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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大豪魂断

    窗外风声早止,大地复归平静,斑驳的落叶,残缺的枝桠,远山近水,俱被雨水洗的闪闪发亮。激烈的暴雨匆匆走了,乌云散了,久违的阳光回来了,却没了早先的温暖,落寞中凉凉地照着人世间。李玄闻言问道:“入了江湖,便没了退路?”

    沈无惧道:“退路?往哪里退!嘿,所谓归隐算是退路吧,可又有谁能真正退隐呢!你没有退路,因为你曾在江湖。你或许可以不接受天神帮主之位,但若不接受这看上去还不错的位子,你还是要接受一些不愿意接受的事,你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你已入了江湖算了算了,老朽为何要和你这些呢!不说这些了吧。嗯,既然我打算把天神帮帮主之位托付给你,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个明白。”

    李玄闻听,隐隐不安地看了看沈无惧,道:“前辈请讲吧!”

    沈无惧缓缓道:“这事说来话长,但你必须听我从头说起。”他大力的咳嗽几声,像是自言自语道:“许多年前的江湖上曾有两男一女三位奇士。他们武功奇高,且心怀侠义,入了江湖不到一年,便声名鹊起,人称四海三侠。这三人虽然性情不同,但师出同门,相处的极为融洽。他们每天一起杀富济贫,一同流浪江湖,好不逍遥自在。可是如此好景却没有长久。不记得哪天,大师兄见小师妹神色不好,整日呕吐,难进三餐,便请来名医诊治,发现她原是怀孕了。这可是大师兄不能接受的事。原因很简单,大师兄暗恋师妹多年,但怕拒绝,所以从未表白。唉如今看见师妹竟然怀上了孩子,糟糕的心情可想而知,自然是恼怒非常!”

    李玄不明白沈无惧为何在这节点向自己讲起久远的故事,见沈无惧讲得极为认真,也不便打断,待听到此处,却再也忍不住,问道:“这小师妹怀上了谁的孩子?”

    沈无惧道:“自然是二师弟的孩子。但此时二师弟在百里外诛杀一个十恶不赦的绿林大盗,大师兄纵然有百般火气,也只能等他回来再做计较。可是,大师兄和小师妹等了几日,不但等来了二师弟冰冷的尸体,还等来了杀死他的绿林大盗,以及他率领的数十名武功高强的帮凶。那一场恶战,可谓惊天动地。大师兄全力护着已有身孕的小师妹冲出重围,辗转流浪,直到孩子呱呱落地,才松了一口气。”

    李玄听到此处,长吁道:“孩子能平安落地最好。”

    沈无惧点点头,道:“二师弟死了,照顾小师妹与孩子的重任自然落到了大师兄身上。三年后,大师兄与小师妹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三年间,大师兄极尽所能的为小师妹母子三人积攒下了可观的家产。待到次子百岁那天,大师兄取出二师弟的牌位,自刎而死。”

    李玄闻言吃惊问道:“自刎?大师兄为何要如此?”

    沈无惧忧伤道:“大师兄告诉小师妹,其实他早就知道他们幽会之事,但一直忍而不发。那天他之所以让二师弟孤身百里,追杀十恶不赦的绿林大盗,不过是为了制造机会,安排名医来证实自己的猜测,小师妹到底是不是怀上了二师弟的孩子。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二师弟会由此折命。如今,二师弟的孩子早已平安无事,而自己也有了后人,所以他才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性命来抵还当年犯下的错误。”

    李玄闻言长叹道:“这大师兄也是性情中人。只是他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他有没有想过小师妹的感受啊!嗯,他的离去,算得上是解脱了,但活着的人呢!”

    沈无惧苦笑道:“感受?!冤孽师妹见自己一生朝夕相处的最亲密的两个男人死了,伤心过度,从此哭瞎了眼睛。尽管如此,她还是坚强的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并在临终时将真相告诉了跪在榻前的两个儿子。母亲说,你们本是同根,从来就没有恩怨,以后也不应该有,纵使未来有万千利益放在眼前,也莫要相煎。”李玄道:“其实小师妹大可不用告诉他们这段往事。”沈无惧摇了摇头道:“两个孩子姓氏不同,又同属一母,若不说,难道让孩子们一生一世心存疑惑?”

    李玄点了点头,不由想到自己本来明了的身世,如今也变得扑朔迷离,而自己若不能求证清楚,恐怕这一辈子终是块心病,便道:“也是。每个人都有知情之权利。”想着,心下猛然一动,问道:“两个孩子姓氏不同?他们他们都姓什么啊?”

    沈无惧缓缓道:“二师弟的儿子姓燕,唤作燕无敌。大师兄的儿子姓沈,唤作沈无惧。”

    李玄闻言‘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前辈是你和燕无敌前辈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沈无惧郑重的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燕无敌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大哥。也是因此,我才答应出面帮他圆梦江湖,全力以赴组建天神帮。”

    沈无惧叹息一声,道:“起初我以为组建天神帮不过是他的江湖梦想,但后来才发现,他此举竟然另有深意。”李玄听到这时,突然感觉其中隐藏的秘密似乎很大,而且深不可测,便试探问道:“什么深意?”沈无惧脸色苍白起来,沉声道:“砸碎天下,打破格局,拆掉朝堂,更换神庙。”李玄闻言,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磕巴道:“那不是那不是要谋反么?”沈无惧点点头道:“正是。因我早年曾追随汉王杨谅起义,深知其中凶险,此事每走一步,皆需绞尽脑汁,万不能有半点闪失。倘若一步走错,不但满盘皆输,赔上性命,且还会牵涉数以万计的无辜性命。所以,为了阻止他,我便暗中将天神帮广聚的财富藏匿起来,让他难成此事。”李玄舒了口气,叹道:“没了钱物,任他所向无敌,也不能恣意妄为。”顿了顿,又道:“前辈藏了他需要的财富,他并没有杀你,皆因尊母临终所言?”

    沈无惧大笑道:“正是。若非如此,我纵有几十条命,这几年来,也会被他悉数杀尽。”

    他努力地坐直身子,专注的望着李玄,微笑道:“李少侠,你可知这个天大的秘密我守了许多年,未让外人知晓,便是担心他真的去造反。但是今时我为何要告诉你?”

    李玄不禁问道:“是呀,您为何要告诉我?”

    沈无惧郑重道:“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客来喜酒店相遇之事吧?”见李玄点点头,便又道:“那是我被黑云逸击伤并失了天神帮主之位后,第一次正式现身江湖。我本想借威盛镖局的富贵镖,引诱这些年来与我玩猫捉老鼠迷局的黑云逸出来决斗,但没想到威盛镖局的富贵镖竟也是个迷中之局。虽然我及时发现,并全身而退,却不慎暴露了行踪嘿嘿那天在君王山,我与袁四姑娘及木头一样的金水搏斗,已发现燕无敌又重出江湖。”李玄知晓此事。因为那天他与阿莹、段啸天为了躲避诸葛东方的追击,仓惶间,躲进了黑松洞,无意中听到了燕无敌和钟楚、司马南的谈话,已知燕无敌上山时遇见了沈无惧,且还故意暗助落入下风的袁四姑娘和金水。沈无惧接着道:“燕无敌既然重出江湖,必会找我要回那些财富。所以我要趁他没寻到我之前,与黑云逸做个了断。唉,可惜百密一疏,急中出错,这才发生了先前误入黑云逸伏圈之事。”他仰天长长叹息一声,神情甚是萧索,有些无奈悲伤道:“可惜,这一战,我耗尽所有精力,已是元气大伤,再难保护这些财富,若不能尽快寻个非凡可靠之人,恐怕我这些年的苦心便会前功尽弃。唉燕无敌若落个尸骨不全,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对我苦命的母亲?”

    他眼中含泪,但依然以微笑的眼神看着李玄,道:“幸好你出现了。”李玄喃喃道:“我的出现我出现又有何用?”沈无惧道:“第一次见你,我已看出你资质奇佳,若得遇明师,将不仅仅是名扬江湖,或许还会成为江湖永载的一代宗师。”

    沈无惧见李玄要谦逊辩解,摇摇手道:“我不会看错你。你先前也看见,外屋那一干人不是过于狭隘,便是随波逐流之辈。谁能替我分忧?除了你,急切间我真找不出第二个人。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的心太软,这对于叱咤江湖成就霸业来说是个致命的弱你的心是柔软的,但江湖不需要柔软的心,因为在江湖上,必须将rou长的心沥干血,让它坚硬起来,就像把一块毛糙的石头打磨成块石碑,然后刻上无情两个字,也可像提炼钢铁,做成一把剑,先将心架在炉火上烧红,反复捶打来回打磨,淬了火再淬火,直到有了见血封喉的威力,你才能不受伤害,比别人走的远,比敌人活的长,比所有瞧不起看扁你的人过得更滋润更潇洒。”

    李玄还要推辞,见沈无惧大力地摆了摆手,道:“阿莹牵挂你多年,你忍心辜负我,难道就忍心去辜负她么?我想单就这一层缘分来说,你必然不会再推辞我了。”李玄闻听阿莹牵挂自己多年,脸色红了红道:“阿莹是个好姑娘,但晚辈福泽太浅,不值得她惦记。”沈无惧似乎没听到李玄在说话,自言自语道:“你武功高强,不但可以护住那些财富不被燕无敌利用造反,而且还可替我暗中保护急躁鲁莽的他,让他脱出圈套,免得被人利用,即使死了也能落下个全尸。”李玄闻言道:“燕老前辈在江湖上少有敌手,怎么会被那些养尊处优的朝廷中人轻易杀死?”

    沈无惧收回心神,摇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据我所知,江湖上比燕无敌武功高强智谋广博的高手不少于四人。”李玄奇道:“这四个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沈无惧道:“我也没见过。但我知其中有个唤作陆然的世外高人,目下已被王世充笼络,另一个绝顶高手唤作朱涣,此人也已被宇文化及收拢,至于另外两人神踪不定,似乎连名字都没有过,只有极少数江湖人才知道他们唤作极天双侠的夫妇,更不知比燕无敌的武功高几倍。”长叹一声,又道:“我以为燕无敌没了起义的财富,只能拼命修习武功,但是我错了。他此番重出江湖,不但武功大成,且有人再次找到了他,要他重建一个大帮,来完成夙愿。这对他来说,极其危险。”

    李玄问道:“托付他的人是谁?”

    沈无惧沉默不语,李玄心念一动,喃喃道:“我大约知道谁托付他了。”沈无惧奇道:“你知道?”李玄点点头,道:“肯定是侯公子?”于是便将自己如何在河畔茅屋巧遇燕无敌,又如何误打误撞上了龙虎潭,无意中听到燕无敌与风行雨的对话等等诸事,细细说给沈无惧听了。沈无惧听罢,面现喜色道:“原来燕无敌与风行雨不睦好好啊!我自从听说他在长安城内与人人唾弃的药王谷二谷主风行雨搭上话,便心急如焚。现在看来,他与风行雨不睦,虽然多了个强敌,却好过和这恶人搅在一起。”沉思良久,又问道:“你说他们提到一个唤作侯公子的人,这个人是谁?以我风雨江湖之阅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江湖有这号人!”

    李玄吃惊道:“以您的阅历竟不知此人?”沈无惧点点头道:“早些年唆使燕无敌成立天神帮的人姓李,而今又出来一个姓侯的?难道这两个人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沈无惧说着,似乎极难解开心中窦疑。他晃了晃凌乱且有些花白的头,似乎力图让自己清醒些,但这一摇晃,竟然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半晌,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才问道:“几月不见,你为何武功突飞猛进,难道被天外神仙点石成金了么?”

    李玄听他说的风趣,笑了笑,道:“若真有天外神仙就好了。”于是,将自己如何坠崖,如何死而不死,修习了宝源神功,又如何冒险推开石门,发现无名骷髅留下的册本,学得石壁上的三十六技击武功等奇事,详细地告诉了沈无惧。

    沈无惧听完,满脸惊讶,叹道:“看来我这次押宝押对了。你果然是吉人天相。这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顿了顿又道:“那盘膝骷髅毋庸置疑,正是以灵道子之名混入天神帮的梁九,但无名骷髅是谁”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屋外姚子空问道:“帮主,天亮了,您喝碗野猪rou汤吧。”沈无惧应了声,见姚子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rou汤推门而入,不由精神一振,赞道:“有了此汤,我上路也会有些力气。”

    姚子空笑道:“帮主说笑,即使您没力气了,难道属下不会背您?”三人齐声大笑。沈无惧笑毕,一口气将rou汤喝完,对姚子空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告诉诸人,没我离开这里的命令,任谁都不能走出这个院落。”姚子空领命,出去告诉诸人。

    李玄望着姚子空的背影,赞道:“姚大哥对您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当真让人敬佩啊!”

    沈无惧淡淡道:“咱们且不谈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打开后取出一个信封,一把木梳,一个铜牌,递给李玄后才道:“你好好存下这三样东西,日后必有大用。”李玄接过来,见信封密封,灰暗陈旧,似已被摩挲了千百遍。木梳虽然精巧,但除了梳身上刻有‘思烟儿’三个字外,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那枚铜牌,却奇特的很,巴掌大小的黄澄澄的正面上精雕细琢着一幅夜月山色图。

    图画背景是一处宽阔的沟谷,沟谷对面有一缓缓山坡,坡上散落着七八幢结构简单的房屋。其中最高的房屋旁边有高大的枫树向着天空,落叶飞舞下,一个女子神情忧郁地向着天空。浩渺天空一轮满月高悬,似在俯视大地,又似要怀抱山川。

    整个画面清冷孤绝、意幽境深,透着古意。

    李玄奇怪道:“前辈为何给我这三样物什?”沈无惧笑道:“你且收着,日后自会知晓。”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李少侠,可否再向我描述一下无名骷髅刻在石壁上的那些话。”李玄记忆甚佳,又详细将无名骷髅刻在石壁上的话复述了一遍。沈无惧听着,脸色渐渐苍白,额头似乎隐现汗珠,但依然强自镇定地听李玄说完,沉默片时,突然开怀大笑道:“是他,是他看来老天真的眷顾我,让我死也瞑目了”话未说完,突然‘波’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李玄见状,惶恐异常,一面暗运内息,抵住沈无惧后背的xue道,给其输以内力,一面高呼道:“沈前辈,您怎么啦”屋外诸人听李玄呼声惶急,拥门而入,见此情景也都慌乱起来。阿莹扑上前去泣声唤道:“爷爷,您怎么了?”

    白寒冰见李玄单掌抵住沈无惧的后背,面色凝重,知他正以浑厚内力相救昏迷的沈无惧,忙道:“阿莹妹子,莫要哭了。李少侠正全力施救,你这般大喊大叫必会适得其反。”阿莹闻言,立时制住泣声,一双大眼睛看着李玄,满是期冀神色。

    唐冰见李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水,似乎极尽全力,几步上前,从怀中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汗,便又肃手立在旁边。约莫盏茶时分,沈无惧终于低低地哎呀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他无神地看了看诸人,指了指身后的李玄,示意他到自己身前。李玄不敢将手离开沈无惧的后背,侧着身子,低声道:“沈前辈,您有何吩咐?”沈无惧倔强道:“你不用给我输送内息了,到到前面来啊!”口中说着,拿出一块黝黑的木牌放在李玄手中道:“这是天神帮的黑木令牌,是权威象征。有了它你便可号令所有的天神帮众嘿记着,木牌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今后,你想号令他人,除以德服人之外,更要自爱多做行侠仗义之事。”

    李玄松了手,刚刚站定,沈无惧又拉着阿莹的手,让她站在李玄身旁,这才指了指诸人,又指了指李玄,无力道:“你们若是念老夫曾对你们的好,今后便要听李少侠的吩咐。倘若不愿追随,要脱离天神帮,只要李少侠答应下来,也请自便。”

    沈无惧说完,又将阿莹的手拉过来放在李玄的手上道:“李少侠,光大天神帮和照料阿莹这两件事就交给你了,莫辜负我。嘿,我死之后无需归根故里,就埋在这里,让我融入大地吧!还请你转告燕无敌,让他别恨我,别恨我别恨我!”说着,剧烈咳嗽几声,圆睁着双眼望着李玄和阿莹,没了声息。

    唐冰见沈无惧死时,仍然紧紧握着李玄与阿莹的手,身子一颤,嘴巴翕张几下,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想要说话却生生咽了回去。阿莹见沈无惧花白的头歪在一旁,一口血水顺着嘴角淌了下来,顿时悲戚难当,嘶喊着扑了上去。诸人见李玄叹息一声,知道再无力回天,纷纷伏地而泣。一时间,荒凉的陈氏别院悲声四起,直把野鸟旅雁惊得四处乱飞。风吹进院落,带着落叶的苍凉,飞旋着凋落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