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太平令月在线阅读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皇储之争

第一百四十七章 皇储之争

    文成殿位于明堂之东,与武成殿隔明堂相对。

    一位绿袍子的通事舍人进殿禀报:“陛下,文昌左相兼內史姚元崇、地官尚书杨执柔已在殿外候旨。”

    “宣。”武则天回应。

    舍人领旨而去。两位紫袍玉带、香囊高悬的老臣进殿来,小步紧趋之阶下。“陛下。”

    “平身吧。”武则天忽然注意到、一向挺拔的首席宰相不知何时也变得头发斑白了,不禁暗暗感慨。“你们二位大臣,朕一向所倚重、视为股肱。今天单独找你们,有件事,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姚、杨二人相视一眼,道:“关于什么的,请陛下明示。”

    武则天从案上拿起一个折子,上官婉儿接过后来到阶下,递给了两位宰相。“近日一干百姓围住宫门,说是要当面向朕请愿。二位应该听说了吧。”

    “是,微臣确有耳闻。”

    “这道奏表是一个叫王庆之的人上的。”女皇盯着两人,审视着他们的神情变化。“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二人相顾,微微点头。姚元崇率先上前一步,双手持笏,道:“皇嗣乃东宫之主,又是陛下之子,并没有犯过什么过错。无过而废之,恐不祥也。”

    武则天看向另一个人。他比姚元崇矮了约三寸,却更年轻,宽阔的方脸两侧留着长长的黑髯。粗壮的下颚也长满了长长的乌黑胡子。

    “杨爱卿,你呢?”

    地官尚书杨执柔也持笏在手,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微臣附议。皇嗣乃陛下钦定之嗣君,岂能说废就废?况且那王庆之实在狂妄,竟敢纠集党徒围堵皇宫。应将其责打一顿,驱散其众。”

    武则天哈哈大笑,带着赞赏的口吻笑道:“嗯,杨爱卿有魄力,朕很欣赏。几日来,这些人天天堵在宫门口,嚷得没完没了。朕也睡不安稳,心想魏王竟然这般深得民心;若强行违逆人心,恐招致民怨呐!”

    姚元崇听后哈哈大笑起来。武则天见状,问道:“元之为何发笑?”

    “陛下恕罪。”首席宰相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在家时,夫人屡屡向臣抱怨,说这全家老小几十口,实在是众口难调。就拿米饭来说吧,臣年纪大了,牙口不行,只能吃蒸得松软的饭。可我那大儿子呢,却好硬饭,耐嚼。小儿子却喜欢不软不硬、半软半硬。臣上还有老母亲,已经七十高龄了,牙齿早就脱落了,就只能喝点儿煮得稀烂的粥。所以臣夫人就很犯难,无论把饭做成啥样,总会惹人抱怨。臣全家才区区几十口,而陛下富有四海、以天下为家,以千万人为子孙,又怎能做到事事顺心、人人满意呢?”

    武则天笑了,道:“所以朕才需要你们这些宰相,来辅佐朕治理国家。”

    “是。”

    “那王庆之带着这几百人,整日堵在宫门前。朕不能置之不理,只好给了他一道令牌,准其随时入宫觐见。”她望向婉儿,婉儿微微点头。“噢,说话的功夫,那厮又要来饶舌了,呵呵!”

    地官尚书杨执柔持笏劝谏:“陛下,有子在侧却传位于侄子,古往今来从未有之!王庆之之徒,不过是见武承嗣权大势大,想逢迎承嗣以图富贵也。魏王权太重啦!请陛下明鉴。”

    武则天淡定地回道:“承嗣是朕的侄子,对朕一直忠心耿耿,所以才视为心腹股肱。”

    这时,姚元崇接话,反问:“陛下,姑侄之情比得上父子吗?”见女皇无言,接着说道:“做儿子的尚且有弑父篡位者,更何况侄子呢?如今武承嗣既为陛下之侄、享亲王之尊,又居宰相高位、权倾朝野。魏王的忠心臣毫不怀疑,但他底下的有些人贪图权势,免不了会不停地教唆怂恿其铤而走险。这很可能会威胁到陛下的天位呀!”

    武则天沉默了,须臾,才低声说道:“朕还未想过这些。”

    姚元崇低下头,悄悄地向同伴使了个眼色。于是,一旁的尚书杨大人又说道:“陛下,为了宗庙,为了社稷,也断不能立武承嗣为储君啊!”

    “哦,却是为何?”女皇觉得很有意思,“皇嗣姓李,而武承嗣与朕同姓。你说说缘由,为何不能立他为储?”

    杨执柔跪了下来,神情虔诚而庄重。“陛下,天皇乃陛下之夫;皇嗣,陛下之子。陛下坐拥天下,应当传给子孙以成万代基业,怎能以侄子为嗣君呢?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天子给姑姑立庙的。况且是天皇驾崩前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了陛下。倘若把天下传给武承嗣,待陛下万年后,谁还会给天皇继续供奉香火呢?陛下,您要三思啊!”

    女皇愣住了。是啊,就算将来武承嗣当上皇帝后,会破天荒地给她这个姑姑立庙、供奉香火,但也决计不会再管他姑父高宗皇帝了。那个男人,给了她一切。如果不是李治,她可能老早就要在感业寺里、陪着一群光头皮的老尼姑,青灯作伴、孤独终老了。尤其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允许她垂帘听政、治理天下,对她更是百依百顺,还破天荒地封她为“天后”。而将来她归于尘土后,当史官们将她写进史册时,会说她的王朝由那一刻开始。

    “起来吧,杨爱卿。”武则天淡淡地说道,“朕会好好考虑你的谏言。”

    “谢陛下。”

    “陛下,”姚元崇恳求道,“不能再让那些刁民继续闹事了。”

    武则天点了点头,朝上官婉儿使了个眼色。婉儿会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字正腔圆地高声颂道:“陛下有旨,宣庶民王庆之觐见!”

    等候在殿门外的通事舍人领旨而去。不多时,便领了一个人回来复命。他穿着褐色的半袖麻布衫、和一条黑色长裤,立着的发髻上用布条绑着。

    “草民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是,我是说,多谢陛下!”王庆之畏缩地从地上爬起来,充满警觉地朝两位宰相大人瞥来一眼。他三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跟北市的小贩没什么两样。事实上他说自己是在私塾教书的先生。不过从姚元崇看他的神情来看,仿佛对方就是个庄稼汉。

    武则天说道:“王庆之,你又来求见朕,希望这次能有什么新鲜话。”

    王庆之弓着身子作辑,道:“回陛下,草民是奉万民之愿,恳请陛下为国家早做决断。立魏王为储,则天下兴安、四海咸平。”

    女皇朝姚、杨两位宰相瞥了一眼,没有反应。王庆之犹豫了一下,只好接着说道:“陛下,古语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如今天下姓武,不姓李,哪有让李家人做嗣君的道理呢?”

    “皇嗣朕儿,奈何废之?”这些话武则天已经听了许多遍了。她有些愠怒,冷冷地斥责道:“朕看在你对国事一片热忱,才给你令牌、准你随时入宫给朕谏言。可你总是这番陈词滥调,朕听够了。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让你的人都散了吧!”

    王庆之慌忙趴在地上,脸憋得通红。“陛下,陛下,草民是受民所托,这样回去没法给他们交待呀!陛下!”

    武则天不耐烦地说道:“立储之事,关系重大,岂能旦夕而定?你这厮还不快快退下。”

    “陛下!”他顽固地趴在地上,眼泪都流下来了。“陛下,您要不答应,草民愿死在这儿!”

    这是在拿命要挟我,武则天愤恨地抓住龙头扶手,看到姚元崇和杨执柔两位宰相也在盯着自己。她怒喝道:“把这厮拖出去,杖责五十!”

    “陛下,别,”王庆之这下慌了,顿时面如土色、舌头打结。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刚说出口的豪言壮语。“陛下开恩......草民......草民都是为了国家啊!陛下开恩呐!陛下!”

    两位女千牛卫冲进来,把那王庆之仰面拖了出去。两位宰相见状,也告退,与卫兵们一道离去了。王庆之被拖出去很远,殿内还能依稀听到他的惨叫。武则天久久坐在龙座上,面色十分阴霾。

    “陛下,”婉儿小心地问道,“您看上去很忧虑。”

    “朕每天都在忧虑。”武则天回道,“每一天,每一个钟头,朕都忧心忡忡。丫头,为啥朕已是九五之尊,却一天好日子都过不得?”

    婉儿听罢,默然走到阶下,神情庄重地跪下,道:“因为您是明君。纵情声色、荒废朝政是昏君所为。”

    武则天噗嗤一声笑了,她招招手,道:“好啦,起来吧。”顿了顿,又说道:“承嗣在朕面前弹劾元之,元之又来说他的不是。他们各持一辞,互相倾轧。婉儿,你说朕该信谁的、该听谁的?”

    婉儿垂下长长的睫毛,须臾,抬起了明亮的眸子。“陛下,奴婢听过一个故事。一个楚国人,在大街上叫卖。他向周围的人炫耀说,我的矛所向披靡,我的盾坚不可摧。这时,旁边有个人就跟他说,”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武则天哈哈大笑起来,又作沉思状,口中喃喃:“或许朕该听你的,让他们俩,斗上一斗。”

    卫兵们把王庆之拖到了东明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官员。姚元崇随后赶到,他走上前来,指着王庆之大喝:“此贼欲废我皇嗣,立武承嗣!来人,给我狠狠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