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秘中之秘、第五节 金色的旱季
深秋，努比亚沙漠，一片灿烂的金色。 不，严格来讲，这里其实不存在四季的概念。在广袤的非洲大陆上，对于绝大部分地区来说，一年之内大致能够分成“雨季”与“旱季”两段特色鲜明的时节。就在这努比亚的土地上，“旱季”往往从11月开始——也就是“阿斯旺行动”发动的时间——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在过去的半年内，那些曾经整日翻腾在沙漠与草原上空，骤起骤落、狂躁暴烈的雨云一天天在消失，而那些云，给荒漠带来过丰沛得有些过分的降水；在雨季那些遍布大地的泥泞沼泽、浑浊溪流也渐渐消失了；树木枯萎，草场消失，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土地悄悄变得一片寂静，世界又重新回归了浑黄的颜色。 在东北季风的吹拂下，环境变得明显干燥起来。赤道的太阳依旧不知疲倦地照耀着大地，在雨季闷湿无比的空气开始显得干热，而早晚的风开始变得凉爽，吹拂在身上能让人心情舒畅；在这样的时节里，几乎每天都是晴天，天空蓝得深邃、蓝得透明，偶尔飘浮在天边的白云也显得晶莹剔透，轻盈飘逸，好像美得令人心颤的蓝色巨幅画卷中那一抹活泼的亮白。 蓬特的攻击机群已经在这样的画卷中飞行了一个小时。 人们完全无心欣赏这干净、通透的“秋景”，编队的气氛已经紧张压抑到了极点。 双引擎运输机拖曳着两架沉重的******在强劲的东北风中吃力地飞行着，竭尽全力保持高度，发动机喷吐的浓密黑烟远远望去仿佛飞机本身着火一般；由于飞机本身产生的强大而又紊乱的尾流的作用，两架******总是跌跌撞撞试图碰在一起，因此驾驶员不得不使足吃奶的劲儿，拼了老命板杆、蹬舵，以免脚下的这个笨重而脆弱的老家伙变成3000米高空中的一团破布和废铁。而那十架运输机又是呈标准的一字型编队排列成长长的一串，想必在屁股后面的那些可怜虫们由于更加强烈的紊流，日子也会更加难过。 机舱内的噪音震耳欲聋。高空寒冷的风从无数的破口中猛烈灌入，使得舱内的温度骤然间下降到了5度，所有的人不得不蜷缩成一团以保持那点儿可怜的体温。而随同身体一同凝固住的，还有大家的心——编队已经到达了蓬特与努比亚国界的上空，理论上讲，他们已经在穿越那传说中世界上最严密的空中防线了！ 每个人的脸都变成了可怕的灰绿色，两只眼睛无神而茫然地大睁，灰头土脸，形如鬼魅。他们死死抱紧了怀中的长枪，似乎那黑亮的铁家伙能够带来一点心理的安慰；发动机的吼叫、气流的呼啸都已充耳不闻，大家都在都默不作声地等待身下那“最严密的空中防线”给予的命运的审判——据说是最可怕、最凌厉的打击！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天空中既没有嗖嗖乱飞的子弹，也没有密密麻麻的高射炮弹炸开的死亡之花，更没有什么苍蝇一般乱窜的战斗机——传说中努比亚最犀利的武器之一——天空依旧蓝得那样令人沉醉，白云也依旧漫不经心地漂浮在地平线上，一切都没有受到干扰，还是那样安宁，祥和。 这样的宁静简直能让人发疯! 白雪寒实在忍受不了了，从挨挨挤挤的人群中站起来，挣扎着向前方的驾驶舱挪过去。她发现，阿敏和驾驶员此时此刻已经处在癫狂的状态下了——满脸是汗，眼珠暴凸，人手一只望远镜透过狭小的窗口向外搜索，嘴里大声骂骂咧咧，好像情绪都快崩溃了。 “怎么回事？”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白雪寒不得不扯着嗓门大声喊叫，“出什么事了？” 阿敏瞪着血红的眼睛回过头来，把可怜的姑娘吓了一跳。他仿佛不认识她一般摇了摇头，又抓起望远镜扫视着地面，神情极度紧张。 白雪寒嘴张了一张，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突然，驾驶舱内的两个家伙像神经病一般欢呼起来，激动地大喊大叫着相互击掌，那位络腮胡的年轻驾驶员甚至用头砰砰撞着舱口的玻璃！ 前面传来的巨大动静使得机舱内的战士们都吓呆了，他们紧张地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成功了！成功了！”阿敏回过身，一把拽住了白雪寒的胳膊，用精神病人那样狂热的眼神死死盯住她，“阿斯旺行动成功了！” “什么？”白雪寒惊叫起来，“我们这不是刚开始吗？你怎么说成功了？” 驾驶员将那只古老的双筒望远镜重重摔在白雪寒怀里，并且使劲把她拉到前面来，满脸兴奋之色。 “你看，你看！”那小伙子用极其蹩脚的汉话大声喊叫着，“往下看！” 姑娘吃力地凑到最前方的风挡玻璃那里，诧异地举起了望远镜。 金黄色的大地一下子飞快地拉到了目镜之中。黄色，黄色，漫无边际的黄色。偶尔出现的一小块灰绿色的斑点，那应该是沙漠中无比宝贵的绿洲，但看不到一点点人类活动的痕迹。这样单调而荒凉的地貌，同蓬特北部的那个高原一模一样……难道，神秘莫测的国境线的那一方，那个传说中拥有不可思议的、高度发达的机器文明，并且武装到了牙齿的强大帝国，竟然也是这副荒无人烟的可怜模样？ “看河！看那条河！”阿敏举着望远镜，指点着说，“看那条河！” 白雪寒终于找到了地面上的那条河……不，那可能不是河，而是一条窄长的湖，好像灰黄色背景中一块细长的、暗蓝色的巨大色块。 “尼罗河？”白雪寒兴奋地叫了起来，“尼罗河！” “是的！”阿敏也兴奋地叫了起来。 白雪寒死死盯住目镜中那若隐若现的一抹蓝色。 这蜿蜒盘绕的生命之河！数百万年来就在这干旱的大地上静静流淌，哺育着那样一个伟大的、早熟的文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人类曾经从这里走出，让文明之花遍布整个地球，而又因为可怕的贪婪与恐惧，最终在漫长的纪元里昙花一现，最终沦落为苟延残喘的可怜物种。唉！可是这条大河啊，依旧在静静流淌，波澜不惊，不动声色。也许，在更加漫长的纪元之后，这条大河会迎来一类全新的物种，一种崭新的文明吧，接下来也许又会是一个新的轮回…… 白雪寒正在激动地胡思乱想，而机群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沿着那条长长的“湖”向前飞行了。 数分钟之后，他们看到地面上已经发生了极其惊人的变化！ 湖突然消失了。严格来说，是那个湖，在大地上猛烈地“铺开”了，泛滥了。好像有一只巨手将约束湖水的堤岸一下子撕扯得乱七八糟，并且有无数只巨脚在湖中肆意践踏。暗蓝色的湖水在瞬间变成了昏黄的浊水，在平坦的大地上左冲右突。已经完全找不到尼罗河的河道在哪里，白雪寒所能看到的，只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地和乱七八糟的、突然出现的河网。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冲进了白雪寒的大脑，她一下子变得脸色灰白。 “炸了！”姑娘一下子攀住阿敏的肩膀，大声喊叫起来，“你们把大坝炸了，是不是？” “对！”阿敏盯着白雪寒，目光灼灼。 白雪寒喘着粗气，又急忙抓起望远镜，贴着风挡玻璃向下扫视半天。 “这就是阿斯旺行动。”风的呼啸声中，阿敏轻柔的话语仿佛重锤一般敲击着白雪寒的内心。 可怜的姑娘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堕入了冰窟。“洪水的力量！……”她失神地放下了望远镜，喃喃自语道。蓬特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那件可怕的事情干成了！……洪水的力量！ 蓬特人再一次放出了那个笼中怪兽，充分利用了巨大水体的可怕势能，以及倾泻而下的巨大动能，肆无忌惮冲刷着地面上的一切——沙漠、丘陵、绿洲、城市……对，城市在哪里？那个神秘的万城之城，那个伟大文明的发源地，底比斯，在哪里？ 阿敏仿佛看穿了白雪寒的心思，轻轻夺下了姑娘的望远镜，发现她的双眼已经饱含了泪水。 “我们的人在三天前就已经突袭了阿斯旺大坝，并且成功炸毁了它，”这位蓬特汉子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与兴奋，“敌人最顽固的堡垒，底比斯，已经毁灭了。你现在还看不到，因为它在前方几十公里之外，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彻底毁灭了！” 白雪寒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洪水估计已经到达了努比亚中部的阿玛尔纳……亲爱的姑娘，我可以告诉您，大半个上埃及已经泡在水中了！……不不，应该这么说，上埃及的精华部分，已经泡在水中了……” 姑娘觉得自己快要慢慢瘫软了，臃肿的军装以及驾驶舱内繁杂而密集的设备支撑着她没有倒下去。 巨大的毁灭就悄悄发生在她的脚下，宁静，平缓，波澜不惊，悄无声息。同这样缓慢而浩大的毁灭相比，龙潭山巅的泥石流，以及克拉地下城滔天的洪水简直都是小儿科！这可是能够毁灭半个国家的特大洪水！ 白雪寒脸色灰白，眼泪汪汪望向驾驶舱的窗外。 天空依旧蓝得醉人，九点的太阳已经高悬在半空，正散发着强烈的光与热。由于早就没有了工业时代常见的雾霾，远方那天与地的分界线格外清晰，上篮下黄，构成一幅绝美的图景。驾驶舱前方，可以看见那架灰绿色的运输机正在奋力前行，机身上的油漆早已经斑驳，露出的铝片不时闪耀着晃眼的光芒；两侧机翼下悬吊的笨重的发动机正在疯狂喷吐着黑烟，遮天蔽日；而在他们的右侧，另一架被拖曳的******正在风中左摇右摆，看来那边的驾驶员也在努力稳定着机身；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九架运输机拽着十八架同样的******也正在风中摇摆，奋力保持着一字型编队，浓密的黑烟把它们遮挡得几乎都看不见了。 脚下的大地在阳光的照耀下神奇地洗去一身的铅华，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明媚，亮丽，仿佛一副漂亮的金色土耳其挂毯。而寂静的毁灭就发生在这美丽的画卷之中。 可怜的姑娘闭上了眼睛，大串大串的泪珠无声落下。她没有见过传说中举世闻名的阿斯旺高坝，也没能亲眼见证大坝的崩溃以及随之而来的滔天洪水；但她完全能够想象出来，那浑浊的水是怎样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地面上的一切！而对于近在咫尺的底比斯，她唯一能够想象的只有庄严而古老的神庙，古朴神秘的石像与方尖碑，壮丽的多柱大厅……哦，这是5000年前那个文明留下的积淀，在洪水的冲击之下一定也像纸片一般坍塌了、消散了……她忽然浑身一颤，一种深深的绝望与悲凉再次涌上心头，让她毛骨悚然：对，自己一定是灾星！无论走到哪里，毁灭的恶魔总是如影随形，给她所面对的一切肆无忌惮撒播着可怕的死亡！ “这样的洪水冲击之下，努比亚估计能损失10万人以上，”阿敏重重拍了拍面前的cao纵盘，“沿河的堡垒也完蛋了……干得漂亮！” “你……完全没有告诉我们，高坝已经毁掉了……”白雪寒颤抖着说，“我完全没想到……” “严格来讲，您只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只是，邀请，你们参加这次行动，”阿敏特别强调了“邀请”两个字，“我们没有必要将全部的计划告诉您，并且，”他盯着白雪寒的脸，慢慢地摇了摇头，“您是在悲天悯人吗，为地面上的那座淹没在洪水中的城市？那么，当初你们在克拉，又干了些什么呢？” “不……”白雪寒努力保持着平静，“我在想，小小的一撮人就能造成这么大的毁灭……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只会在机器时代发生。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们掌握着致命的武器，造成可怕的浩劫易如反掌。” “白雪寒小姐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思考这些！”阿敏一愣，同那位驾驶员相视哈哈大笑，“您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来，我告诉您……” 他正要凑过来同白雪寒说些什么，突然被驾驶员怪异的叫喊打断了。 阿敏和白雪寒抬起了头，望向他手指的方向，二人的脸瞬间变得毫无人色。 就在正北方，那原本清晰可见的地平线突然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立起了一堵昏黄色的高墙，横贯东西，并在以可怕的速度生长着，翻滚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机群的方向滚滚而来！ 沙尘暴！！ 白雪寒和阿敏不约而同用自己的语言尖声叫喊起来！ 身后的机舱也开始sao动了。受到惊吓的蓬特战士们一个个惊慌地站起身，想努力挤到驾驶舱一探究竟。驾驶员不得不用尽全力叫喊着，大声呵斥着那些惊恐的家伙——众人在舱内乱动已经开始影响到******的配平了。 阿敏的脸已经扭曲到了极点，抓住风挡上的通话器——有一根电线通向前方——向运输机疯狂喊话。飞机显然也已经发现了越来越近的巨大危险，开始下降高度，并向左转向；******的驾驶员不得不吃力地扳动cao纵杆，以跟上******的动作。 “我们要回去吗？”在一片狂喊乱叫中，白雪寒揪住阿敏的军装大声喊叫着，“要折回蓬特吗？” “不，我们要下去！”阿敏也高声叫喊着，“我们就在目标上方，必须下去！” “你是说，我们就在国王谷上方吗？” “是的！” 白雪寒飞快地挤到了风挡前向下看去，那里还是一片金灿灿的黄色，并无异样。 国王谷？这就是国王谷？ 白雪寒猛地一抬头，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遥远的沙尘暴似乎就在瞬间冲到了眼前，那堵可怕的、狂乱的、由翻滚的尘土构成的高墙已经变得顶天立地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所有人都觉得身体猛地一轻，******的速度也降了下来——连接着运输机的钢缆脱钩了。驾驶员高叫一声，猛地向前一推杆，金色的大地霎时扑面而来。 二十架满载的蓬特******在沙尘暴来临之前脱离了编队，向着国王谷直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