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龙潭保卫战、第四节 龙潭之殇
天池大坝，从本质上讲是一堵高十数米、厚达数米的上窄下宽的内弧形水泥墙。它矗立在椭圆形天池水库的最尖端，将数十万吨水拦截在400米高的山头上。数百年来，正是人们不间断地对其进行维护与修补，才能让大坝顶住了强大的水压日复一日的冲击，始终坚强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从孔定边的方向上看，它不过是一条浅灰色的、细细的线条。那里无疑是天池最脆弱的部位，也是龙潭极端重要的地区；无论是靖大王的政权，还是龙潭革命政府，都绝不允许任何人登上天池大坝——一个豁口，一个裂缝，都能在巨大的水压下疯狂扩张，造成极其可怕的后果。 “到底怎么了？”几名乌萨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孔定边张大了嘴，喉咙里“咕”的一下，整个人都凝固了。 大坝上腾起了一个小小的烟柱，把那几个小黑点完全笼罩起来了，紧接着发出了“砰”的一声炸响，远远听去极为沉闷。 接下来的半分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天池上方的一切都凝结了。 少校恐怖的叫喊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快——跑——！大坝要垮了！！快——跑——！”少校远远跑了回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极为狼狈。 “啊——！”白雪寒尖叫起来。乌萨人顿时慌作一团，像没头苍蝇一般原地乱窜。跑，往哪儿跑？他们就在山顶上，哪里还有路？ “都上飞艇！上飞艇！”少校终于跑了回来，跌得鼻青脸肿；他一把抓住那位高大的白化病汉子，激动地大声喊叫着，“快上飞艇！” “怎么回事？大坝垮了，水不就流干了吗？”那位乌萨人似乎依旧在梦游中。 “水库在山顶！大坝一跨，”孔定边也疯子一般喊叫起来，“整个山都会垮了！” 白化病汉子猛地跳了起来。他那本来就通红的眼珠仿佛就要滴出血一般，大声嚷嚷着用孔定边听不懂的语言对随行的乌萨人下着命令。很快，那些汉子立刻向水边跑去，那里正停着两艘小船！ “跟上，主席！你们统统跟上！”白化病汉子回头冲着孔定边大声吼道。 跟着孔主席上山的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孔定边拼命拽起了她，一瘸一拐的跟着众人向水边跑去。 …… 很快的，远方那平静的水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而且那恐怖的曲线正在飞速地扩大。爆炸似乎只是在大坝上炸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但是这小缺口在强大的水压下很快就扩张成了恐怖的大口子，巨量的水开始通过这个大破口疯狂地逃出；几乎是在瞬间，整片大坝便雪崩一般垮掉了。 数十万吨水一旦失去了大坝的约束，便肆无忌惮地从400米的山顶倾泻而下。在漫天的水雾和气浪中，松软的山体瞬间被犁出了一道宽阔的深沟，而这深沟还在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加深加宽——很快，半个山体便如同烈日下的奶酪一般融化了，滔天的巨浪挟裹着巨量的泥土砂石直向山脚下的龙潭大坝扑去，形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泥石流。 山体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建筑物，那些令人惊叹的齿轨轨道网络，那些美丽的梯田，在一瞬间都化作了浑浊的泥浪。泥石流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在百里之外都能听到。它们冲到了山脚下的河谷之中，很快又以最快的速度、最猛烈的力度疯狂地撞击到河谷对面的山体上，那片山体在巨浪的拍击之下再次如同奶酪一般融化，形成了第二次可怕的泥石流。数百万吨泥水、沙土雪崩一般从青翠的山体上剥离了，浩浩荡荡涌入了苕河河谷。河谷中的一切——龙潭大坝、工业区、村镇、田野——瞬间都消失不见了，在原地只能看见一大片蠕动的、昏黄的泥水。 那两艘本已下降到河谷的“蓝星共和国”的飞艇，在泥石流冲下山体的瞬间，便被强烈的气浪拍到了对面的山体之上，很快便如同纸糊的灯笼一般垮了下去；几秒钟之内，它们便被滔天的泥浪淹没了，什么也没剩下。天池的水很快就排干了，山体在水浪强力的冲刷之下仅剩下一半，露出了深处黑黢黢的岩石，仿佛大地之上丑陋的口子。强大的泥石流还在苕河河谷中飞快地汹涌前进，吞噬着路上一切。 就在短短数分钟之内，龙潭整个消失了。 一艘飞艇还在天池的上空兜着圈子，努力抵抗着由于巨大的水流流动引起的狂风——谢天谢地，在跨坝的最后一刻，天池边上所有的活人都登上了飞艇，这造成了飞艇的严重超载。 吊舱内一片混乱。乌萨飞艇的定员不过10人，能够携带两架小飞机和两艘小艇。此时，飞机、小艇虽然早已放下，但是却一下子挤上来将近40人！铝合金制作的吊舱开始变形，各种支撑杆、连杆和张线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吱嘎声。孔定边带上来的人第一次乘坐飞行器升入空中，他们只会惊恐地死死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完全不理会艇长变换位置的命令，造成了飞艇的配平极为困难——庞大的飞艇只能以一种低着头、屁股高高翘起的奇怪姿势努力上升。 大量的水冲下山体所产生的巨大动能，同时在天池上空形成了小规模的强烈飓风。透明的空气中，一个可怕的陷阱正在飞速扩张，仿佛一只隐形的手把那艘倒霉的飞艇用力向山下拽去，一直拽到那恐怖的、昏黄的泥石流所形成的巨大深渊之中。 所有的乌萨人都在疯狂地叫喊着，在狂风中把吊舱内一切能扔的东西——各种仪器、仪表、支撑杆、武器……——统统扔了下去。吊舱两侧的发动机短舱此时已经转到下方，发动机全功率运行，螺旋桨在飞快地转动，疯狂地向飞艇的下方排着空气，同那只拽住飞艇向下的看不见的巨手拼死抗衡；这样一来，飞艇头重脚轻的姿态更加严重，巨大的尾舵高高撅起，整个飞艇几乎是倒退着从深渊上空一点点拔了出来！ 当飞艇终于上升到了数百米的空中，摆脱了天池上方的猛烈气旋之后，才慢慢恢复了平衡。天空中的乌萨飞艇只剩下五艘——两艘直接毁灭于天池跨坝瞬间气浪的拍击，还有三艘已经降落到了苕河河谷之中，被随之而来的强大泥石流淹没了。至于那20架飞机，早在消灭完蓝海的飞艇之后便急匆匆撤离了战场——他们同样面临着燃油短缺的问题。 孔定边茫然地看着脚下那片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大地，脑中一片空白。良久，他一下子抱住舱内的一根细细的铝合金立柱，呜呜痛哭起来。他的心血，他的梦想，他的希望，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之内，彻底毁灭了，消失了，不见了。 吊舱内顿时响起一片哭声。龙潭的十几名小伙子互相抱在一起，像孩子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家人都住在河谷之中，毁灭性的泥石流冲击之下看样子凶多吉少；孔主席硬拽上飞艇的女人早已经躺倒在地板上不省人事——早在大坝崩溃的瞬间，她就吓得晕了过去。 白雪寒也抱住一根立柱，抽抽噎噎哭着；少校死死抓住吊舱窗口的栏杆，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远方。他觉得内心深处什么地方一下子粉碎了。 “到底是什么人炸毁了大坝？”领头的那名白化病乌萨大汉高叫起来。看得出来，他的狂怒一触即发，“我们损失了五艘飞艇，五艘！五艘！！……“ “不知道……”少校失神地喃喃自语。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想这些事情了。 “是不是你？”孔定边咬牙切齿地指着白雪寒，“是你干的？你一直想拉着我们回到你的汉帝国！你把龙潭毁了，正好让我们这些人没有后路！……” “你！……”白雪寒浑身剧烈颤抖着，“我是要回到我的祖国，但我从不讳言！有必要搭上龙潭数万老幼的性命么？”她突然像疯子一般大叫大嚷起来，“你们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从来没有！……” 她猛地站起来，从舱口一跃而出。少校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姑娘的腿。 白雪寒重重扑倒在舱外的斜撑上，磕得满脸鲜血。等少校拼了老命把人拖进舱内的地板上时，她捂着脸放声大哭，满手、满脸都涂满了血和污泥，样子实在是可怕极了。 舱内的其他人纷纷止住了哭声，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闹剧：他们实在不明白敬爱的孔主席和能干的白副主席为什么突然翻脸，白副主席为什么突然要寻死觅活…… “我的明月呀！我的革命委员会呀！……我的龙潭啊……呵呵呵……”孔定边张口结舌呆了半天，一下子像一名农民那样蹲在地板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之间，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 “都他妈别哭了！”乌萨大汉怒喝一声，“你们的国家都没了，哭有什么用！想想你们怎么办吧！” 不知什么时候，五艘残余的飞艇已经静悄悄地靠拢了。所有的发动机都停止了运转，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只听见风穿过吊舱所发出的刺耳呼啸声。 “龙潭毁灭，原计划取消”，乌萨大汉神色凝重地说，“我们本来是还要继续向龙潭增兵的。”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少校似乎有了一丝活气，“蓝星共和国的空中力量现在处于毫无防御的境地，和一小时前凤山的敌人一模一样，”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我们必须抓紧，因为凤山的报复随后就到。” “你说得很对，不愧为蓝海出身的战士，”乌萨大汉赞赏地看了看少校，“我们现在马上离开。” “去哪里？”白雪寒眼泪汪汪地问。 “章州。那里是我们的地盘。”乌萨大汉以一种无可置疑的语气向着前舱的乌萨人下达了命令，“给他们发信号，我们立即返航。” “章州？”所有的人都叫出了声。 乌萨大汉一点头，另一名白化病乌萨人挤了进来，在众人面前铺上了一张大比例的地图。 “我们现在在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某点，“向南170公里，是我们的前进机场；再折向西南约600公里，就是章州。”这名汉子豪迈地说，“章州是我们的钢铁堡垒，你们到了那里绝对安全！” 孔定边、白雪寒与少校同一帮小伙子挤在一起，默默地盯着地板上那张有些破烂的大地图，眼光随着乌萨大汉雪白的手指在地图上飞快地向下方滑动。前进机场、章州……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作为标准的“丧家之犬”，他们还有得选择么？三人彼此对望了一眼。 “我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孔定边哽咽着说，“临走之前，我们绕龙潭一周行不行？我想再看它最后一眼……” 白雪寒和少校无限凄楚地看着可怜的孔主席。当数月前他们挤在一架快要散架的小飞机中冲出熊熊燃烧的凤山时，孔定边也是这样要求的。这难道真是他们这伙人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宿命？ …… 发动机挣扎了几下，喷出了一股浓重的黑烟，开始平稳地吼叫起来。巨大的木质螺旋桨飞快地划着空气，推动着庞大的艇身向前飞行。吊舱内的一切都在节奏地震动着。很快，所有人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龙潭的幸存者们顾不上飞艇的失衡，一股脑涌到吊舱的一边，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脚下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此时已接近傍晚。早春的微风轻轻吹着，尽管他们位于1000米的空中，却再也感受不到冬日寒风的凛冽；明亮的太阳依旧耀眼，正在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向着西边的群山下坠。青翠的山头层层叠叠，在夕阳下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天池——龙潭，这两颗群山之中最耀眼、最美丽的珍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昏黄的泥水，以及几个面目狰狞的秃山。龙潭，这个曾经是世界上位居前列的抽水蓄能电站，这个即使在黑暗时代也挣扎着运行了近1000年的人间奇迹，这个曾经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精巧雅致的“龙潭文化”的美丽国家，整个儿被从群山之间轻轻抹去了，仿佛它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同龙潭一起消失的，还有数万龙潭百姓……他们在瞬间被巨大的泥石流淹没，生命的消逝但愿是毫无痛苦的。也许在我们的无数先辈、亦或是无数后代来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毁灭，本来就是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永恒的主题。 “我的龙潭呵……”孔定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腿一软便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