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南书房(下)
71、南书房(下) 进乾清门内,沿宫墙往左右,都建有一排廊房,这些都是乾清宫附属建筑。从邻宫门往里的各处值房内,住有当值侍卫统领、管事太监、六宫品级宫妇、轮值太医。 左边这排廊房正中,有间高大轩敞些的,是往常皇帝有时来此看书写字批折子的上书房。 如今皇帝住乾清宫暖阁内,身体不便行动。二十多个隔间里,坐卧起居都在那里,早收拾出了几个新办公室。 算起来,这上书房皇帝已有几年末曾踏足一步。虽然每天值班的低等小太监火者杂役小宫女们,照例收拾得窗明几净,书架上一尘不染,书房内温凉馨香,但终究是少了一丝活气。 这会儿,孟冲等几个司礼监秉笔大档,除了在皇帝暖阁和司礼监衙门轮值的,全都进了书房,认真上下仔细察看,不时指挥值役小太监宫女搬动摆设,忙个不停。 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这会儿心情极是不好。几次大声呵斥,一连踢踹了几个小太监,让一向安静如死水的上书房里头更加忙乱。 刚才在乾清门耳房内,几人都听到了皇帝与辅臣们的君臣奏对。 除了闰二月里会极门那场意外,这是几年来的头一遭君臣面见。在场内廷大档们心里都在琢磨,只怕这也是皇爷在世时的最后一次君臣会。下一回君臣再见,没准是一个躺睡着,那仨酸货跪地围哭着。 今儿个皇帝已明白当众宣旨辅臣,令太子监国,这是他要考虑办他自个后事了? 只是这第一道圣旨,最先一着棋,也许还是皇爷对自己后事最重要的安排,不是托孤内阁辅臣,也没交待咱们司礼监这些管事儿的。 看那帮外臣神色,小太监们是瞧不出什么名堂的。咱们这几个,却常与他们打交道。他们稍微一抬腿一撅腚,咱就知是要拉屎还是要拉尿。 别看今儿那三老妖精跪在那儿纹丝不动,皇爷圣旨章程金口玉言一出,咱们可全瞧得出,这几位老伙伴们可全都惊呆了。 三位老货眼神儿乱晃,老往咱们这儿瞟。那意思倒象是咱们中有谁蛊惑皇爷,给天家父子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章程。 真是咱们这些人中有谁这么干么? 要是真的有人给皇爷太子出这自断司礼监生路的坏水章程,除了他娘的冯保,绝没有别人! 今儿这章程,咱家先是被皇爷当众宣示要办自个后事的平地惊雷砸晕了,半天没醒过神来。 那会儿,咱家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想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只是苦夏比先前瘦,精神气色可是越来越好的,怎么突然就自个当众宣旨准备办后事呢。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办?怎么办?咱家只想跪地大哭。 而后,那三酸货一齐偷瞅过来那眼神都不善,连与自己关系不错很送了些银子孝敬自己的老高拱,那眼神儿与以往都全然不同。 嗯,这章程里头有古怪。辅臣学士进南书房入值辅导太子?这可坏了祖宗规矩,临时措施怕也是不成吧? 外臣们到这乾清门耳房内来,那就是格外隆恩。哪朝皇爷一辈子也都就施这么一两次恩典。能上丹陛台阶,对他们这些酸货来说,那就是一辈子的荣耀,必定得写进族谱夸示后人。 许他们这帮酸货进南书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隆恩,对辅臣朝臣们只有好处啊?怎么这仨老东西反倒眼神儿不善了? 必定有古怪,回头找人问问。 又看过来了,不对,皇爷提的这两人选?高仪领衔辅导太子,这老货现在挂着太子太师衔儿掌詹府事是东宫头领,倒是顺理成章。冯保,小太子有两月没喊他大伴了吧?看把这货整天弄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进南书房去帮衬? 也看不出皇爷这安排有什么不妥来。是了,除了朝臣不该放进乾清门,这外臣内臣都在南书房辅导太子处理杂务折子,也不合规矩。三辅臣怎么就不劝谏皇上,全都磕头领旨了呢? 他们为什么对自己这些人眼神不善? 皇爷身子不好,小太子在高仪冯保辅导下帮着皇爷处分些折子,有什么不妥?难道还怕小太子夺了皇爷大权不成?没这个道理呀? 皇爷若是驾崩了,咱家……,慢着,皇爷若是驾崩了,这南书房,这南书房,可就不是辅导太子监国了,那是辅导新天子理政! 这!这!……这他娘的谁蛊惑的皇爷太子爷!?难怪那三个老货眼神儿不善!是了,他们又偷瞅向冯保! 是冯保这厮所做的!? 不对,这杂碎脸色也不对。喜色儿有,但为何这样又惊又怕的? 你他娘的如今真的快要骑在爷爷头上了,得偿所愿了,你还惊慌些什么? 不对,他这不是装样。 这自绝司礼监前程后路的事儿,得罪司礼监所有秉笔管事的事儿,他冯保会去做?他不是一向自以为自个最能耐么?他不会傻到这地步吧? 到底是谁给天家父子出的这坏水? 这南书房可不止是要骑司礼监头上,也会骑在它内阁头上。那三个老妖怪怎么就不进谏劝阻呢?冲这边使眼神有屁用? 是了,高仪居然领衔,昨儿个皇爷看的那两道功课折子是高仪上的。听说就有太子监国字眼,出这主意的是高仪么? 高拱他们有没有什么章程应对?回头得赶紧让人询他。 咱家该怎么办? 冯保这厮几次想掌印司礼监,都给老高给搅了。咱家侍奉皇爷更顺心,皇爷也不耐烦他卖弄小聪明,让咱家抢了他以为非他别人都坐不了的位置。看咱家乌鸡眼似的,与咱家整天过不去。 如今他要爬头上了,咱家怎么办?得赶紧问问高拱。 小太子这南书房可是很紧要,得赶紧让人拾掇得让小太子满意了,一点纰漏都别让爷爷发现了。 孟冲在耳房内一直胡思乱想,侍候完皇帝回暖阁,立刻带人赶往南书房这边来。进门就见冯保等人在张罗,他见冯保过来行礼,心中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发作。心里头只念叨,只怕以后得颠倒过来,自己得向这厮磕头讨好。 冯保见孟冲神色变幻,对自己一副又想生气发作,又有些举棋不定犹疑甚至有些畏怯的神色。只觉心中一片舒爽! 你这头猪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总算你还知道好歹,没敢依往常那样在爷爷面前摆威风。咱俩以后走着瞧,爷爷倒要看看,你何时才趴跪在面前喊爹! 今天自小太子走后,皇爷就连甩一大串炸雷。炸的人头晕脑胀。 皇爷他这身子好不了,咱家天天见面,早知道。也就孟冲这头猪,真的以为皇爷身子能转危为安。 太子爷那么镇定的小大人,这几天都比前阵子见天儿不安稳了,整天忙来忙去,常见忧色满面。 咱家早就知道,皇爷这身子肯定是难转好,好不了了。 可也没想到,皇爷会在今儿个自个说出来他这就要太子监国,这可是告诉宫里朝里,他要办自个后事了。这不是前两天才看的太子爷功课折子么?怎么今儿个就用上了? 人人脸色都变,皇爷却甩出了另几道炸雷。 南书房三字,立刻让地上的三妖精闻着味儿了,眼角一齐丢刀子给咱家! 这是干什么? 给皇爷上太子监国功课折子的不是高仪么?再说了,皇爷金口玉言,南书房入值辅佐太子监国理政,咱家只是帮衬,他可是领衔南书房辅导太子! 难道不是他给皇爷太子爷出的这妙招儿? 那你们也别以为是咱家做的这事呀?咱家可没那么缺心眼儿。 不过么,这妙招儿倒是好,就算以后咱家不是司礼监掌印,可他孟冲见了咱家还得磕头跪地请安。 哈哈,高拱这老贼拉高仪回来,想给张居正那厮添堵。到头来,人家高仪才不做你这老贼跟班,人家要骑在你头上! 倒是瞧不出来,这高仪有这能耐。他真能有这能耐? 二月里和他见过几回,倒是与高拱老贼不同,面儿上很过得去。领衔辅导?帮衬?倒要看看,他在南书房内对咱家是怎么样付嘴脸。 这主意真是他出的?他真有这付心机能耐?倒是让人有些惶恐。 皇爷教导太子爷的没错,这些南方人,全都是鬼心眼多。这高仪也是南方朝臣,没想到竟比张居正那厮鬼点子还多。这一条条章程一套套的,严丝合缝,倒全是为他自个量身打造的。 不是他高仪出的这主意,还能是谁? 怎么都看向我呢? 是了,看高仪那惶恐样儿,你就装吧。装得可还真象。这些南人怎么一个个这么会装?可真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以后得防着点,没事咱家也别太招惹他。 哼!这回可好,连高拱张居正这两个妖孽都吃了大亏,给自个头上请回来这么一尊巨佛。
咱也不能太高兴了,也得学这帮妖孽装装样子。得,咱家也不用学了,看这高仪那副模样,装的可真象。只让人心里发慌发寒,心生恐惧。 真想上去踹一脚:你这老货别装了,爷爷知道就是你!没别人! 领衔南书房辅导监国小太子处分礼仪杂务,这不是他高仪还能是谁?除了他这几任礼部尚书的内阁辅臣,谁能干这活? 倒是巧妙,为皇爷分担劳累! 每天就这杂务折子最多,可不是分担劳累么? 钱粮兵饷灾荒边情军国大事折子,一月也就那么几回,有时几月才有一桩大事。可不是分担劳累么? 但那军国大事折子,哪一道折子不是部院、内阁、司礼监、科道言官、皇爷几处来回斟酌?要处理好一道折子,一大帮子能臣都得费尽心思,全得打起全副精神劳累几天。 这些个杂务折子,每天少则几十本,多则百来本。但办起来,半个时辰妥妥地尽皆完事儿了,还不会出一点纰漏儿。 内阁票拟不是‘照旧例‘,便是‘交x部执办议办‘,再不就留中。司礼监秉笔们就是想改改,也没处下笔不是?最多挑一两处笔误,加一句申饬。 太子爷能不能处分好这些折子? 那太能了! 别说是天纵聪明的小太子了,便是抱在奶妈子手里的七公主,只要听人读完不哭闹,会‘嗯‘一声,那就得了! 这几十百把道折子,还用得着谁辅导?内阁的票拟都只三两字就打发进司礼监,往常皇爷过过眼,点头,秉笔们便批红。一会儿功夫就完事了。 皇爷所以同意高仪这主意,只怕就是心疼小太子,生怕累坏了小太子。就这么个轻省活儿,还弄这一大帮子外臣内臣辅导。 高仪这损招儿,要害可不在这。 这南书房架子一旦皇爷下圣旨给搭立起来了,照皇爷这身子,眼见着就得办后事。太子监国说是临时体例,可南书房这架子搭起来了就不会倒,辅太子监国立刻就能变成辅天子理政。 司礼监可就真成了宫中递信儿的了,名存实亡。 外头那内阁还是内阁,可这南书房里头,就又有一个内阁。 乾清门外头那内阁,可就成了外阁了。 你在外头内阁做了首辅又如何?一年都见不着皇帝几面。人家南书房这几位,可是天天辅导天子的近臣! 人家一出这乾清门,立马会被人供奉成真阁臣真辅臣。你那内阁首辅,也还得看他脸色。不然,你整天得担心,人家昨天到底有没有向天子编排提供你腹诽天子皇家、脑子里头想造反的黑材料? 这高仪埋藏地可真深,回朝几个月,步步高升,比咱家还得天家父子青眼。这一把高招使出来,更是连高拱张居正都得喊他爷爷。 我的个天爷。这号老妖精,爷爷可真是走了眼,先前愣是一点没看出来。昨天东厂里头报称他家请了几回太医了,爷爷还说他没福分。谁知道他这么能装样?这也太能装了!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从今儿起,得多在他们家里家外放几个人。 幸亏先前小太子让咱家对高拱高仪尊重些,对高拱老贼,咱家躲着走不打照面,这总成吧? 对高仪,咱家可没得罪过。 要不然他给皇爷出这主意时,也不能记着提携咱家一把。没准得想法子象高拱老贼那样,另外弄一个刘冲马冲骑咱家头上。 他与高拱老贼不一样,对咱家还不错,咱家得记着这点情面。 以后在南书房,只要他不过分,咱家也犯不着下他脸子得罪招惹他。 这些外臣,就没一个好相与的。 先前那张居正,原看着还不错,如今看来,只怕也是这类货,让人心中生恐怖。他只比这高仪差点火候,连他都没这老妖精这么能装。 如今他张居正可是越混越回去了,要不要联系他? 算了,这些人都太多心眼。以后再说吧。 一个高仪,咱家都得打起全副精神。 太子爷如今隔半月又要去文华殿,其余几天不是在南书房监国理政,便是得去乾清宫侍奉皇爷学习朝务,全都一点疏忽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