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凤山、第六节 水电站之国
“还有幸存者，很多很多。比如说，我们……” “幸存者？” 工业的种子还有幸存，工业文明的火苗并没有完全熄灭。 机器时代无可奈何地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全球动荡、混乱的黑暗时代。早在国家和社会结构逐渐解体的初期，就有一部分先知先觉的人意识到，化石能源还有许多替代品，尽管这种替代对于庞大的需求来说是杯水车薪——例如风能、水能。他们开始有组织地争夺残存的大小水电站——在那个时代，掌握了“电”这种宝贵的资源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了电，就能保有一部分工业社会的文明成果，只要拥有工业文明的哪怕一点点遗物，在动荡的时代都能取得意想不到的巨大好处。 一代又一代，占据了水电站的人以此依托与核心，逐步建立了大小不一的新的国家，或者其他的五花八门的政治实体，并且相互征伐。而广阔大地上与“电”无缘的大部分人类，只能在繁重的农业劳动中继续蒙昧下去，直到工业文明的最后一点记忆在头脑中慢慢消失。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的话，“人类”的未来也就这样了——一小撮人咀嚼着工业文明的残渣，试图征服那些永远无缘工业文明的大部分人，直到那点可怜的残渣最终消失；更多的人，永远浑浑噩噩一代代繁殖下去，直到地球和人类的末日。 孔定边本来已经绝望了，但是那些闻所未闻的、“依托水电站的国家”的存在，让他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 “水电站的国家？”孔定边盯着白雪寒，眼中满是邪教徒一般狂热的光芒，“还有很多和你们一样的人？” 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其实，这些东西我都是听我们的长老说的……一代代传下来，真真假假谁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我知道的有‘蓝海人’、‘孔雀人’……不过我从来没有没有接触过他们，也不知他们在哪里。” 孔定边激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白雪寒所说的话像一记又一记重拳砸到他的脑袋上，让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其实吧……”姑娘的脸红了起来，“我倒是觉得你挺好玩的。我听说，你是这里挺厉害的土匪嘛！没想到你竟然知道这么多……真是想不到呀想不到。” “土匪”这个字眼激怒了孔定边，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是一时不知怎么反驳这位姑娘。 “还有，”姑娘不管不顾得说了下去，“你保存的那么多东西，那些零件，还有那么多书，其实不都是我们弄出来的，”她老老实实承认，“有很多是别人做出来的，还有很多机器时代的遗留。” “我知道！”孔定边烦躁地叫了起来。他现在脑子乱极了，不得不蹲了下来，把脑袋深深埋入两个膝盖之间，努力平静着自己狂跳的心。 “可控核聚变！”孔定边喃喃地念叨着这五个字，狂想的野火在心中熊熊燃烧着——把一颗微型的太阳收进一个巨大的机器中，让它安静地、持续地燃烧，尽情喷涌着光和热，从而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能源——数百年前有不少人竟然真的试图这么干！多么有诗意的野心，多么壮丽的图景！可惜，在遥远的过去，这一希望之光就彻底熄灭了。如果能够突破成功，今天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他沮丧地垂下头，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胸脯剧烈的起伏，强烈压抑着自己冲动的感情。 “可控核聚变……为什么会失败呢？” “非常可惜，是吧？”姑娘变得伤感起来，“如果能够成功，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可惜，我们也不知道……据说当时遭遇到了非常神秘的、毁灭性的灾难。” “是什么灾难？” “我真的不知道。” “白雪寒”，孔定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抓住了姑娘的手，“快给我讲讲你们的电站……” 姑娘长舒一口气，大帅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她轻轻咳嗽一声，开始慢慢讲述自己国家的由来。 机器时代转向黑暗时代持续数百年的大动荡中，那些著名的巨大水电站也成为各方激烈争夺的对象，无一例外都迅速毁灭了。但是，也有很多不那么重要、不那么显眼的水电站逃过一劫，被许多聪明人提前保卫起来。 汉国人的祖先就是这么一群人。在机器时代，那里本来就是富庶的盆地，文明的繁荣持续了数千年。当盆地陷入战乱的浩劫，群雄蜂起、盗匪遍地的时候，有一群人抢先占据了群山之中那个风光秀丽的水电站，前赴后继打退了各路豪杰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终于站稳了脚跟。 人们团结起来，经过一代代不懈的努力，将水电站建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通过数百年不间断的维护，使得水电站在工业文明消失殆尽的黑暗大地上一直良好地运行着。这群人一直掌握着“电”这种无坚不摧的利器，并以电力为基础和依托，保存着小规模的工业生产能力。 近百年来，他们开始以“汉国”的名头四面出击，同外部世界那些形形色色的土匪、豪杰和流寇作战，依靠他们那微型的工业体系所能提供的先进技术和武器装备，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经过不断的扩张与征服，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一个强大的“汉帝国”的身影，崛起在五花八门的农业小王国和豪强的土围子之间。 “那么，你们的帝国派你到孔博森那里做什么呢？”孔定边抽出一支旱烟杆，熟练地塞上烟草，抽出火镰打火，可惜没有成功。 白雪寒连忙接过火镰，啪啪几下点着了火绒。大帅的旱烟凑过来叭叭几口，一股青色的烟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白雪寒用残火把脚边的一小团枯草点着，出神地看着火苗燃烧了一会儿，说道：“大帅……我们一共有四个人，是我们的长老派到孔老爷那里去的。” “我早就知道，孔博森养了不少汉国人……”孔定边自言自语咕哝着，沉闷地吐出一大团烟气。 “孔博森养你们干什么？”孔定边把头转向了白雪寒。 “技术员，我们是技术员。”白雪寒平静的说。 “技术员？”孔定边愣住了。 “是的。你以为，孔老爷的那些大家伙，哪里来的？”白雪寒笑了起来。 孔定边抽了两口烟，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技术员？恐怕不那么简单吧？你们汉帝国，好像不是省油的灯吧。”孔定边抬起头，有些嘲讽地看着姑娘。 “……”白雪寒呆了一呆。 孔定边沉默了一会儿，一股股浓烈的烟气从他嘴里喷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突然闪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横流。 “你们在孔博森那里都做些什么呢？”孔定边决定就这个话题深入谈下去。 姑娘被孔定边喷出的烟气弄得连打几个喷嚏，狼狈不堪。她一脸埋怨地看着孔定边，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不要抽烟了啊？”孔定边讪笑着把烟锅在地上磕了几下。 “我们去孔老爷的城堡快两年了。我和另外一个女的，主要是指导孔老爷造机器，各种机器。耕地的，抽水的，当然主要还是攻城器。” “攻城器？” “对啊，就是前几天被你们炸坏的那个。” “哦，我们一直叫它铁轮车。它是不是蒸汽机驱动的？” “是的。它是烧木炭的。” 孔定边扑哧一笑。他当然知道，正是那种粗糙笨重、效率低下的蒸汽机开启了人类的机器时代。在煤炭资源基本枯竭的当下，汉国人竟然靠木炭让古老的蒸汽机重新运行起来，还真干得出来！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在孔定边的神机妙算下，狰狞的蒸汽攻城器不也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铜烂铁了嘛。 “你们打算，怎么用那堆破铜烂铁打我呢？”孔定边眼中嘲讽的意味越来越浓了。 “破铜烂铁？”姑娘一下子被激怒了。汉国人拥有高高在上的知识和技术，白雪寒的自信心和优越感向来是满满的，决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侵犯。 “你看不起它？“姑娘严肃地说，“第一，我们是被你伏击。我们本来想和平通过，是你们卑鄙地袭击了我们！第二，那堆破铜烂铁，能够发出50匹马力的功率，速度能够达到30公里每小时。” “那又怎样？” “怎样？我们还没来得及卸车，你们就无耻地动用了地雷。要是等它装好，外面装上装甲钢板……哼！我们动动手指头，一个冲击，你们的破土墙就完蛋了。” “我们有炮，有火枪。” 姑娘咯咯笑了起来，“枪？炮？你们的那点玩意在我们眼里就是挠痒痒。”这下轮到她嘲讽地看着孔定边了，“你们能够抵挡得了装甲车的冲击？说大话了吧？……” 孔定边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心里有些后怕。他不得不承认，姑娘说的都是事实。但是男人的自尊心促使他继续对这位“前敌人”心爱的东西继续进行攻击。 “冲开了又能怎样？我们的人马也不是吃素的。你们毕竟就一台车。我们的人围上来，把你的车一下子干掉了……” “嘿嘿嘿……“姑娘得意洋洋地冷笑起来。她已经看出了孔定边的虚弱，决定再给他来那么一下子，“我们的攻城车上还有机枪。机枪你知道吗？你们的人根本不是对手。” “机枪！”孔定边失控地大叫起来，“你在说什么？机枪？机关枪？”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像xiele气的皮球一样萎缩了。他低着头，神经质地摆弄起手中的一根狗尾巴草。太可怕了，幸亏提早把那个大家伙解决了。机枪的威名对孔定边来说早已如雷贯耳，如果真的让那个铁轮车冲进寨子、让那挺机枪有机会开火，寨子里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的。一想到这里，大帅的后背上开始一层层渗出冷汗来。 机枪好制造，关键是弹药。如果没有成规模的炸药和火药的生产工厂，如果没有自动化的机加工生产线，是无法产生出大批量的合格弹药的；这一切早已随着机器时代的远去随风而逝了。工业的全面解体导致人类永久失去了化学工业——制造各类炸药的至关重要的基础；而各种矿藏的枯竭也使得黑火药的制造变得无比艰难和珍贵。 孔定边的队伍和同时代的武装力量一样，在日常的大小战斗中使用的主要是冷兵器，只有在最关键时刻才动用火枪——各种杂七杂八的、从前工业时代的火绳枪到机器时代末期自动步枪的粗糙仿制品，当然使用的是劣质的黑火药，以及从各种渠道搜罗来的五花八门的子弹。 “你说的是对的。”孔定边不得不投降了，“你们的武器厉害……好险！幸亏我们动手快，才没让你那该死的机枪来打我们……” “那可不！”姑娘得意洋洋地笑了。 “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吗？” “我们的帝国，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生产。”姑娘突然变得十分沮丧，说话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她出神地眺望着远方，思绪似乎回到了自己热爱的家乡。 “我好想家呀！”白雪寒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你们的帝国，有电，有好多的电。有了电，就有了这一切。”孔定边的语调也柔和下来，他看着迎风站立的白雪寒，有些神往。“孔定边的城堡里面也有电，不过只能点电灯，也是你们汉国人帮着弄的吧。” 白雪寒点点头。 “你们，能帮我建立工厂，生产机器吗？” “你？”白雪寒惊讶地回过头来，当她确认孔大帅不是在开玩笑之后，有些不屑地笑了起来。 “大帅。你也是有知识的人，你应该知道，要进行工业生产，需要多少原料、机器和物资的吧……” “我有啊，我的图书馆里有那么多。” “嗤”，白雪寒冷笑起来，“你那些收藏，顶多算工艺品……离物资这两个字，差得远呢。比如说，我现在需要200吨钢，你有吗？” “……” “我现在要炼铁，需要大量的木炭，我还需要起码的机器，水压机、冷轧机……你有吗？这都是建立工业最起码的要求，哪怕它的规模再小。” “……” “还有，你的动力是什么？我需要充沛的动力。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在帮助孔老爷建设工厂之前，单单为他建设一个小型的水电站，就花了30年的时间！” 孔定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从小他就沐浴在凤山无处不在的电灯光芒之下，今天才刚刚知道那种神奇能源的来源之谜。 “我真想去你们的帝国啊！”孔定边憋了半天，决定从另一个方向进行突破。黑暗时代的大陆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潭一样，幸存的人们每天都在泥淖中挣扎——饥饿，战乱，屠杀，压迫，剥削，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为了残存的一小块矿藏死命厮杀……宝库中的那些书，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曾经给灰头土脸挣扎中的孔定边一丝虚幻的光明和希望，而现在，真正的希望之门似乎在眼前徐徐打开了，他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那不可能的。”白雪寒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姑娘告诉孔定边，那个群山中的汉帝国历来神秘莫测、戒备森严，只有帝国的自己人，以及经过特别挑选的帝国的合作者，才有机会进入帝国的核心地区。 孔博森有物资，有工厂，有许许多多机器时代遗留下来的好东西！孔定边的脸膛被激情和狂想烧得通红，就像一名饿了五天的饿汉，面对这一大盘肥滋滋的烤鸡那样，眼中散发着热病病人的可怕光芒。他被自己的大胆妄想刺激地坐立不安，焦躁地走来走去。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或者说仅仅是个可能，取而代之？” “你说什么？” “我要打败孔博森，坐上他的位置！” “你疯了！” “为什么不可能？你说说，为什么不可能？难道我的想法是如此可笑吗？”孔定边激动地叫嚷着，抓住姑娘瘦削的肩膀使劲摇晃着。 “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取代了孔博森的位置呢？如果，我真的成为这片土地上最有势力的人呢？你们汉帝国，还会不会和我合作呢？”孔定边盯着姑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白雪寒目瞪口呆地看着孔定边。她断定，眼前这个被烈火烧红眼睛的大汉，基本上已经神经不正常了。 “你……要去搞孔老爷？”白雪寒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不搞。我现在搞不了他。但是，我总有办法取代他。到时候，你们肯定会找我的。我向你保证，我是更好的合作者，比孔博森好1000倍！”孔定边看着姑娘，神秘地笑了起来。 白雪寒轻轻地惊呼一声。“可是……你不是孔老爷的义孙么！你怎么会要去搞他！再说了，孔博森的实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寨子的全部人马，填他的牙缝都不够呀！”姑娘焦急地说。 “什么义孙！我早就跟他不共戴天了！”孔定边丧气地喊叫起来，“算了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跟你一个外人不说也罢……”他低下头，悻悻地踢走一块小石头，然后长嘘一口气，忧郁地眺望着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火红太阳。夕阳的光芒给他巨大的头颅镶上了一层金边。 孔定边当然无法预见，他在这个平静的傍晚所做的一切决定，是怎样深刻地改写了历史。 “你，现在是我的俘虏”孔定边转向白雪寒，诚恳地看着她，“你看，这么多天，我也没杀你，虐待你。我们也给你看了寨子里的许多秘密。我现在正式请求你”，大帅舔舔嘴唇，“帮助我们。” “帮你做什么呀？” “我刚才说了啊。” “你要去搞掉孔老爷？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姑娘惊呆了。 “你以为我是疯子，以为我刚才一直在开玩笑吗？”孔定边有些生气了，“我一旦做了决定”，他气势磅礴地一挥手，“十头牛，也休想把我拉回！” 姑娘沉默了，她觉得面对一个狂热的半精神病，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当然就她自己来说，作为帝国派往孔博森城堡的使者之一，作为指导孔老爷建设工厂的技术专家，对于孔博森本人并无特别的好恶，也谈不上什么忠诚。除了同另外一个姑娘没日没夜地同一批工匠混在一起之外，她甚至都没见过几次孔博森本人。至于同来的那两个长辈成天都在做什么，帝国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拉拢甚至控制孔博森，这样做的成果如何，都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白雪寒自言自语解释了半天，才发现那个大汉又陷入了唠唠叨叨的迷醉状态。 “真是奇怪……你们帝国这么厉害，你们几个人掌握的知识肯定比孔博森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那人还不把你们当做祖宗供起来？……怪呀，孔博森竟然让你这个贵客亲自上阵？？”孔定边疑惑地看着白雪寒。 姑娘的嘴唇嚅动了两下，孔定边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心头最隐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