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背信弃义、第一节 龙潭半日游
初春的南方，烟雨朦胧的天气竟然戛然而止，灿烂的朝阳奇迹般地从东方的山峦远方一跃而出，把光明和热力尽情铺洒在大地之上。阴沉的龙潭在光的沐浴下苏醒过来。 “天池”山脚下的龙潭大坝内外早就如同蚂蚁般密布了人群。勤劳的龙潭人数百年来日复一日精心维护着大坝和电站厂房——他们完全依靠人力排查、修补坝体上可疑的裂缝、漏点，维修、更换锈蚀的机件，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确保这座历经风雨的庞大人工建筑物能够勉强运行下去，继续为龙潭提供最珍贵的东西——电。 为了绝对避免任何可能的危险，粗壮的电缆完全埋在地下幽深的隧道中（不知龙潭人用何方法解决了绝缘问题），通过地下变电站指向龙潭的主体，那座密布着工厂和建筑物的大山。数十万立方米蓄水量的天池高悬在400米的山顶，自其而下，小型的钢厂、金属加工厂、机器厂、仓库、冷库……依照能耗最经济、交通最便捷的布局沿着山体排布，其间用密如蛛网的齿轨与道路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小而全的微型工业社会，一个全部用电的工厂体系。正是依靠这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体系，龙潭把自己武装起来，让一切潜在的侵略者不敢肆无忌惮地下嘴。 龙潭真正的核心在于山体内部。数根粗壮的高压钢管深埋在山石之下，一头扎向山脚内部隐藏得更深的地下电站。外部的龙潭大坝只能提供这个国家运行的日常电力；当山上的工厂全功率运行的时候，需要天池的水倾泻而下来推动地下电站的水轮机，提供短时的强大电功率。依托神秘的地下电站，龙潭的全部核心部门也建在山体内部的深洞之中，并用重兵守卫。 山间的河谷，则见缝插针分布着稻田、油菜地、菜地，小型的牧场，电力驱动的农业机械为其提供强有力的支撑。……以农业人口为主体的数万龙潭人，年复一年在这些土地中辛勤劳作，提供这个国家每日消耗的全部碳水化合物、脂肪与蛋白质。 这是一个基本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社会。它依靠太阳的能量、植物的生长，依靠小心翼翼保存下来的机器时代的遗存，顽强地、生机勃勃地活着。如果它命根子一般的电站能够持续运行下去，如果它的防线永远固若金汤，如果它的周围永不出现贪婪的觊觎者，它似乎能够世世代代生存下去，并且像现在一样活得富庶、精致、滋润，如同在战火连天、兵祸弥漫的黑暗大陆上出现的一颗璀璨的、精巧的珍珠……是的，它似乎不应该属于这个时代。 山脚边的一大片稻田旁，一条窄轨铁道沿着田埂在弯曲蔓延。晶亮的钢轨用钢钉紧紧钉在枕木上，松软的泥土路基使得轨道如同波浪般起伏不定。一辆古老的电力机车头拽着两辆车厢，慢慢沿着轨道爬行。受电弓摩擦着接触网，不时拉出明亮的电弧，发出清脆的劈啪声；机车内的变压器疲惫地嗡叫着，为轮对上的电机提供强大的电能。车厢因为轨道的起伏而剧烈摇晃着，有无数次车厢的轮对与钢轨摩擦发出极其恐怖的嘶叫声，或者在通过道岔时猛烈颤动，让车上的乘客心惊rou跳。 孔定边坐在竹制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飞快划过的稻田，完全没有心思赞美龙潭人的勤劳与富庶。他被车厢的颤动、摇晃与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吓坏了，很多时候忍不住怀疑这倒霉火车是不是要开到脚下这片泥泞的、密布着稻茬的水田里去了。 白雪寒、少校，以及军委会的两名汉子和大帅坐在同一条长椅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前仰后合。他们作为孔家寨最尊贵的客人，被安排在这样的“专列”上，在过去可是只有凤山的客人才享有的待遇；对面坐着一群龙潭的中级军官，面孔有熟有生。也许初次见面让彼此稍稍打消了戒心，他们也不再是甲胄鲜明、全副武装了，而是换上了干净的便服，一个个精神饱满，满面笑容看着对面的客人。第二节车厢，则坐着孔家寨的其他“高层”。这些人昨夜吃得油光满面、肚皮溜圆，又在舒适干净的驿馆美美睡了一觉，气色好了不少。龙潭的孔相孔大老爷今日即将见到的，也不再是一群城门下苦苦哀求的、灰头土脸的难民了。 孔定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潮澎湃。他昨晚压根就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想着少校那一席机密的谈话。“毫不犹豫的背叛，畅快淋漓的报复……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大帅反复咀嚼这句话。他转过头悄悄看看少校，发现那个没心没肺的洋鬼子叼着粗大的旱烟，美滋滋地吸着，像孩子一般把脑袋伸出窗外，兴致勃勃看着窗外的稻田、田埂，远处密密麻麻的建筑、深绿色的大山…… “这鬼子什么时候又换旱烟了！”孔定边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 阳光开始照耀在水田上，反射进车厢，刺得眼睛有些生疼；一阵山风吹来，又把少校浓烈的烟气吹了进来，让全车厢的人都咳嗽不止。大帅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白雪寒低着头似睡非睡。自从踏上了通向这个该死的十一区的道路，姑娘已经和他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心中有些惋惜，又不知如何是好。 很快，列车在一个车站停了下来。此处氛围迥异，到处布满了龙潭的军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孔定边一行人注意到，有相当大比例的军人竟然是女人，看来“十一区女人多”的传说所言非虚。人们很快换乘了一列更小、更古老破旧的小火车，这就是著名的齿轨列车了。 齿轨，机器时代翻山越岭的神物，竟然被这个小小的“国家”全面继承下来。一代代龙潭人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花费了极其高昂的代价，在庞大的山体表面硬生生开凿出平整的路基，安置铁轨、齿轨，敷设电网，使得一列列齿轨列车飞驰其间，运载大量的人口、物资，把星罗棋布的工厂、住宅紧密联系起来；如果说电站、工厂是龙潭的心脏，那么齿轨则是龙潭的大动脉；斩断这条动脉，龙潭终将窒息、死亡。因此，历代统治者沿着齿轨建设了无数兵营、兵站、哨卡，重兵保卫，确保它的绝对安全。 开车的铃音一响，列车便哐当哐当启动了。刚刚转过一个弯，陡峭的斜坡便扑面而来。列车顿了一下，开足马力准备上坡了。车体在士兵小心翼翼的cao纵下一端抬起，保证车厢地板水平，以使其中的客人不至于太难受。紧接着，又是一连串长坡——千分之八，千分之二十，甚至出现了千分之四十的陡坡……。机车吃力地嗡响着，开始沿着齿轨蜿蜒而上，奋力爬坡。 孔定边和他的人惊讶而兴奋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很惊异，这么一串破旧的铁盒子竟然能蕴含着如此之大的力气，能够带着这样一大群人穿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今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电”的强大力量，在此之前，他对“电”的一切直观感觉，不过是来自于照亮凤山夜空的各种电灯。他现在才意识到，电，不仅仅等于光。 “电，确实是个好东西。”他兴奋地想，“龙潭撮尔小国，对电的应用已经出神入化。那么，汉帝国这种规模的国家，对电是怎样的运用呢？还能有什么样的奇迹呢？……” “快看……！”少校兴奋地叫了一声。孔定边的胡思乱想一下子被打破了。 几个人不约而同把脑袋转向少校所指的方向。列车已经上升到了半山腰，山脚下的龙潭水库已经全面显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它简直就像一颗新月形的、碧绿色的大块玉石镶嵌在墨绿色的山谷之间，蜿蜒的苕河则是翠绿的玉带，缠绕在玉石的两端，真是美不胜收。 “真漂亮！”所有人都赞叹起来。 “到了山顶的天池，景色更美！”同车的一名军官自豪地说。 “龙潭真是好地方，天堂一般的好地方！你们真幸福……”孔定边笑眯眯地拍起了马屁。 “大帅过奖！”军官简直从头舒服到尾，黑色的面庞都笑出红光了。车厢尾部那几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军官也突然笑出了声，大家这才发现“他们”竟然也都是女人。温馨和谐的气氛顿时弥散开来。 …… 小火车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山顶，嗡鸣着停了下来。车站上竟然来了一支小小的军乐队。孔定边一行人下车的时候，鞭炮齐鸣，鼓乐喧天，通道两边身披铠甲的士兵持枪行肃目礼，这让他们受宠若惊。几名服饰鲜亮的官儿满脸堆笑和孔定边寒暄握手，高鼻深目的少校和白净漂亮的白雪寒尤其引发啧啧称赞，“凤山竟有如此人物”的赞颂声不绝于耳。孔定边的嘴角都快笑到耳根上了，他也不点破个中奥妙，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大帅，请看，前方就是我龙潭一绝——天池！”一名矮胖的官儿翘起嘴角上的两撇胡子，神气活现地说。 孔定边庄重地点点头，充分表达出对于龙潭一切事物的敬意。一大群人谈笑着慢慢踱到了天池边上，饱览这高悬于400米空中一池清水的人间奇迹。 “真是……美极了！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孔定边面对着眼前这片山巅之上延伸出去的广阔水面，睁大了眼睛。他的赞美的确是发自内心的。 “真是棒极了！龙潭人，太了不起了！“少校也快活地嚷嚷起来，竖起了大拇指。 那一大群龙潭的官儿简直满足极了。 “这么多水，是怎么上来的呢？”少校突然问道，眼神中依旧是被深深震撼到的目光。 几个龙潭人面面相觑，支吾半天。良久，一名年轻人小声说，“用水泵抽上来的。” “哦……”少校恍然大悟。 “也靠人。”另一名胖胖的官儿接过了话头。 “人？”孔定边一行人齐刷刷喊了出来。 “对的，”那名胖官儿得意洋洋地说，“数万人接力，昼夜不停，从山脚下一直担水上山！……” “我的天！”少校拍了一下脑袋，“那得花多少时间，花多大精力，才能把这么大一个池子灌满水！” “这种奇迹，这种动员能力，这种精神，”胖官儿并不接少校的话茬，而是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只有我龙潭才能实现！只有我们靖大王哺育下的百姓，才能有这样的觉悟，为了这伟大的事业自愿奉献！……列位，我们龙潭立国数百年，始终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是自强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早在几百年前，不就有精神原子弹的说法吗？我们龙潭一样也有……” 他说得唾沫横飞，听众听得一头雾水。众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远远跑来一名女军人，尖着嗓子喊道：“孔相有令！请凤山来的贵客即刻入内！” 大家轰然响应，一股脑朝着天池岸边的相府迤逦而来。孔定边一边走，一边神色严肃地整理着衣冠，为即将到来的重要会见做好准备。 “贵客，嗤！”白雪寒不屑地笑了笑。 “怎么？”少校很快敏感地捕捉到了姑娘的神色变化。 “据我所知，凤山以往有客人到，他们都是那位大王下山亲自相迎……现在嘛，我们是巴巴地进去拜见……”白雪寒冷笑起来。 “你嘴巴闭紧了会发臭是不？”孔定边不满地咕哝起来，“现在是我们求人家！” 白雪寒脸色一沉，苦笑着摇摇头，赶紧跟上了大帅的步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