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的世界、第五节 800年之前
一团模糊的光晕从克努姆的脚下飞速升起，突然之间，它炸开了！炸成了漫天的繁星，弥散在一切空间，一切角落……星海，那是星星的海洋！我们的宰相大人正在朝着那灿烂的星海坠落！ 克努姆还没来得及发出恐惧的喊叫，繁星却又神秘地消失了，好像一只巨手一下子从黑色的背景上把它们抹得一点不剩。恍惚之间，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从星海的余晖之中脱颖而出，孤独地悬浮在他的正前方。 多么美丽的星！如果穷尽最浪漫的想象，可以把它想象一滴晶莹剔透的蓝色泪滴，一只花色斑斓的水晶球，一幕漆黑的天鹅绒上点缀的一枚圆圆的蓝宝石……这蓝色的星球呵，美丽得让人心悸，脆弱得让人心碎。不，它不应属于这个黑暗的世界，黑暗会吞噬一切美好的东西，会打碎一切精巧的事物…… 宰相大人心中的恐惧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完全被那惊人的美吸引了，震撼了，或许还有一点点伤感……他感觉自己完全漂浮在黑暗的虚空之中，静静地观赏着不远处这颗绝美的星球，欣赏着它那蔚蓝色的海洋，葱绿的陆地，翻卷滚动的如丝云朵，洁白无瑕的南北极冰冠…… “很美，是吗？”黑暗中蓦然传来了温柔的女声。 克努姆心中一凛，猛然发现涅伽达正悄无声息飘在他身边。星球的光芒投射在她身上，更显得绝色不可方物。 “您很美……”克努姆喃喃自语，“您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别看我，看那里，”涅伽达优雅地一笑，“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地球！”克努姆虚弱地回答道，“这是地球，我认得……” “您以前从这个角度欣赏过它吗？” “没有……只是在梦中……啊不，连梦中都没有……”克努姆仿佛梦游一般，“这是神的视角，只有神才能这样观察它，欣赏它……” 克努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又用力挥了挥手，脸色大变。 “我们到底在哪里？”他惊恐地喊道，“我们是在太空中吗？怎么还有空气？我们为什么飘着？我感受不到重力！我的天哪！”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叫起来，“我竟然还活着！” “您都说了，这是神的视角，”涅伽达慢慢凑近了，轻轻抓住了宰相的一只手，竟然毫不羞耻地同他五指相扣，“您回答我，您觉得是什么神？” 如此美丽的女人主动和他亲昵，这让即使在男女方面见多识广的克努姆的脸也悄悄红了。 “随便什么神，人类历史上的一切神……”他有些慌乱了，“拉，阿蒙，宙斯，耶和华，安拉，耶稣，佛陀，湿婆，阿胡拉……肯定都曾经这样慈祥地俯瞰着地球，俯瞰着那上面可怜的生灵……” “可怜的生灵！”涅伽达嘲讽地笑了笑，突然拉紧了宰相的手，像在水中游泳一般向前一挣。 克努姆被那女人拽着，猛地向地球直冲而去！ 远方，那颗美丽的水晶球猛然以一种头晕目眩的速度飞快地扩大，很快就铺满了目力所及的一切空间。它表面的细节也在以同样的速度，洪水奔泻一般向他们展示开来——如同植物叶片筋脉的山川，一团乱麻一样的河谷与水网，浅黄色的沙漠与深褐色的戈壁好像葱绿大地上的巨大伤疤，蔚蓝色海洋上空翻滚的雨云仿佛一团团绵延不绝的丝絮…… 可怜的维吉尔终于发出了骇人的惨叫！他用力挣脱了涅伽达的手，拼命地捂住了脑袋，因为他感觉自己就要撞上大地了！ “看哪，我的阿克纳姆赫特！”涅伽达兴奋地尖叫着，“快看！” 眼前，一块广阔无垠的黄褐色大陆正在向着二人飞速冲来，克努姆立即发现了大陆的右上角那条细细的蓝色痕迹，非常熟悉的痕迹！ “红海！”克努姆惊叫起来，“这是非洲！” “没错，埃及！我们正在埃及的上空！”涅伽达重新死死捏住了宰相的手。 克努姆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人便已经在埃及广阔的沙漠上空飞行了。这是梦吗？不不，克努姆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他能够听见气流在耳畔雷鸣般的嘶吼，能清晰地感受到干燥的热风打在脸上那种生疼的感觉。是的，他的确在飞行！ 维吉尔大人快乐地大叫起来，他又一次使劲挣脱了涅伽达的手，像一头撒欢的河马那般伸展开了自己的四肢。 “我在飞！”他极度兴奋地大喊大叫着，“我要像鸟儿一样飞行！” 克努姆发疟疾一般抖动着，拼命腾挪着身体，双腿、双臂都在疯狂地挥舞着、扑腾着，试图像鸟儿一样上升、下降、盘旋，再来一个漂亮的筋斗……很快他就可悲地发现，飞行的方式并不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进行，那股托举着他对抗重力，那股推动他劈空前进的力量有着它自己的意志——神秘之力是要向他展示某种神秘的东西！ “不要挣扎！”狂风的吼叫中传来了涅伽达的声音，“这是伟大的水神在托举着你！他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你只管看，只管听！” “看什么？”克努姆惊恐地望向自己的下方，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两人突然一头扎进了漫天的烟雾之中。蓦然之间，脚下那广袤的大地如同着火一般腾起了一股股浓烈的黑烟，烟尘之中有数不清的黑点在呼啸着穿行。二人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仿佛正是要留给他们时间来仔细观察地面上的一切。 “怎么了，怎么了？”克努姆情不自禁抓住了涅伽达的袍子，“为什么停下来？” 他很快就闭上了嘴，眼睛也猛地瞪大了——他突然发现，在地面上那些烟柱之中缓缓蠕动的、一大片一大片乌云一样的斑块，竟然是密密麻麻的——人！无数的人，数不清的人……在这片沙漠之中，拥挤了有至少50万，可能甚至有80万人！无数的火星从那些“乌云”之中穿出，一个又一个新的烟柱在那些“乌云”之间升起。那些人群如同混乱大地之上滚来滚去的水银，在不停地分化、组合，发生、湮灭，在密如蛛网的沟壑之中东奔西走…… “那里在……打仗！”克努姆惊叫起来，“哪里，这是哪里？什么时候开始打仗了？和蓬特人？这就开始了？” “不，我亲爱的阿克纳姆赫特！”涅伽达立住了身体，悬浮在他面前，这让可怜的克努姆感觉极其怪异，“这是在800年前！” 800年前！克努姆的脸刷得变白了。800年前……那就是，可怕的、战火连天的大崩溃时代！ “尊贵的维吉尔！”涅伽达的神色极为严肃，“看看，好好看看，800年前，在你的土地上都发生了什么！” “我们是不是……”克努姆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们是不是穿越了时空……或者在进行某种形式的时间旅行？” “时间旅行？”涅伽达冷笑起来，“你也太小看水神了……你看看吧，看看地面上那些彼此残杀的人，你刚才不是说，要像神一样俯瞰着地面上可怜的生灵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静静地观看着1000米下方地面上那场惨烈的厮杀，或者从另一种立场来说，光荣的会战。他们没办法随心所欲地移动，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地面之上那些缓慢变幻流动的“乌云”，以及一个又一个密集炸开的光点、一根又一根冉冉升起的烟柱……战争，这个人类所能发明出来的最愚蠢最血腥的事物，正在兴高采烈地吞噬着一切最健壮的身体、最聪明的头脑、最勇敢的品格、最高尚的灵魂。克努姆是见识过战争的人，尽管他看不见那战场上一个又一个有血有rou的战士，但是他完全能够听见那些震天的怒吼，枪炮的轰鸣，痛苦的嘶叫……他第一次从“神”的视角俯瞰战场，突然发觉战争是如此残酷，比在战壕之中战友破碎的头颅喷出的鲜血溅他一身还要残酷得多！宰相大人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痛苦地呜咽着。 “你怕了吗？”涅伽达微微笑了笑，“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战场而已。” “小小的……战场？”克努姆有些愤怒地吐了一口唾沫，“这样规模的战役，一天能死上5万人！” “5万！”涅伽达不屑地摆了摆手，“就在这片高原，3年之内就战死了近1000万人！” 克努姆完全吓呆了。 “要不我们这些后代，把这段血腥的时期叫做‘大崩溃’呢？”涅伽达轻松地说，“整个非洲少了12亿人，当然，整个地球也只剩下不到1亿人了……人类没有灭绝真是个奇迹！” 克努姆的脸时红时白。他显然是被涅伽达轻松吐出的数据吓傻了，但他更多的是被这女人狂妄与轻佻的口气激怒了。 “您不也是人类吗？”克努姆生气地嚷嚷着，“您又不是神……只有神才用您刚才的口气说话！” 涅伽达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宰相大人，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我们能否阻止这一切？”克努姆似乎想起了什么，激动地叫喊起来，“您的水神能带我们回到800年前，他一定能阻止这些可悲的战争！” “很遗憾，不能。” “那么，再烦请您的水神，带我们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吧！900年前，1000年前？”克努姆激动地简直透不过气来，“让我们看看‘大崩溃’之前的世界吧！看看那美好的机器时代！让我们看看战争是怎样开始的吧！” “很遗憾，不能。” “该死的！猪猡！”克努姆忍不住开骂了，“您的这位脾气古怪的水神，把我弄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吊在800年前的古战场上却什么都干不了，等着那些倒霉透顶的飞机发现我们，把我们打死吗？”他怒气冲中指着远方那些黑烟中苍蝇一般嗡嗡乱飞的黑点——一大群混战中的战斗机。 “别急，我的阿克纳姆赫特，”涅伽达若有所思，“您想看看您的家人吗？800年前您的祖先？” 克努姆的眼睛骇人得睁大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突然又朝着地面急冲直下，朝着一堵浓密的烟墙生生撞了过去！ “啊！……”克努姆喉咙中发出的惨叫声听上去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 地面上那些滚滚向前的车流人流很快就触手可及了。显然，这是一个师级规模的作战单位正在准备发动冲锋。数百辆灰色的坦克与步兵战车排成了几排绵延的战列线，喷吐着浓烈的黑烟，数百台发动机的咆哮声惊天动地；在战车的后方，则拥挤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战士；从空中看去，他们完全是一窝又一窝乱窜的蚁群，是一堆堆毫无生气的黑点，是注定要被不远处那血腥的绞rou机绞碎的消耗品，是顶多被镌刻在历史之墙上的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两个人还在朝着地面的人群快速下降着，100米，50米，20米……极高的速度带给克努姆惊人的视觉刺激，他一边惊恐地尖叫着，一边本能地蜷缩起了身体——他觉得就要撞上那些可怜人的身体了！ “撞上了，快……快停下！”克努姆拼命护住了脑袋，“我们要撞上那些人了！” 密密麻麻的人头在脚下一闪而过，他已经完全能够看清楚那些战士的脸了——孩子一般稚嫩的脸。两个人的身体猛然一沉，竟然从那些孩子的身体中一穿而过！ “啊……不！……”克努姆惊叫着捂住了脸，但他发现自己毫发无伤！那些人群、那些喷吐着浓烟的战车是无数的幻影？抑或，他自己本身才是幻影？ 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两个人闪电般直直钻进了沙地之中！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他们正在地下飞速前进！ “我们是……见着鬼了吗？”克努姆惊慌失措地大叫着，“要么我们自己就是鬼魂！！” “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黑暗之中，一只女人的小手有力地抓紧了他，那是无处不在的涅伽达的手，“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突然，强烈的光芒刺进了克努姆的双眼，他发现自己顷刻之间又回到了地面之上！ 眼前似乎是一个绿洲环抱之中的巨大村庄，目力所及铺满了灰黄色的、低矮的土坯房，而他们二人正漂浮在一幢看上去似乎是本地最大、最豪华的庄园上空。不幸的是，这座看上去宁静的村庄也没能逃脱战火的荼毒——地面之上，那些肮脏混乱的街巷里，到处都响起了爆豆一般的枪声，到处都有一群又一群的暴民在满街乱窜。 “这就是你的家乡，我的阿克纳姆赫特，”涅伽达平静地说，“我们现在在南方的底比斯……啊，当然是底比斯附近的一个村庄，叫做‘阿赫哈泰普’……” “阿赫哈泰普……”克努姆的眼神之中，好奇远远多于震惊，“你是说，我的家乡……” “是的，瞧，这座大房子，”涅伽达严肃地指了指脚下那座规模庞大的庄园，“这是你的家……” “我……竟然也是底比斯来的！”克努姆脸色发白，不住地喃喃自语，“我竟然也是从这个叛乱的省份来的……” 宰相大人的胡思乱想立即被不远处的枪声打断了。他能够清晰地看见，一大群暴民已经乱哄哄地包围了他家的大宅院，正在组织人马冲击那两扇高大的铁门！院内的人则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墙外乱民狂暴的怒吼、墙内家眷惊惧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不……”克努姆大叫起来，“不不！……” 他徒劳地在空气中挣扎着，但是一动不能动，他只能悬浮在近百米的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那即将发生的一幕人间惨剧！ 脆弱的铁门很快就被冲开了，暴民们像潮水一般涌进了巨大的宅院。很快，所有的建筑物都响起了噼啪的枪声以及凄惨的哭叫声，几乎所有的房间都腾起了滚滚的黑烟！ 在震天的呼喊声中，一大群男女老少被暴民们揪了出来，在被阳光炙烤得guntang的花岗岩小广场上跪成了一排。人们在无情地殴打他们，羞辱他们，场面一片混乱。 半空中的克努姆已经进入了癫狂的状态。他那血红的眼珠几乎就要瞪出眼眶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大叫着，像疯子一般狂乱地挥舞着四肢，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地面上那些暴民！ “非常残酷……非常残酷……”涅伽达平静地解说着，“您的家族，就在这800年前的一次意外之中几乎被斩草除根。非常幸运，您家族的血脉还是延续下来了……” 克努姆在空气中可笑地扑腾着，骇人的怒吼声从他的喉咙里洪水一般奔涌而出！他恨不得扑上前去，用双手抓烂那些暴民的眼球，用牙齿狠狠撕咬他们的喉管！ 很快，地面上的暴民们乱哄哄地后退，只留下了那一大群跪在地上的可怜人。突然，一阵枪声爆豆一般响起，漫天的烟雾立即升腾起来。克努姆眼睁睁看见那一群人——估计有上百人——在烟尘中像口袋一般乱七八糟倒下了，其中还包含着几名小孩子！ “我的神呀……”克努姆白眼一翻，竟然在半空中昏了过去，像一具死尸那般孤零零悬浮在空气中。 …… 等他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重新身处一片巨大而又黑暗的虚空之中了。 就在他的前方，一颗圆圆的球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那是一个光滑的、完美的圆球；它似乎是由某种透明的材料制成的，因为从它的内部正在向外散发一种柔和的、浅蓝色的光芒；它又好像不是透明的，因为那光芒仿佛距离它的表面又有一段距离，似乎是一团浅蓝色的光晕与雾气将它轻柔地包围。没办法判断它的大小与距离，因为在这虚空之中，好像只存在着它以及克努姆两个“实体”的事物。 克努姆惊讶地张大了嘴，试探着活动了一下四肢。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好好的，没有踩到、碰到什么东西，也就是说，他同那神秘的“球”一样，是飘浮在这虚空之中的。 他扑腾了几下肢体，感觉自己同那圆球之间的距离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他也无法判断自己到底移动了没有。挣扎了半天之后，宰相大人开始好奇地观察起那颗发着辉光的圆球了。 “您好，阿克纳姆赫特。”柔和的男声响了起来，标准的科普特语。 可怜的克努姆惊恐地捂住了脑袋。他突然发现那声音并不是从耳朵中传进来的，而是直接从他的大脑深处迸发而出！ “您好，阿克纳姆赫特，您在做什么？”那男声再次响起。 “您……你……”克努姆由于极度的恐惧，声音已经完全扭曲了，“你是谁？” “我的名字叫‘太吞’，尊敬的阿克纳姆赫特。” “太吞？那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他们也叫我水神。我喜欢水。” 圆球依然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完全没有办法证明，男声是“他”发出的。 “水神！”克努姆虚弱地喃喃自语，“原来您就是水神……” “是的。”男声似乎沉默了一下，又以欢快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欢迎来到水神的世界。啊，也可以称作是水的世界……这里只有水。” “水的世界！”克努姆震惊地重复着，“水的世界！” “水的世界。”男声也重复了一遍。圆球的光芒突然变得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