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入县学
林卓要去县学报道了。 天还没亮,张婉儿就起身了,她呆坐片刻,又去翻检林卓的行囊,莹白的巧手在林卓的衣物、文具和备用银两边细细抚过,东西并不多,昨晚她才亲手收拾好,自然不会有遗漏。 东西没有遗漏,张婉儿的心却仿佛被掏空了老大一块。以往林卓外出求学,参加县试、府试,不是没出过门,离家十天半月,也是常事。 只不过,这一次,竟格外难舍。 张婉儿再度将行囊拾掇好,泪水已经止不住。 林卓已经起来了,他就站在门外,默默看着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娘亲。 纤瘦的身影蹲坐在角落里,死死捂着嘴巴,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动。 林卓缓缓走过去,轻轻将娘亲搂在怀里。伏在儿子胸膛前,张婉儿大放悲声。 原来这就是抱头痛哭,泪眼迷蒙之际,林卓心中酸涩难言。 村口。 整个小山村的老少爷们儿都来了,家境好点儿的,还拿出几个煮熟的茶叶蛋、几双刚做好的布鞋,一边叮嘱着一些道听途说的注意事项,一边往林卓行囊里塞。 耿二叔把林卓拉到一边儿,交给林卓一本很老很旧很黄的书,封面上勉强可以辨认出是《庇阳经》,神神叨叨说这是气功秘籍,让他平日照着吐纳运气,就算忙于学业不能天天打熬筋骨,也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最关键可以金枪不倒。说到这里,耿二叔的神情颇为诡秘,副作用就是这门功夫一旦开练,十六岁前不能破身,不然就会有性命之忧。 林卓神情惘然,费了点儿劲,拉扯了几下,才从耿二叔手里把秘籍抢出来,看看身边随行的耿大力和耿小妹,耿二叔这个秘籍是为了保护自家闺女不被糟蹋么。 老村长来了,他向林卓介绍他的人生成功经验,要他一步步上进,先定几个小目标。 吴老二来了,有些猥琐,让林卓记得给他捎几幅春宫画。 小少妇也来了,她跟着大流塞了布鞋,趁人多,还偷偷把一方锦帕塞到林卓怀里,顺手在林卓胸脯上狠狠揉捏了一把。 林卓鼻尖耸动,无言环视这些淳朴的乡亲,一揖到地。 走回到家人身前,看着眼前的哀哀父母,林卓双膝一软,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又摸摸萱萱漂亮的双丫髻,一家人相顾无言。 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戎县,地处川东南,与云南、贵州均有接壤,是名副其实的边陲县城,如果此时的四川布政使司对辖下的各个州府排个序,那么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文化,倒数第一名必然是叙府,如果叙府对辖下的各个县排个序,那么倒数第一名的帽子就当仁不让的戴在戎县头上。 林卓抵达戎县县城的时候,正值初伏正午时分,天光酷热,流火烁金。 林卓已经汗湿衣襟,头晕目眩,耿小妹忙不迭掏出手帕地给他擦汗,却是赶不上流汗的速度。看小妹在面前忙活,林卓心下不忍,按下她的小手,冲她嘿嘿一笑。 随后林童生大招使出,挥舞起长衫的大袖子先是猛烈的擦了几把汗,继而把肥肥大大的袖子一边卷起来,另一边用手揪着当扇子扇起了风。 豪迈的样子,逗得小妹咬唇嗔笑。 “哼,山野匹夫,有辱斯文。”骂人就不和谐了。 林卓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相貌嘛,嗯,很对不起观众,尤其是眼睛和嘴巴,一个太小一个太大。穿着长衫,衣冠整齐,只用一只手牵着另一边的袖子,手掌小幅度的一来一往拨动,那份“我是读书人我骄傲”的雍容气度和“酷热不能移”的节cao,满的要溢出来了。 林童生好容易见到一个读书人同类,就要兴冲冲上前去“之乎者也”一番,却不料人家虽然扇风比较慢,但是走路还是不慢的,傲娇的“哼”了一声,带着两个书童模样的清秀少年径自入城而去。 耿小妹见状甚为不满,上前拉住林卓的手,气鼓鼓看着那读书人的背影,“这大城市里的人,一点儿也不懂礼貌,卓哥儿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哎……大城市果然非同凡响,这就是传说中的文人相轻么?”林卓略微尴尬。 “噗嗤……”后面传来一声绷不住的笑声,又是一个长衫小哥。 “这倒不是文人相轻,这位兄台,你长相扎眼,行事却又略显粗鲁,两项都犯了这位公子的忌讳,他岂能不有所表示。哈哈哈……”长衫小哥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个了不得的大笑话,根本停不下来的样子。 林卓扯了扯嘴角,一只胳膊放在耿小妹肩膀上,看着他笑得那个欢实劲儿一脸懵逼。 “这位兄台,请暂歇一二,咳咳……能不能先别笑了。”看着长衫小哥有些笑起来没有尽头的样子,林卓只好很不礼貌的打搅他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总觉得,哈哈哈……上天派我到人间来,就是让我把欢笑带给你们这种无趣的人的。哈哈哈……”长衫小哥显然已经欲罢不能。 上天的安排?安排你来做个逗逼么?还是个一点儿都不逗的逗逼?还是个一点儿都不逗自己已经乐得不行了的逗逼? 林卓眨巴眨巴眼睛,狠狠地扇了几下风,扯着小妹扬长而去。 耿大力急匆匆跟上,这大城市里,原来也是有神经病的。 这是一个大院子,纵横差不多有八九十步,几乎占据了这个巷子的半条街,错落着好几栋两三层的楼阁,有大有小,还有些池塘花圃点缀其间,美不胜收。 不,不是县学,是县学对面的清池苑,一个风尘场所。 县学是一个灰扑扑的低矮建筑,墙壁有些开裂,污渍随处可见,连黑漆的大门都有些斑驳,门槛都朽烂了。 门房很热心,细心为林卓介绍了县学的建筑物格局,当然,热心是有代价的,一两银子,心疼得耿小妹直撇嘴。 林卓七拐八绕地找到了县学的校长办公室。 校长的门历来是不好进的,林卓站在阶下,仰视着一个身量不高,脸颊清癯,肩背微驼的老人,他就是县学教谕,姓邓,看上去是一个比较严肃方正的人。 林卓垫着小碎步,上前恭敬行礼,“学生林卓,见过教谕大人,今日特来报道。” “哦?你就是林卓,听闻你府试一鼓而过,可喜可贺,你今年多大了?”看到个眉清目秀有礼貌的小正太,而且成绩很不错,邓教谕口气还算温和。 林卓一懵,低头在心里快速换算了一番,“学生乃是嘉靖三十六年生人,已虚度十四年。” “非也非也,你年方十四便已通过府试,殊为不易,如何能算虚度。”林卓的谦卑赢得了邓教谕的好感,摆摆手招呼林卓进屋,“不过,院试就在几月后,你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林卓打点精神,亢声回应道:“学生既为童生,孔孟经典,名教传承,无时无刻或忘。学生家境贫苦,冻馁之患乃是寻常事,心生懈怠之际,往往以草作的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自勉,警醒自己虚怀向上,万不敢自傲轻狂。” 听了林卓一席话,邓教谕面上浮起笑意,“好,这对联也是文采飞扬,大气磅礴,不过科考首重制艺,我且考你一考。” “敢请教谕大人赐下题目。”林卓心中一阵雀跃。 邓教谕端坐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子曰”,递给林卓,眼角闪过一丝促狭。 林卓看着纸面上的两个大字,嗯,字体飘逸,纤细而有筋骨,却不是大明官场常用的馆阁体,而是有些张扬的瘦金体,林卓瞥了一眼坐在椅子里优哉游哉的老头儿,这货在县学待太久了?憋出毛病了?出门右拐挺方便的呀。 林卓脑中急转,明朝加上清朝近六百年的八股文考试,基本上把四书五经里的所有成句都考了个底儿朝天,各种稀奇古怪牵强附会的断句拿来考试的都在所多有。这道子曰只能算是生僻,连怪异都谈不上。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林卓不敢用老教谕浪荡的瘦金体,规规矩矩写馆阁体。 邓教谕悠哉了一会儿,没看到小童生抓耳挠腮,却是在运笔如飞,好奇心起,站起身来,走到林卓身后,看他答题。 只看了第一句破题,老教谕就双眼亮晶晶了,跟着林卓的笔杆儿,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来,胡须颤抖,两手不听使唤地变换造型,林卓落笔完工,他便迫不及待的把纸张一抽,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感觉通体舒畅,如饮琼浆。 “好,好,好一篇雄文。”邓教谕不敢置信,抿着发干的嘴唇问道,“林卓,你可是曾破过此题?” “并没有。”林卓没有说瞎话,他确实没有破过这道八股题,是别人破的。 “好,且让我再考你一考……” 这一考就又考了三次,林卓都能亮瞎狗眼的在短时间内作出华彩美文。邓教谕的表现也越来越冲动。 “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邓教谕终于发了妖疯,仰天大笑,“你们这些老匹夫,且看今年院试,我戎县势必拔得叙府八县头筹……” 粗犷的嗓门,吓了耿大力和耿小妹一大跳,兄妹俩对视一眼,忧虑暗生,这县城神经病有点儿多,也不知道卓哥儿吃得消不。 邓教谕发完疯,眼睛一轮,就将林卓罩定当场,表情几番变动,定格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林卓啊,你来县学就读,可有住处,可有难处,可有痒处?” 温柔的语调,怪怪的问题。 林卓身子不自禁的一抖,“老大人,林卓年纪还小……” “莫要害羞,莫要客气,”邓教谕雄姿英发,气度甚豪,“若无住处,可在县学安排,你们主仆三人,就给你们安排个一正两偏的知府套房,若缺用度,可每月到县学支用禄米,老夫在一日,保你衣食无忧。” 这是,要被包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