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黄昏镇
“密探是在黑暗中发掘蛛丝马迹,找出联系的人。保持理性,反复追问,答案不言自明。”这句话帮助叶真跨过数不清的困惑。但今晚的黑暗中,没有蛛丝马迹,有一头喷火的飞龙。理性不想出来面对它扑翼时的气流。 叶真梗直脖子仰望夜空,看那头龙逼近、逼近,再次张开大口。 巨大的蓝色光环就在这瞬间拔地而起。一个接一个,擦过叶真身旁,直奔高空,牢牢套住飞龙的嘴。它不能喷火,也无法鸣叫,恼怒地扑打双翼。大风吹得周围树木狂魔乱舞,码在柴房附近的木柴呼啦啦飞上半天。叶真死死扣着地面,忽然身下发出亮光。 伴随清澈铃音,数不清的黑色水母浮出地面,闪着荧光,缓缓升起,覆盖了天空。最大的水母背上坐着一男一女,刚升出地面就轻巧地跳到叶真身边。铃音来自他们的脚踝——两人系着核桃大的脚铃。 男人俯下身端详叶真。背着光,叶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一头长发宛如女性,眼睛像北极星一样闪亮。“是新的山民。”他一眼就确定叶真的来历,向同伴点头说:“冰秀,飞童交给你,能行吗?” 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指挥水母,将飞龙团团围住。水母们不断向中心挤,越来越紧密。飞龙的挣扎无济于事,渐渐没了声息。无数只大大小小的水母融成一个巨大透明的黑球,“咕”一声,像破裂的肥皂泡失去踪迹。 夜空恢复宁静,没有龙,没有风。少女回头嘻嘻一笑:“我去清除她留下的痕迹。”说话间,脚下又冒出一只黑水母,托着她悠悠地飞去。 叶真的目光追着她,不由自主想站起来。 “别动!”陌生男子按住叶真的肩膀,“你还在流散灵气,飞童还会被气味引来。伤口在哪儿?” 叶真反问:“你是谁?”她不期望得到答案,男人却平和地回答:“我是沉砂。猎影人。”他指了指驾驭水母群的女人,“我的伙伴冰秀,去清除你一路留下的灵气——太多了。伤口到底在哪儿?”叶真不情愿地指了一下腹部。 沉砂不假思索,掀开她的上衣,伸手捂住翠绿的藤蔓纹身。 “你干什么?!”叶真惊呼着推开他的手,却见翠绿的藤蔓顶端叶片略有泛黄,一片叶子缓缓蜷曲,翩然凋落。沉砂蹙眉说:“伤势挺严重,你的灵气集中起来疗伤。凭我的能耐,无法加快恢复的速度。印记消失之前,千万不要乱走。” 好心母子和寻玉围了过来。好心颤巍巍问:“飞童再来,怎么办?” “只要飞童嗅不出她的气息,就不再来。”沉砂站起身,想了想又对好心说:“她现在的状况,不会引来飞童,但也不能去隐山城。会惹麻烦。只好烦劳你照顾这位……你叫什么名字?” 叶真顿一下,回答:“烛微。”她刚说完,就察觉到:似乎人人看出这是假名。沉砂不置可否地笑笑:“烛微,你很会取名字。不过见到爵爷时,还是换个名字好。” 黑色水母返回小院上方,少女翻身跃下,摊手说:“她的灵气顺流而下。幸亏是深夜,只有两个人发疯,已经互相砍死。水母清理了整条河,不会再引来飞童。”抬起脚摇了摇,脚铃叮叮,“再不走,雅皇要发现我们的行迹。” 沉砂点点头,再次警告叶真:“印记不消,你还会四处散落灵气。千万不要乱走。”说完跃上水母,与少女一道飞去。 叶真努力仰望,直到他们化为灰白天际的一个小点,再看不见。 不知不觉,天亮了。她一动不动,仿佛忘了身处何方,只是紧紧盯着天空。好心与大头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决定先收拾满地散落的木柴。 过了很久,叶真转动酸困的脖子,不可思议地注视寻玉。“你看见那条龙了吗?” 他点点头。 “也看到那两个人从地面冒出来,坐着水母飞走?” 他又点头,说:“我还看到你的伤口,涌出绿叶。待它枯死,你就复原——这就是须臾的常态。飞龙、猎影人、奇迹。” “你看了二十五年,仍然相信它是骗局?”叶真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昨夜的一切。“骗局”二字,寒酸得配不上那些光怪陆离。 寻玉转身走回他的小院子,示意叶真跟过去。 小院地处黄昏镇的高处,只有一道及膝的矮墙以示分界。从墙头望过去,晨曦中的黄昏镇一目了然:夯土小路弯弯曲曲穿梭在淳朴的泥坯房屋之间,只有一处砖瓦建筑与众不同,规格像是衙门。叶真看了一会儿,又打量小院里的建筑:木质结构在黄昏镇鹤立鸡群,屋檐特别宽,下面铺着一道高出地面的木板廊。 寻玉坐在屋檐下,悠然问:“你知道黄粱一梦吗?卢生中了仙人吕翁的法术,醒来时,黄米饭还没熟。” “枕中记。” 寻玉赞许地微笑:“如果吕翁的法术,就是催眠术——和这个在幻觉中过完一生,其实只昏睡片刻的人相比,二十五年不算什么。你说呢?” 叶真打量周围:打扫洁净的小院,擦拭发亮的门廊,一个角落挂着练拳用的砂带,贴墙摆放几根长棍,每根之间距离一致。他就是那个强迫症晚期,还有轻度洁癖。“所以这一切,你的jiejie、外甥,你安身立命的地方——对你来说只是幻觉?”叶真顿了顿,不客气地说:“我不觉得你的态度像是活在幻觉中。” 寻玉那微妙的纠结又出现。“就算好心和大头是骗局的一部分,也只是施术者的设计,他们没有骗我。这世界是虚幻的,但他们活得很真诚,我与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安身立命……我的确很努力在这里安身立命。不然要怎样呢?好歹活一场,总不能坐着发呆。”他说完再度仔细打量叶真。“我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你有什么能对我说?”
“我只看出来,你极力想要我相信,我们正置身催眠术产生的幻觉中。”叶真想了想,说:“或许确实如你所说。集体催眠可以有这种效果。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处于同一个环境当中——如果不是在同一环境当中,施加一致的暗示,我们不太可能陷入一样的幻觉。” 寻玉紧盯叶真,过了几分钟说:“我见过你。我很确定,曾经非常专注地注视你的脸,好像要把你每根睫毛刻在脑海里。但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也想不起来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我们所中的催眠术,让我们忘记彼此。” 叶真愣了愣,“这种催眠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不信任对方,不可能问出有价值的信息。” 寻玉默了一瞬,说:“这问题我也想过很久。我不知道施术者的身份,无法判断他的目的。也许只是为了折磨,或者有趣。也许你来了,很快就会走,清醒过来,报告我在这里的处境,让施术者幸灾乐祸。” 叶真很难反驳他的答案,坐下来沉思。 瓦蕾娜的处境是一个闭塞的小山村,与世隔绝,只有少量居民。这种简易的骗局没法用第二次,一架飞机飞过,就会毁了一切。 催眠术……项寻玉用二十五年时间,排除所有可能。确实,如此华丽的场面,除了催眠术,还有别的解释吗?叶真不喜欢由别人代替自己思考,但她暂时想不出更可靠的结论。穿越魔法世界?别骗自己了。 她抬起头看看不远处的男人。“寻玉”不符合光荣之手的起名规则——试管婴儿有批号,每批有不同的命名规律。这个名字应该是他jiejie起的。 他的体魄像是刺客,但也有可能是假象。没法判断他原来属于哪一只触手。说见过她,但叶真对他毫无印象。 她思考时,寻玉也静静地回想这二十五年来的种种,忽又想起一事:“瓦蕾娜从没走出那个山村。我也一样。” “嗯?” 寻玉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一件平常没察觉的事,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二十五年了,我从没走出黄昏镇。每次都被不同的借口拖住。”他忽然想起什么,看着叶真说:“你也一样!走进黄昏镇,猎影人马上来宣布,不能随便离开——集体催眠很难构建太宽泛的环境。你说,这是不是催眠的又一个记号?” 叶真站起来,再次俯瞰规模有限的黄昏镇。“要不要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 叶真认真地看着他说:“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