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最后一课(7)
82、最后一课(7) 葛守礼收到沈鲤的帖子微微吃了一惊,立刻便让门房请他进来。 看沈鲤那副人厌鬼憎的青黑面孔,进来时,行礼时,坐定后,一举一动无不是合乎礼法规矩。 不懂礼法为何物的人,一看到这厮,只怕都能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被这竖子瞪一眼,只怕小儿也不敢啼哭了,也不知他那几个儿子怎么活下来的。 坐在自己这书房,自己已亲切示意他放松随意些。这小子却依旧如同在朝堂上,时时刻刻象是身边有导仪御史随时监控他似的。简直让人没法与他闲话家常。 说也奇怪,就是这样一个人厌鬼憎的小竖子,居然是高新郑的门生,又向来受张江陵喜欢。如今在东宫侍班官中,也是他得小太子奖赏最多。只怕小太子每次看了他也觉得可怖,要打赏些银钱才好保保心里头平安,晚上才睡得安稳些吧。 本朝对士子官员体貌要求颇严,这竖子这副怪模样,也只有戏文里包黑炭可以比拟。在考场、在朝堂居然一路通行无阻,人鬼辟易。人人见之厌憎,却无人阻他一阻。 他如今如此得太子赏识,东宫诸人都视他为第六个能得太子赐字的不二人选。 得太子赐字的,除了高仪潘晟陈以勤,东宫里就是张四维申时行。人人皆知这两人是末来阁辅之选,做首辅都不成问题。 这小子也能入阁辅么?将来还能做首辅? 他若是做首辅,也不知朝堂里那些潘郎玉貌会怎么想? 这小竖子,高新郑张江陵屡次有意延纳,多次当众示亲切看重。却从不进两人为他大开的方便之门,倒是偶尔到老夫这里来略走动一二。 只怕这小竖子也看出来了,高新郑张江陵那两妖孽的姿态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两人各自的亲信党羽、接班人选,只怕早都已物色妥当了。没这竖子合适的位子了。 这小竖子天生这副鬼样子,也不知打小吃了人多少白眼,大概也因此于洞察人心更能见细微。别人待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看的或许能比其他人更明白些。 老夫在这里腹诽了他这许久,也不知他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这竖子从前倒是偶尔来老夫这里闲坐会儿,讲些翰林趣闻。老夫偶尔兴致来了,也指点他几句,一来二去,他倒是常来这里打秋风了。 这几个月他入了东宫侍讲班子,更是常来。倒是很能让人得些末来阁辅、朝堂俊才们的趣闻,老夫老了,该回家写写朝堂笔记了,有这些材料,致仕后倒也不愁没事做。 当年徐阶高拱在朝堂撕扯,老夫独不附和徐阶,也被他弄回家赋闲。高新郑回京后,念老夫当年之情,荐老夫升任刑部尚书。而后又让老夫到察院来,替他应付这些言官。坐了几十年朝堂,如今管着风闻言事的察院,宫中朝中消息老夫也还灵通,这小竖子今天是冲这点来的吧? 人都说小太子识人之明有如神见。就冲小竖子这点方正名声,不结交投靠高拱张居正、专找老夫亲近的小心思,只怕还真是有阁辅之器。 做首辅? 只怕他比起高肃卿来,还更不会调和鼎鼐。天性如此,怕是做不到首辅吧? 这些个晚辈里头,老夫也最是喜他这竖子,怎么看怎么可乐不是? 今儿来,东宫那边又有什么新鲜事儿了?又想在老夫这求点指教? 咱爷俩比比看,今儿个谁先开口。 得,不与这竖子计较。走过场面后,这竖子你不理他,他能纹丝不动在那干坐一整天。 葛守礼摇摇头,微笑开口:“仲化(沈鲤,字仲化,号龙江,河南归德人),今儿文华殿内不同寻常吧?” 沈鲤起身行礼,端正回道:“总宪(葛守礼任左都御史,管都察院(大体相当于中纪委),朝官一般尊称他为总宪)问询,晚辈当具实回禀。” 唉!这是家中书房闲谈,大家又没穿朝服,你这竖子回禀个屁呀!罢了,这竖子就这鬼样子,不与他计较。 听完沈鲤详细讲述完今天东宫发生的事情,今天文华殿情形一切如在眼前。 葛守礼心中暗叹,这竖子除了模样古怪、举止刻板有些迂,观人察事皆能入细微,记性极好,有条有理,其实才智能耐不在任何人之下,也难怪高新郑张江陵要延纳他。 他想了想,问道:“仲化可是对太子今儿如此举动有不解?你总不会以为太子今儿举动僭越了吧?嗯,你没有当场劝谏,那就不是了。可是为了沈一贯那竖子?” 沈鲤面孔涨红,青黑面孔越发妖异。 葛守礼心下暗叹,难怪沈一贯私下里要叫这竖子蓝面贼了。若非穿了这副翰林衣衫,可不就是个蓝面贼人么? 只听沈鲤说道“总宪当面,晚辈岂敢非君罔上。太子身为储君,一言一行,当为天下表率。圣旨末下,太子今日举动终是有些不妥。太子有圣君气象,向来守礼,今天情形特殊,事有经权,太子今日举动,晚辈虽迂,也知无须谏阻。所虑者,若是后世引此为据,或有僭越之嫌从此难防矣。” 葛守礼点点头:“仲化向来谨守礼法近迂,今日能想到礼有经权,没有当场谏阻太子。这就很好。后世若有皇子、太子要引此为据僭越犯上,也须他有当今太子这般圣君气象,也须当时也是今日这般朝堂大变在即、朝夕可虑。天下可不止你沈仲化一人是明礼守礼君子,后世就没有明礼守礼君子了么?今天在场东宫众臣有谁就不明礼守礼了么?你适才所言,初听所虑有理,其实还是迂。” 沈鲤肃然为礼:“总宪教训的是,晚辈谨记。” 葛守礼点点头,又说道:“朝堂大变在即,今日太子举动,更见朝夕可虑。当此之时,你我之辈尤当谨守礼法,动静皆需合规矩。如此方能安稳朝堂,也能谨保自身。沈一贯这竖子,上蹿下跳,忘了规矩,结果又如何?” 沈鲤起身致礼:“总宪指点,晚辈当秉持。沈一贯虽言行有失正大,但终是文臣,亦曾侍讲东宫,太子当众折辱,亦似太过。晚辈只疑惑,不知是否该劝谏。且既以沈一贯为jian佞,当众折辱,却又似指引他为天家“孤臣”。太子向来尊师守礼,识人甚明,今日此举,晚辈甚不解。” 葛守礼道:“东宫众人与你皆末当场劝谏,此事便已了。沈一贯自取其辱,你还疑惑什么?文臣又如何?若依本朝体例,这等jian佞之辈,屁股都可当众打得。” 沈鲤脸色涨红,站起身来欲辩,却又讷讷无言。 葛守礼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他坐。 唉!与这竖子谈话真是累。 从前别人说老夫迂,说老夫古板。如今遇到个比自己更迂更古板的,倒是明白了以往那些人为何看到自己都是如此不耐烦了。 这竖子,只怕还当沈一贯要做的这“孤臣”是什么好玩意呢! 你还别说,难怪他对太子要那沈一贯做天家“孤臣”耿耿如怀,大概他以为他才是正宗“孤臣”料子。 人厌鬼憎的,连老夫都忍不住要嫌他,可不是“孤臣”么? 只是你这竖子这号“孤臣”,与那差点被砍了脑袋的海刚峰(海瑞)差不多。与沈一贯那号的,太子让他去做的“孤臣”,那完全是两码事。 你与沈一贯这完全两样的“孤臣”,与你这竖子刚才叙述的,太子今天讲的商鞅、王安石那号“孤臣”,那也全然不同。 这三号“孤臣”,与诸葛亮那号“孤臣”相比,就更不同。 只是奇了怪了,太子今天这数百言大段训谕,以‘孤臣‘为引,不算面前这竖子这号“孤臣”,言语条理中,却分明已有三种“孤臣”。只不知天家、小太子自己是如何分别的。 这一大段“孤臣”引出的,句句不离‘父皇训导‘特别圣谕,初听上去,似是因那沈一贯而偶然引发。 但显然是早有准备,有感而发,只不知原本是打算说给谁听的? 不外乎内阁那三人。 除了朋党是直指那沈一贯,暗含提点敲打高仪,这是要这两师徒诚心一意做天家的“孤臣”? 诸葛孔明是指示高拱?天子托孤在即,也只有他高拱对应这号角色。 但为何要东宫人人做孔明?不但个个当场表态,连先前已被刷落的那十几个,也都让沈一贯这把天家新近才炼就的刀子,去一一通知到。 是了,先前听说三月里朝堂争斗时,高肃卿请辞后,皇帝本欲给高拱下道特别挽留圣旨,内中就有赞他高拱比诸葛亮还忠诚能干。听说便是小太子谏止了这圣旨,另换了道寻常挽留圣旨。 这不是在逼东宫众人个个表态要做孔明,这是逼高肃卿表态只能做孔明,不可放肆? 那么,商鞅、王安石这号人,对应的就是张江陵了? 难怪东宫都夸太子识人之明有如神见,他张江陵前几年那道《陈六事》奏疏,其内中本来主旨,可不就是一意兴革么? 不是这竖子闲谈提醒,老夫还想不到这里来。 “孤臣”两字,竟有如许大文章。 这么篇小题目大文章,十岁小儿居然顺手拈来,全然不着痕迹。 思之令人惊骇。 老夫能想到,内阁那三人自然也琢磨得出来。 人言孙儿肖祖,这太子将来只怕比那世宗皇帝更难侍候。 不知高肃卿、张叔大、高子象这三个小子,知道自己将来要侍候的是这号天子,这三小子会怎么想? 就算他们以前还没想到太子竟是这等天生神明,这三小子现在也应该全都想到了。 也不知今天皇帝召见他们三人布置了什么章程。 杨惟约先前就说是高子象或将大用。 从太子一反常态,对沈一贯这竖子祭出重手,只怕那时朝堂上这些老人都能嗅出这味儿。 沈鲤端坐在那里,余光只见葛守礼始终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面容古板。也不知葛总宪究竟是在琢磨什么,还是只是枯坐在那里。 他不知道,门外书童又在心中嘀咕,这两付木头今天又要就这么干坐,一坐就是小半天么? 沈鲤这付木头,心里在思索。 总宪适才提点,朝堂大变在即,朝夕可虑。 以今天太子在文华殿的举动来说,虽然来得比往常很是迟了些,神情也镇定如恒不见丝毫慌乱,却时时事事透着一个字,“急”。 圣旨末下,便先对东宫众臣代为宣旨,他自己已是监国太子。更坦然受众臣大礼参拜,接受了张四维“侍太子如侍君父”的拥立表态。 一向守礼从无半点差错的太子,不会不知这些都有违礼之嫌。却依旧如此而为,只能是因为大变在即,朝夕可虑。 当此之际,事有经权,当以大局安危为重,事急从权。东宫侍班之人,非明礼之人不得入选,当时无人劝谏,自然是人人皆知此中道理。 朝堂多是忠贤,明礼君子比比皆是,沈一贯这类佞幸jian邪,终是少数。某适才所言之顾虑,正如总宪所教诲,实是太迂。 皇上既已传旨太子监国,太子来文华殿,原不必今日便来,来一中官传旨改天来便可。圣旨令今后每半月来一次文华殿,便是从容道理。 今天太子可不来而必来,来后不是如往常听学士讲读功课,而显然是与众臣话别。 种种安排,虽似是临时被沈一贯所引致,但其实皆早有准备安排。 少了他沈一贯,太子今天所言所行,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多了他沈一贯,倒更显得不着半点痕迹。
因此人突然出现在文华殿,引发太子思虑,于是有文华殿内数百言宣谕。 太子今天为何要如此“急”?只能是天子身危,朝夕可虑。 朝会上见天子身体,虽似已危,但也无人可断言,天子身体连半月都撑不下去吧? 太子今日这种种“急”象,却似是太子已能认定,皇上这身体连半月也撑不了。 竟似是太子又有前知。 他一想到“太子又有前知”,心下震骇,古板脸皮动了动。 葛守礼枯坐在主位,余光见沈鲤面皮微动,心中暗想,这竖子又不知想到了什么? 身子还是向来的不动如山,古井不波的丑脸上,刚才居然变了脸色。 是想到他这号“孤臣”与沈一贯那号的,是两码事?还是知晓了太子这三层次‘孤臣‘,分别对应内阁三人? 嗯,他才入朝堂五六年,人也方正近迂,大概暂时还想不到这些。 是什么能让这竖子面皮动? 嗯,上回,老夫说到太子似早知沈一贯将来必为jian邪,识人之明有如神见,似能前知时,这竖子当时面皮也这般动了。 他这是想到太子又前知什么了? 葛老妖妖眼毒辣,沈鲤面皮一动,他就能猜得出真相十之七八。 原时空的朱翊钧,从五岁就在宫里头开始学习点功课。朱载垕偶尔会召些翰林学士给他讲讲课,三天打鱼百天晒网地布置些功课。这两年就更经常有这种事,每月大致都有那么一两回。 沈鲤先前就曾进宫在文华殿为朱翊钧授过两回课,他、申时行与另外几位老状元,都见过原版的朱翊钧,知道太子功课情形。 但自太子东宫讲学后,太子简直就逐渐与先前判若两人。 几位老状元对此虽有些惊异,但也不以为意。 学习功课,有些人开窍早,有些人开窍晚。有些娃儿短时期内,忽然变得异常聪明。这些,虽不常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 沈鲤不一样。 看到他那副模样,从前太子的眼神和多数小孩一样,有好奇,有惊讶,还有一点恐惧害怕。 他自己打小就熟悉这情况,应付自余。 他两次试讲后,让原版小太子只觉着自己好玩有趣,并不觉着自己恐怖。于是,他与那几个老状元都被留在了最初定下的那批东宫侍班名单里头。(原时空沈鲤的确便在最初名单,也不知原版那朱翊钧是怎么会看上他的。很可能小孩子的好奇心发作。) 二月里东宫冠礼后,小太子病愈后与东宫众臣在端本宫第一次见面。小太子要显摆他自己记性好,把东宫侍班众人一一点名无误。小太子记性很好,语声清朗,应对敏捷,这些都让沈鲤吃了一惊。 但更让他惊异的,是太子向他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没有一丝半点好奇、惊讶、疑惑、好玩有趣。 那眼神,分明是头一回见到他但听别人介绍过他尊容的人所独有的。 那眼神分明是说,此人果然是这个样子! 更奇特的是,十岁的太子对自己的眼神,却又有莫名的亲切亲近之意。如同这向来古板的葛总宪与自己交往过几次后,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有些惊奇,也很有些纳闷,只是无法跟别人交流这种事。 不说圣人教导他这守礼君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太子那身份,他自己那尊容,都不可能让他就此对别人说什么。他交游不广,向来也不喜欢八卦。 虽然奇怪,也只能在他自个心里有点儿纳闷。 此后几个月,太子对他自己特别亲切,又尊师守礼,动静都有法度。他渐渐习惯了这人人夸赞大有圣君气象的新太子,心中那点纳闷几乎都没了。 直到四月份,一次同年们讨论如今东宫侍班,人人夸赞太子识人之明有如神见,识人识货。 他也注意到先前入宫试讲过的几位老状元几乎都刷落了,只留下了自己和申时行。 而如今留下来的人,除了沈一贯之外,几乎人人都是将来阁辅之选,人人都大有希望。而被刷落的那些人,则几乎无一人将来有入阁可能。 他知道这些人谁留谁走,其实一直是太子在作主。心中那种纳闷,虽不如二月那次来的明显,但又有了。 沈一贯被太子祭出重手刷落出局,他心中很是高兴。来这里与葛总宪说起了此事。 两个木头人,那天也就这么对坐枯坐了半个时辰后,葛总宪忽然说了句,天家或将大用高子象。 他想了会儿后,起身行礼谢过指点。坐下没一会儿,葛总宪又感慨了一句,太子似能前知沈一贯将来必为jian邪。 沈鲤听到‘前知‘两字,当时只觉着心猛地狂跳。两三个月来的纳闷立刻尽去。但心里却没来由地又是惊骇,又是恐惧。 今天他在东宫所以没有当场劝谏,也正是因为想到太子能前知沈一贯将来必为jian邪。 现在他想到太子‘又有前知‘,虽没有上次那样让自己惊恐,但也忍不住脸上变色。 他再度心中默念起来:子不语怪力乱神,太子神明天生,必为一代圣君。 他浑不觉这句话前后矛盾。 他抬头看向葛守礼,葛总宪和上次一样,看过来眼神有问询之意。他依旧摇摇头,只能回报以抱歉神色。 俺沈鲤再迂,这桩事体也只能将来带进坟墓,不可能跟你葛总宪汇报半句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