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红颜劫
叙府,林家大宅,遏云水榭。Ww 这里重重门廊金堆玉砌不变,粉红帷帐飘飞依旧,主人却由原来的少女时代和女子乐坊,变成了来自皇家教坊司的四百多歌姬乐女,好在遏云水榭绕水而建,绵延宽广,空间倒是足够。 今天的遏云水榭,没有了轻歌曼舞,染上了密密层层的肃穆氛围。 从来不会踏足后院的司命卫队,排着整齐的队列,cao着正步进入遏云水榭无比宽大的表演大厅,对面三丈,间隔五步,组成了一个绵长而又庄重的通道,林卓抱着红莲,顺着这条通道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林卓的家人和下属,就连越来越拿捏的林泰来都没有自矜身份,屁颠屁颠跟着来了,送这个女娃子最后一程。 有些时候林泰来心里也会唏嘘,自家儿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命格,说好吧,总是有血光之灾,说不好吧,又总是有女娃娃为他舍生忘死,他总能化险为夷。 林卓将红莲轻轻放在软榻上,让她靠坐着,动作轻柔而又缓慢,仿佛极力想要把时间拉到最长最长。 红莲的脸色惨白,嘴唇上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喘息有些时候都会有些吃力,四肢更是冰凉,这个苦命的女郎,显然即将告别带给她无尽苦难的人世。 林卓心头惨然,抚着红莲的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红莲艰难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在微微地嗔怪他,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说了要唱一独属于红莲的歌儿给我听的。 林卓点点头,缓步走上高台,那里没有琴没有箫,只静静地躺着一把二胡。 二胡的曲调悠扬而又凄怆,林卓的嗓音颤颤悠悠,并不好听。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伴随着林卓戚戚然的歌声,红莲的瞳孔渐渐涣散,她仅仅只有十九岁,她不想死,她迷恋这短短两日的幸福,她多么想这种日子能够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她痛恨苍天不公,却又心怀感激,自己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体会到人世间的真情滋味,也该满足了吧。 高台上的人影已然朦胧,只剩下个粗略的轮廓,红莲努力感受着最后的一丝余味,“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的歌声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哭腔,林大才子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男子汉,他为我哭了? 有这样一个男人,真该知足了,红莲的嘴唇弯起一个圆润的弧度,裹着满腔的柔情蜜意,拉出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噔噔噔”萱萱跑到红莲身边,偎在红莲身边,稚嫩的声气,带着浓重的恐惧,“jiejie,你不要睡,好不好?萱萱陪你去骑马好不?” 已在弥留之际的红莲不由得会心一笑,她想起自己在成-都府北教场养伤的时候,带着这个丫头骑马,她可开心得了不得,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呀,厚脸皮的小丫头。 红莲努力想要睁开眼,翻个白眼儿给萱萱,却没有成功,在林卓“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的反复吟唱中,红莲去到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伤害,遍地花开的地方。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林卓颤抖着嗓音,送走了红莲的最后一缕芳魂。 林卓的歌声停下,他并未站起身,而是把二胡放在坐席旁边,低垂着头。 大厅里一片静默,只有张全大管家带着大批家人在林家内外挂上白纸白布黑帷黑账,侍女们捧着一丛一丛的白色花朵摆放在红莲的身前四周,有奈何缘浅的彼岸花和纯净的百合,花香馥郁在侧,慰藉红莲苦涩的心灵。 遏云水榭,在眨眼间就褪去了粉红的暧昧和金银的繁华,只剩下悲痛和惆怅。 邓子龙整理了下腰带上的白色布条,走到林卓身边,“公子,红莲姑娘求仁得仁,您请节哀顺变” 林卓缓缓抬起头,神情怔忡,如同魂魄不在,最为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团团聚起的嫩绿色光芒,颜色缓缓变深,直到转为一片赤红,吓了在场所有人一大跳。 张婉儿匆匆走上前,扒拉着林卓的眼睛各种吹各种揉,见到林卓眼睛仍旧红艳艳的,不由慌了神,声音都颤抖起来,“卓哥儿,你这眼睛,眼睛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娘” 林卓不言,轻轻拉着娘亲的手,摇摇头,“子龙,备下笔墨纸砚,我要为红莲绘影” “是,公子”邓子龙乍闻林卓的吩咐,脚下一个踉跄,并没有招呼其他人,而是亲自一路向书房狂奔。 遏云水榭里一片静默,林卓低沉的声音,分外清晰,他要给红莲一个盖棺论定,“红莲虽一直孤身在外,身处虎狼之地,遭遇非人折磨,却心向光明,为我、为我家、为大明,出力良多,本以为她弃暗投明之日,我为她正名,让她得以畅享人生,却不料……又为我罹难死劫” 林卓伸出手,稳稳地为红莲阖上双目,“红莲,为我而生,又为我而死,我将以妻礼葬她,府中上下人等,不得怠慢” “是”遏云水榭里,林林总总的下人仆役,无不心潮起伏,公子爷重情重义,名不虚传,皇后娘娘赐下的四百个歌姬侍女,同感哀戚之余,眼眸中都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光亮。 “公子”邓子龙递过狼毫,已经蘸饱漆黑的墨汁。 林卓摇摇头,“用朱砂” “少爷,人死如灯灭,魂魄有灵,以黑白素色,不加惊扰,还请公子三思”张全张总管打破了宁静,他是个传统的男人,他觉得有些规矩还是不好乱破。 “红莲素来喜好赤色,魂魄有灵,必不例外”林卓已经用朱砂毛笔笔走游龙,不过片刻间,一个身影窈窕眉目含情的红衣女郎就跃然纸上,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像是在说话。 林卓心中大恸,赤色的双眸中,两滴眼泪流下,流出的都是血红一样的颜色,“嘀嗒嘀嗒”落在纸面上。 这时候,更诡异的事情生了,血泪浸透的画像突地像是揭起一层皮一样,浮起一个赤红的身影,绕着林卓盘旋三周,徐徐消散,留在纸面上的,却是一个深黑的图影。 而林卓的眼睛,在流出两滴血泪之后,不仅变回漆黑如墨,而且更加灿若晨星,像是能够洞彻人魂。 林卓捧着那副变成黑白的画,耳边仿佛听到了红莲甜甜糯糯的告别。 “哎……”林泰来重重叹口气,“红莲是个好孩子,跟卓哥儿又有深情厚谊,灵犀相通,就照卓哥儿说的,以妻礼安葬了吧,老张,多撒些帖子出去,要让这孩子,走得风光一些” 红莲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在郑振声、何举、田逢春等大人物的带头下,无论是有没有打过交道的,叙府和成-都府的高官显贵士绅土豪,或亲自前来,或委派家人管家,前来祭奠致敬,林家大宅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蜀中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女子为了拯救大才子林卓而死,人死魂消之际,犹自跃出画中,向爱郎诀别,一时间传为美谈。
如果说,画像的故事只是林府的家人亲信得以目睹,可靠性得打个折扣,但是出殡当天生的种种异象,瞬间哄传出去,上至官场显达,下至民夫苦力,人人津津乐道。 林卓在红莲墓碑前,再度奏响红颜劫,天地喑呜风云变色,本来烈日当空的盛夏时节,突然间黑云密布,竟似有暴雨将至,观礼的人众纷纷昂头观望天色。但是,出奇的,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去。 这当中叙府同知大人和他的师爷的对话,很有代表性。 “哎?元芳,这天色方才还是晴空万里,酷热难当,转而又是一副疾风骤雨的模样,你怎么看?” “大人,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 “唔,言之有理,早就有风闻,林公子与这红莲姑娘乃是天命相许,神灵护佑,早有种种异象,不知道今日,又会如何?”同知老爷的好奇心很重。 “大人,依属下之见,稍后必有暴雨倾盆,不如先行告退,日后必有消息传开,倒不必亲眼目睹”师爷更看重实际,他不想淋雨。 “不然,事不目见耳闻,怎能得其中滋味,口口相传,难免以讹传讹,今日老夫倒要看看,这异象,究竟是个怎生模样?”同知大人兴味盎然,非要见证奇迹的生。 “……大人英明”师爷憋着气拍马屁。 怀有同样想法的人为数不少,八卦从来都是第一生产力。 林卓高踞山陵,衣袂被狂风鼓荡,二胡声声泣血,凄怆的歌声被风送出老远。 “即便今日无异象,有此一曲,足慰心怀”同知大人凝神细听,大为倾心。 “……大人英明”豆大的雨滴啪啪落下,师爷举着袖子遮在头上,形容狼狈,但是转眼一看,自家东主却毫无动作,一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高古风范,不由讪讪然放下。 雨滴落在林卓额头上,落在他的脸颊上,落在他的手臂上,他恍若未觉,依旧全神投入,幽冥九泉之下,他要用歌声为红莲引路。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林卓的歌声苍凉而又悲壮,动人心处,催人泪下。 “啊……快看,快看……”人群里的肃穆突然被打破,一嗓子叫嚷起来,还带着些猎奇成功的兴奋,引起林家众人的怒目而视,不过很快,他们也不自禁的惊叹出声。 “啊……” “哦……” “红莲姑娘果然感天动地啊……” “这才是真心人啊……” “……他娘,快来看,红莲姑娘护住林公子呢……” “……他大婶儿,这儿呢,我占了个好位子,好大一朵红莲花呢……” …… 林卓拉着二胡,唱着歌,置周遭一切于不顾,嘈杂吵闹更是不入耳。 一朵硕大的红莲花在墓碑前拔地而起,在风雨中流光溢彩,高贵而又绚丽,一朵花瓣缓缓延伸出去,稳稳地遮挡在林卓的头上。 待到曲声骤停,林卓矫仰视,含泪而笑。 红莲灼灼,泣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