华富贵,早晚必登三宝。 帽子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被逮捕的。那时他刚吃完午饭,局长喊他到自己办公室一趟。阳光正好,透过门缝,帽子看见很少来社保局“调研”的镇长目不斜视地端坐在局长办公室内,微笑着看着自己。他想莫不是又有好事临头?帽子激情迸发,大跨步推门走进局长办公室,一只脚刚入门槛,命运就在他身后掀开了遮羞布。 帽子提前伸出右手,像当年尼克松觐见周总理一样,微笑挂满黝黑的脸,释放出善意的表态。然而双脚尚未站稳,两个令帽子出其不意的便衣警察,忽然从门后跳出,把他稳当地捉住了,像瓮中捉住了那什么。这场“政变”发生得似乎突然了点,帽子像是刚睡醒的猫,左右看了看两个他们,像是明白了一切,黯然垂下了头。 人们看见,气宇轩昂的帽子没有一点反抗地束手就擒,沉默解释了一切。当帽子被戴上手铐,连拉带扯推出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那些与他共事久已的同僚们,才瞪大眼睛一瞬间变得瞠目结舌。 那个曾寄予他厚望的小镇女镇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喊了一声帽子的名字,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帽子,你太令我失望了,你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你对得起你每月交的那笔党费么?你对得起政府每一个领导对你的厚望么?你对得起你一双含辛茹苦的父母么?你白受了六年的高等教育么?你是大学生、是研究生,你怎么能因一己私利、贪图享乐,以权谋私搞贪污那一套?你——你应该感到羞愧! 遗憾事休要再提,当事人已羞愧难当。帽子站在警车车门外,被手铐禁锢而无法挣开的双手一起合十,昂首望天发出一声了无生息的叹息,一行眼泪顺着眼角“骨碌碌”滑向皲裂而黑瘦的脸颊。倘若这一幕曾被影像真实的记录下来,再配上曾流行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翟惠民的那首《铁窗泪》,帽子的悲剧命运,未必不会因此显得更加悲壮。 大错铸成于一年前的工作调任。一年前,幸运儿帽子被女镇长从计生办调任到小镇社保局工作,负责企业养老保险。帽子进入社保局后,距离研究生毕业不过一年时间。他那时已开始筹划自己的婚姻大事,倘若没有意外之事发生,最快也许就在次年了。 如今工作又要高升了,研究生也快毕业了,终身大事不能再拖了,看看那谁谁比自己还小几岁,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女人如衣服,帽子的女友是件大棉袄,一直穿在身上,春秋冬夏不曾更换。想人家姑娘跟着自己毕竟已多年,早晚都要给对方名分,既然要给,何必要拖得遥遥无期呢。 念及此,他很快行动,花费了一个月的工资连灰色收入一共2500元,在旧城某黄金店淘了个金戒指;并挑选了一个时间,在一家农家饭馆的包厢里,将那精致的红色心形礼盒,对着女友高举过头,满含深情间,单只一条腿跪了下去。 求婚成功了,帽子为此兴奋了好几天。虽然不搞什么求婚仪式,女友也照样稳稳地躺在自己床上,但求婚成功这玩意就像持证上岗,否则怎么都感觉像是中短期嫖娼。求婚成功后,两人的感情更加亲密无间了,后来又找高人看黄历定婚期,大仙询问了两人生辰八字,一掐兰花指,嘴里磨磨唧唧了半晌,微微一笑,说就明年春天罢。 那时,消失于我的世界里的武荧荧的婚姻正走向崩溃。我刚刚结束一场与陈小毛的剑拔弩张的文斗,战争即将进入相持阶段;蓝唯爱与我暧昧不清的关系,即将画上灼痛的句点。那时秦晓美刚刚和我吃完一顿灯红酒绿的晚餐;我刚好误打误撞洞察了陈小毛隐藏已久的秘密,各人如箭在弦的命运将进入新一轮洗牌。 我能想到的帽子伸出黑手的唯一缘由,是他致富心切,大约不过是想使自己的生活过得稍微好一些罢了。2009年的冬季,小镇社保局一项紧急而重要工作派到了帽子头上。由于一直以来小镇在企业养老保金管理上存在混乱现象,社保局责成他作为该科室负责人,在一个月内完成针对曾在小镇工作但居住在外地的退休人员进行异地生存认证,以方便后续工作的整体推进。 无法回避,这个差事成了帽子一生清白滑向污点的转折点。那时帽子已经在社保局工作了很长时间,清闲的工作使他昏昏欲睡,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怀念起当初在计生办时,东奔西走风风火火的日子。然后命运真的出现了转机,通过前期一周时间的详细梳理,帽子忽然发现,改变生活的机会来了。 理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只要多动脑勤思考,机会总是有的。比如梳理统计养老金发放这个问题,在办理了相当一批材料后,帽子突发奇想,利用自己做为养老金审查终端阶段的负责人,伪造并修改了数十个已死亡退休人员的名单,并在小镇当地农商银行开通了相应的银行账户。之后将两者相互混淆,按照正常退休养老保险金支付流程,将相应款项支付到了各自银行账户内。当然,那些资金最终丢流向了他自己的账户内。 我一直认为那是帽子前半生里,其智商和虎胆所到达过的最高的巅峰状态。从2009年12月底一直到2010年冬,逾十个月的时间,帽子的账户上收获现金近十万余元。十万元,其实不算是个多大的数目,但对中国农村小镇上的一个公务员而言,那些钱是一笔巨款了。 帽子被捕前的两个月,他花七万多块钱买了一辆赛欧,他开了五次,正在驾校用功的女友摸过三次方向盘,便寿终正寝了。被捕后,帽子的小车被贱卖,连同他那原本以为坚贞不屈的爱情。 东窗事发始于小镇社保局局长与一位退休多年的原小镇老战士,两人一次完全阴差阳错的谈话。此老战士因故重返小镇,局长与之闲谈偶然聊起一个名字,随意地问起对方的身体康健如何,老战士一口咬定此人已经作古多年。由此揭开冰山一角,帽子的政治生涯走到了头。
警是局长报的,社保局局长将此事汇报给镇长,镇长听到帽子的名字,据说心痛了无痕之后,帽子的命运即刻一切具已尘埃落定。帽子被镇派出逮捕后,其女友奔走呼告,变卖车辆等财务,将赃款全部退回。 按照武荧荧传递的信息,我回旧城前一周帽子的判决书刚刚下发,已经执行了。根据帽子贪污的赃款数额,案发后他主动配合调查并能积极退回赃款,法院最终判了帽子两年徒刑。武荧荧说这对于帽子而言是幸运的,因为还好没有判个三年五年。但不幸的是,曾答应要嫁给帽子的那个姑娘,在帮助他处理完相关事情之后,两人的感情也轰然崩摧。 时间太仓促了,时间太短了,短到令我不能相信这一系列事情,都发生在短短数月之内的同一个人身上。帽子判决前,武荧荧在旧城看守所见过帽子一次,但终于也没有说些什么重要的话。根据武荧荧的说法,这事除了帽子家人和几个亲朋知晓,其他一无所知。当然也包括我。这大概就是帽子生事,我却一点也找不到的原因。 武荧荧去见帽子唯一且最后一次后,专程去找过一次帽子的女友,两人谈了一些敏感话题。那时帽子的女友已和帽子分道扬镳,武荧荧说去见对方,目的就是想和她商量一下,是否可以不要和帽子分手。我暗笑武荧荧的愚蠢,别人之间的感情事,是你一个外人更干预的么?况且你作为帽子的前前女友,本身就会遭到对方的抵触,这不是自己打脸么? 事实正如我预料到那样,武荧荧虽未吃到闭门羹,但难听话倒是收获不少。帽子的前女友搞清武荧荧的身份后,丢给她一句话:我知道你是他前前女友,但我爱帽子不比你少半分,如果你愿意花费两年时间等一个犯过罪的人,我让给你。 那次谈话后,武荧荧哭了很久,就像多年前他们分手时那样。临走的时候,武荧荧再次挥泪对那姑娘道,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说这样的话,一定会令你生气,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等帽子,那么我愿意用十年的时间来等帽子,哪怕一生。 “那是你的事!”这是武荧荧从帽子的前女友哪里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帽子的判决生效后,武荧荧并不知道帽子被关押在哪里,此来目的除了是想再做一次争取,同时也为了找那姑娘了解此事,但人去楼空,斯人如斯夫。 谈话结束后,两人已饥肠辘辘,重新发动车子,我们找了一家旧城当地的特色面馆格拉条,享用了一餐。武荧荧吃了一点就没胃口了,“我吃不下,我们在这里吃饭,不知道帽子现在哪里,是否有饭吃。”一句话说得我也没了胃口,付了钱两人匆匆离去。 这旧城的雪不知何时终于鹅毛般飘降而至。现在,我们决定去帽子老家一次,只有到那里去,才能追寻帽子的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