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幽冥
; 轻舟共华央 慕白进宫的时候,正是我的第十七个生辰。 我是伽月国长公主华央,亦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那一日,父皇大宴群臣,臣下与各国使节们精心准备的大礼一箱箱地往公主府里抬。 我斜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宫人们用呆板的音调诵读着清单,暗地里早就神游天外。 重名鸟羽制成的发饰,成百上千只飘零碟翅膀制成的羽衣,溟海下的鲛珠,血色珊瑚的杯盏,金箔玉骨缀着宝石的团扇,这些都是世间极罕见的珍宝,却没有一样能让我动心。相反,这些为了讨好我而搜刮的民脂民膏让我烦躁至极。 不知何时宫人住了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朗的声音:臣慕白拜见殿下。 我闻声清醒了大半,猛地抬头,宫人见机进言道:殿下,这是静宁王送给殿下的寿礼,小世子慕白今日入宫,听候殿下差遣。 我皱眉,差遣这两个字在此刻显得极尽暧昧,静宁王此举分明是要我纳了慕白,却没有要任何的名分。 这意味着,慕白是以面首的身份被送进的公主府。 我呆呆地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 初见慕白的时候是在三年前。那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唯独静宁王一封奏折震惊朝野。 他上书说,边疆今年严寒难耐,请圣上体恤民情,给将士们加一倍粮饷。静宁王镇守巫岐山脉多年,这样要求还是头一遭。 父皇脸色阴沉地摔了奏折,群臣苦求数日,最后决定派我作为钦差视察边疆,若真是寒冷难耐,便允了静宁王的要求。 就这样,寒冬腊月,我按照静宁王安排的路线,一路向着巫岐山脉走去。 车队日夜兼程,不出半个月便到了巫歧山脉。待入到巫岐深处,四周再没有一丝人烟,荒草芜杂,雪大如席。 入了夜,我冻得嘴唇青白,心道这苦楚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忽听耳边一声马嘶,马车骤然向侧旁歪去,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人便失去了平衡,转瞬之间被甩出了车外,重重砸在地上。 肩头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未等站起来,便被护卫重重扑倒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流了一脸。 夜色深沉,风雪遮眼,箭矢破空之声、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我捂着肩膀,弓起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心底冰凉,临行前,父皇握着我的手,苦笑:静宁王是太子的人,朕此举是不得已为之,你此去万事小心。太子无用,朕能信的只有你了。 当时我还笑父王多心,却没料到太子真的明目张胆到此等地步。 混乱中,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我心知自己暴露,闭目待死,却不料非但没有预想到的痛楚,反而被人拉起来,在风雪中狂奔。 夜色苍茫,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道是个俊俏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岁。他长发未束,衣衫凌乱,甚至没有穿盔甲。 他将我护在怀里,一边在风雪中穿行,一边道:末将是静宁王府的小世子慕白,救驾来迟,公主恕罪。 静宁王怎会派人救我?我一时摸不清深浅,僵硬地被他拽上马,一路狂奔。 慕白的胸膛抵在我的背上,温热急促的呼吸就在耳后。我僵直地坐在马上,惊魂未定,良久,听见他认真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前尘未卜,现世凶险,我正在马上颠簸着逃命。可笑的是,只因了他这句话,我却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 惊恐和疼痛一并涌上心头,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到了静宁王的军营,天已破晓。 我强撑着起身,登门拜谢静宁王救命之恩。对于静宁王的前后矛盾,我着实心存疑惑,打算去探探虚实。 还未进静宁王的大营,就见慕白跪在门外。慕白也看到了我,他尴尬地偏过头:父王责我害公主受伤。 只一眼,他脸上那道肿起的鞭痕便让我心头雪亮。 原来如此,静宁王要杀我,可这个小世子却抗了命,恐怕他是夜半急匆匆跑出来的,连甲胄都未来得及穿。 我百感交集,蹲下身问道:你为什么救我?即使要违抗你父王的命令? 慕白瞪大眼睛想否认,最终却没有,他垂眸,斟酌很久才道:我只是想,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无论她日后会怎么祸国殃民,现在都罪不至死。 那一日,我不顾慕白的反对,陪他在雪中长跪,直到静宁王闻讯赶来,赦了慕白才作罢。 我在宫中钩心斗角了太久,只学到了两样,一样是知恩图报,一样是睚眦必报。 而对于慕白,却是一种陌生的情愫。 这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做点什么,哪怕能帮上一点也是好的,不计回报,亦不想后果。 父皇派来接我的禁卫三天后到了大营,回到宫里,我因惊吓和伤势大病一场。 出乎众人意料,我谏言陛下宽恕静宁王的失察之罪,并答允他要双份粮饷的要求。 一时朝野上下都赞我大人大量,可我哪有不报复的道理。 没过多久,太子督查的运河忽然溃堤,百姓损失惨重。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一时无数大臣锒铛入狱,皇帝问我刚当如何决断。 我抿唇而笑:贪官污吏,陛下留来何用呢。 数以百计的太子党掉了脑袋,经此一事,太子失尽民心,亦断了根基,再无还手之力。 这场风暴唯独静宁王置身事外,还得了好处。 我并非是不想报仇,只是每每想起复仇,便想起慕白那纯净不染纤尘的眼神。我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若是能多加些粮饷,或许坏了事的他在王爷那里便能好过些吧。 除却朝政,一向不修边幅的我开始悄悄和宫女们学习如何打扮得美艳得体。宫女们笑得打跌,纷纷问我是被哪家俊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我但笑不语,心里却想着何时才能再见慕白。若是能见他,即使再上一次巫岐山脉也心甘情愿。 我天天想日日盼,直到我十五岁及笄那一日,慕白替父来道贺。 他长得更高了些,曾经清澈带着稚气的眼神也被沉稳所取代,他温润而笑:长公主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我心神一荡,见他竟行了大礼,急急忙忙扶他起来。 父皇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阿央今日及笄,日后便可以娶亲了,若是看上了哪家公子,父王给你做主。 我哭笑不得:父皇怎么也听那些丫头们胡说,再者说,强抢这法子哪里使得。 父皇哼道:那又何妨?你不用忌惮,若你能找到如意郎君,父王被人叫昏君算得了什么。 我心头一热,微红了脸,指了指慕白。 慕白的脸色却倏然惨白,他仓皇跪地叩首,抬起头来额头乌青,眼里满是绝望:请公主收回成命!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我苦涩开口:为何? 慕白道:臣出身军营,粗鄙无礼,亦不懂宫里的规矩。此生唯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请公主成全。 我蓦然忆起慕白手上的剑茧,忆起他在马上飒飒英姿的样子。的确,那样自由洒脱的少年,怎会喜欢深宫束缚,怎会喜欢工于权谋的我呢? 一丝怆然缓缓袭上心头,我困于深宫权谋,慕白驰于疆场厮杀,终其一生,恐怕我与他注定形同陌路。 眼眶蓦然一阵湿热,我不敢再看慕白,迎着父皇期待的目光,摇摇头,涩声强笑道:谢父王恩典,可惜儿臣并无中意之人。 那一刻,我以为此生已然与慕白擦肩而过,再无交集。 谁曾想,一晃两年,当我尝试着淡忘慕白的时候,他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我视他如珍宝,忍痛放过他,旁人却以交易为名把他毫不在意地送进了宫。 我怒火中烧,挥手示意宫人把慕白带出去:来人,把慕公子送回去。转告静宁王,这份心意本宫领了,可这份礼本宫收不起。 殿下要逼死慕白吗?他一直低着头沉默,忽然开口。 我冷冷勾起嘴角,当年抵死不肯入宫的是他,说她要逼死他的也是他。 我深吸一口气,屏退左右,耐着性子问:此话怎讲? 慕白眼睫微颤:阿央,我得罪了太子,无处可去。若你不肯留下我,我早晚逃不过一死。我此次来,无非是对你倾慕已久,也想依傍你,求个阖府平安。你活着,我便活着。百年之后,我以身相殉,这很好。 我闻言笑出声来:慕公子,你曾救过我的命,可该还的我都还了。当年运河之事你静宁王府安然无恙,并不是华央动不得你们,而是因为你。你我两不相欠,我倾心于你是真,可到底到不了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地步。对我来说,无论是你还是结盟,来得都太晚了。 慕白满脸央求之色:阿央 我拂袖制止了他,转身而去,心底却叹口气,那个至情至性的英武少年终究被现世所污,再不是自己喜欢的模样。 然而世事难料,送走慕白的第二天,传来慕白遇刺的消息。 我称病缺席了朝会,飞马赶到的时候,只见慕白僵硬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望着虚空,脸上血色褪尽,左胸上插着一把刀,鲜血流了满被。 我狠狠将茶盏扫落在地:太医何在!为什么不治! 老太医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禀公主这是慕公子自己的意思。他的右手先前受了伤,日常还可,只是再不能握剑。他说与其做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如死了干净。 右手受伤?我急忙掀起慕白右手衣袖,只见手臂上一道陈年伤疤。我瞪大了眼,踉跄着倒退几步,失控吼道:本宫让你治!谁不治砍谁的脑袋! 在座的太医不知是被太子收买还是硬骨头,我砍了七个人,却无一人给慕白医治。 我再无他法,缓缓软倒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慕白。 慕白吃力地抬起手摸摸我的脸,声音轻如呓语:我得偿所愿,阿央不要难过。 我只知道机械似的握住他的手,薄唇颤抖,什么也说不出。 慕白从不曾做错什么,只因为救了我,得罪了太子,手臂被废,壮志难酬。 难怪他此次来再不提征战沙场,反而愿意作为交易筹码委身深宫,原来他不愿做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想证明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而我却亲手打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一念到此,我胡乱地撕开衣服,扯出贴身的香囊塞到慕白手中。这个香囊是父皇赏给我的,伽月国王室的传家之宝,以溟海仙山月龄虫所吐的金丝织锦制成。 他要我作为定情信物交给未来的驸马,等同于御旨。 我紧紧攥住慕白的手,恨恨道:今日起你便是本宫的驸马,你在一日,我护王府一日。你若不在了,便是害我守寡,这旧仇新恨我要和王府好好算个清楚!华央从不食言,定让你静宁王府鸡犬不宁!你想活还是想死! 慕白闻言怔了一怔,他眼眸微动,看了看我,最后缓缓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嘴角却带着笑:臣想活。 太医一拥而上,一时人声鼎沸。我踉跄着退出拥挤的人群,跑出庭院,躲在假山之后,捂住嘴,无声无息间已然泪流满面。 待到慕白康复已然过了几个月。慕白说,他身体尚虚弱,先不公开我们俩的婚事,待日后康复再完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不再寻死,我的日子倒算是安稳。可惜我政务繁忙,陪他的时间不多,便赐了他腰牌,许他在公主府和皇宫自由行走,也好解闷。 可我总觉得慕白有哪里不对劲,他很少再笑,亦不会争吵,夜里总是被噩梦惊醒。 太子生辰,宫中设宴,慕白不听歌舞,却看着北边的归雁出神。那份落寞我看在眼里,心里挖空一样疼,可并无甚对策。 良久,慕白却忽然开口:阿央,若有一天你远离朝堂厮杀,可愿与我旅居北地,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我笑着摇头,为他斟一盏竹叶青:我并非钟情于庙堂厮杀,若我不动手,我和公主党皆死无葬身之地。伽月国女帝无数,也并非说太子便是正统。这一世,你我都逃不开,若下一世能生在平凡人家,我便遂了你的愿。 慕白饮尽一盏冷酒,沉默。 当夜,太子东宫乱成一团,我没睡多久便被急报吵醒,想起身,却发现慕白环着我的腰睡得正香。这是自他遇刺以来第一次睡得这样香甜,我看着他婴孩一般的睡颜,嘴角不自觉漾起一抹微笑,放弃了起身处理政务的想法,翻身将他抱在怀里,打个手势示意左右噤声,一觉天明。 天刚亮,皇帝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公主府,这时我这才知道太子昨夜中了毒。 太子是吃了御膳房的参汤中了毒,那毒很奇特,和伽月国圣物月龄虫所吐的金丝织锦一般无二。伽月国只有皇长女才配拥有月龄虫和金丝织锦的荷包,自然就追查到了我的头上。 父皇铁青着脸,要我拿出荷包验看。 这事情明明不是我做的,可我心里打个突,连忙掏出荷包细看,果不其然上面已经破了一个洞。 人证物证俱在,这是个拙劣的局,可我却毫无辩解的余地。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连成了一线,慕白的遇刺只是第一步,太医起先不肯治,提及慕白右手已废,无非是博我的同情之心。后来却毫不犹豫将慕白起死回生,是因为我已给出承诺和那金线织锦的荷包。 后来慕白不肯声张自己是驸马,是不肯让旁人知道他曾碰过金丝织锦。而他确实日日有心事,只不过那心事是怎样才能暗算我。他夜夜浅眠,昨日却睡得那么香,无非是假装而已。 从头到尾,慕白都是太子的人,他忍辱负重,终是找到了我的破绽。 以自身为局,一个连环计,赌我对他的关爱和纵容。可他成功了,一向自诩精明的我被情爱迷了眼,竟被他牵着一步一步入了局,最后落得这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想清楚了一切,我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我侧头看向慕白,我华央此生何曾亏欠过他,他为何绝情至此? 他却垂了眼眸,避开了目光。 任我怎样苦求,父皇也不愿再见我,只下旨让我明日搬出府去,贬到巫歧山脉去。 我拿着圣旨,呆呆地跪在瓢泼大雨中,不知何去何从。 良久,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柄竹伞遮在我的头顶。 我心知是谁,却没有回头,只听他说:慕白卑鄙,配不起公主垂爱,来生,愿给公主做牛做马。 我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没有理睬他。 我跪着,他站着给我遮雨,四下寂静无声,直到天光乍破,骤雨初歇,他才黯然离去。 日出,我便离开了公主府,走的时候谢绝了父皇赠予的仆从,独独带走了慕白。 我并非眷恋慕白,只是他机关算尽来逃离我,而我却偏不让他如愿。 我以面首之名纳了慕白,带着他远行北地。 伽月国长女皆畏寒,只因她们要用自身的寒气去养一种秘术。且这种秘术只有在遇到心爱之人时,才会使用。 没过多久,我的寒疾便犯了,贵为公主却无银子买药,我咬牙想忍过去,却不想越病越重,渐渐起不来床。 慕白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阳奉阴违,对我百依百顺,夜里由着我发脾气。可他白天却不知去做什么,回来的时候总能给我带回粮食和药。 我问了很多次,他却什么都不说。气得我将药碗掼在他身上,失控骂道:我不喝!这药定是太子给你的,他还嫌我死得慢吗! 慕白闷哼一声,我心知有异,拉过他扯开衣服细看,才见他肩头一片乌青。 百般逼问之下,他才说他仗着年轻还有力气,去给富人家扛活,给的银子虽说不多,却足够温饱。 真是讽刺至极,我怒道:若不是你,我何尝需要受这种罪?何必假惺惺! 慕白半跪着,央求道:阿央,你和太子二人相争,必定民不聊生。你甚至以溃堤这种伤民之事架空太子,这不是祸国殃民是什么呢?你于我有大恩,可我别无选择。 我怒极反笑,好一个别无选择。 一将功成万古枯,几年前因边关长久无战事,父皇将静宁王调回,太子以敌寇入侵为由屠空边关两城的平民,逼迫父皇放静宁王回边疆,巩固静宁王的军功和势力。 这泱泱大国,三尺庙堂,谁又比谁干净了半分呢? 这样的道理,出身将门的慕白何曾不懂,他本可以依傍着我,不理朝堂之事,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以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我依旧看不透慕白,他曾违抗父命救过我,可后来我对他这样好,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背叛我。我将他纳为男宠毁他前程,他不为所动。而今我重病,他却细心照料,不肯放任我自生自灭。 春雪初融之时,几骑禁卫来到我的住处,带来了父皇的御旨。 静宁王终是造反了。 父皇说,左丞相安远收集了静宁王账务的漏洞,一纸奏折告到了金銮殿。太子见势不妙,与静宁王起兵造反,好在他们起兵仓促,筹备不足,还算好对付。 父王废了太子,立我为皇储,要这队禁卫在静宁王赶到之前把我接回皇城。 我将圣旨递给慕白,他看了几眼,冷汗便滴了下来。 看他那个样子,我沉冤昭雪的喜悦顿时湮灭无痕,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疲惫:你救过我,亦害过我,算是两不相欠。你若愿意留下,华央护你无忧,你若愿意走,便走吧。 慕白直直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良久,他叩首:慕白拜别。 我随着禁卫日夜兼程赶回了皇宫,父皇见了我,把我搂在怀里,老泪纵横。 我亦是止不住地痛哭,巫岐山脉太冷太苦太绝望,我甚至不敢妄想有能回到宫里的这一天。 父皇戎马出身,调兵遣将无须我来cao心,我不放心慕白,差人悄悄打听,这才知他已然娶了亲。 我唯有苦笑。 我回到了久违的府邸,一改招摇的性子,遣散了大批的仆从和面首,只留下了几个信得过的人,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战事持续了一年多才偃旗息鼓,太子输得一败涂地,静宁王一家株连九族,其间自然也包括慕白。牢里的耳目告诉我,他一直想要见我一面。 我走到牢门口,慕白正倚着墙壁浅睡,我看着他那落魄憔悴的样子,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敢开口,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府邸,我夜夜处理政务直到困极而歇,只怕但凡有一点空闲,脑海里便都是他。 这事被我一拖再拖,直到行刑的前一天。 慕白瘦了很多,见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女! 我定了定心神,道:你有何遗愿? 静宁王有罪,子嗣有罪,部下有罪,可家眷是无辜的。他伏地未曾抬头,声音嘶哑,臣的发妻,不足一月就要临盆了 我眼前一阵昏眩,我早知他娶亲,可我高估了自己。原来他当着我的面提起时,我依旧承受不住。 他不敢看我:是父王的意思我兄长二人皆战死沙场,若我再无子嗣,香火便断了。
我觉得好笑:我华央艳名远播,面首无数,自从纳了你,可曾再去碰过谁?因了你,我至今未有子嗣。可你呢? 他沉默半晌:阿央,是我负了你。 我摇摇头:我不允。 他猛地抬起头来:这牢里耳目众多,却不只是你的人。我跟你那么久,自然知道你的不少龌龊事。你若不允,我便把你那些运河之事说出去,这样即便是你也不好遮掩吧? 我未曾想到他竟绝情至此: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禁卫鱼贯而入,三下五除二把慕白捆个结实。 我走过去,手指划过他冰冷的脸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蔑道:我宠你爱你,世人皆知。只有你来求的份,没有你威胁我的余地,你可听清楚了? 他没有回答,目光空茫得不似活人。 行刑的那一天,我自请与父皇监刑。 囚人哀哭阵阵,慕白却一直低着头,沉默。 午时三刻,刽子手举刀的那一刻,我打断道:住手! 父皇疑惑,我笑道:方才想起,儿臣幼时被静宁王所救,答允了日后王府若出了事,便向父王求个情,赦他们一条人命。 父皇若有所思:太女要赦谁? 我扫视众人,只见慕白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的下颔被我卸掉,呜呜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嘴角含起一抹暧昧的笑,遥遥一指:儿臣,当然是要最漂亮的那一个。 话音刚落,慕白便被人拖上了监刑台。 午时已到,刽子手手起刀落,一时法场内血流满地。 我将慕白按坐在身边,看他眼神里的光亮渐渐熄灭,生生昏了过去。 我快意地扬起嘴角,心里却丝毫没有报仇的快感,只觉得我的天要塌了。 父皇因叛乱一事心灰意冷,退了位。 我择了吉日登基祭祀,做了伽月国的新任女帝。满朝文武三呼万岁,独独缺了慕白。 慕白自那日起便留在废弃的太女府中,不饮不食,对我闭门不见。 我亦是不急,慕白的妻子死了,可她的孩子却生了出来。部下问我是否斩草除根,我却把这不祥的棺材子留了下来。 并非因我恻隐之心,而是因为,这个孩子虽还小,细看之下却无一处不像慕白。 我的身子早就在巫岐山脉受了大寒,落了病根,恐怕此生难有子嗣。我便将这婴孩留下,赐名华慕。 我差人将孩子抱给慕白,听宫人说,躺在床上绝食数日的慕白踉跄跌着下床,抱着孩子泪如雨下。 我将孩子送过去的第七天,慕白来见我。 我笑道:怎么,不和朕拧着了? 慕白垂头:臣知错,谢陛下大恩。 你想回宫?我问道。 他点头。 我扬起下颔:我不相信你。 慕白睁大眼,或许他未曾想过,我终有一日会和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伸出手,一丝冰蓝色的线顺着指尖破体而出,在掌心凝成一块森蓝的冰花。伽月国太女畏寒不是没有缘由,我们日日用心头血养着的,便是这样的秘术。 我将这朵冰花递给他:这是月龄。若吃了它,生杀予夺皆由我。你若愿意,我便不计前嫌,即刻立你为皇夫,与你伉俪一生。 慕白看着我,毫不犹豫地将月龄吞了下去。 我叹口气:你若不负我,华央此生再不负你。 他默然。 我挽起他的手,竟发现他身子一僵。 我烦躁地甩开他,即使破镜重圆,我们也再回不到最初了。 我的身子怕是毁在了巫岐山脉,自被贬的那一年起,寒疾日益严重,药石无医。 今年刚入秋,寒疾便犯了,我强撑着熬过了早朝,挥手砸碎御膳房给我熬的药,沉沉睡去。 半夜,我被人有些粗暴地摇醒,刚想发火,却发现那人竟是慕白。 他眼眶发黑,似乎是熬了夜,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送到我面前。 我有气无力地推开他:朕不喝。 陛下怀疑臣下毒吗?他眉头一挑,仰头饮下半碗汤药,将剩下半碗递给我,态度坚决。 从他那挑衅的眼神中,我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慕白,不争气地喝完,道:朕怕苦。 他上了床,紧紧地抱着我冷得发抖的身体:我陪你。 这句话像是时间最好的良药,我缩进慕白温暖的怀抱,暗自叹息,纵使国仇家恨横亘在我们中间,他随时随地可能要我的命,可我依旧不在乎,我不舍得慕白,亦离不开他。 这份痴仿佛纠缠到骨血里去,唯有死亡才能将其终止。 他忽然开口:阿央,你生于帝王家,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烧得迷迷糊糊:伽月国的皇族是溟海仙山的后裔。等我老了,就一棹春风一叶舟,独自往溟海深处去,再也不理这俗世纷扰。 他无言,只是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春猎将近,我病入膏肓,浑身疼痛难忍,便打算推掉。 慕白却不依,他说一来这是鼓舞士气的好机会,二来,他想让我见一见溟海波澜。 我笑着答应了。春猎的那一日,他抱我上马,与我共乘一骑,追逐着群鹿冲进充满瘴气的林子。 跑着跑着,他却纵马偏离了围场,向着荒无人烟的密林跑去。 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果然他甫一停步,四下猛地窜出无数弓箭手,箭矢如雨朝我射来。 我手臂一疼,鲜血立时染红了衣裳。可我早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还怕这些干什么呢? 我并不害怕,也并不惊讶,回头微笑着看他:怎么,现在就等不及了?你便是不动手,我也没有几天了。 他见了我的笑,似乎比我更惊惶,猛地一夹马肚子,将我护在身下,疯了一样在林间跑起来。 耳边风声呼啸,喊杀声由近及远,这分明是我们初遇时的场景,而今却完全变了味道。 他带我闯进猎户家,求他们为我治伤。 猎户狐疑地看着我,粗声粗气道:这箭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位姑娘寒毒攻心,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我一怔,猛地抓住猎户的手:你说什么?! 猎户被我吓了一跳,小声说:姑娘的寒毒,看样子有三四年了。我家世代在毒雾瘴气里过活,还能看错不成 我脑海一片空白,三四年,世事怎会如此凑巧,自我被贬到巫岐到今日,恰恰是三四年。 若是慕白现在要杀我,我不委屈,我杀他父亲杀他妻子杀他旧部,他恨我是应当的。 可那时候,慕白日日出去扛活赚钱,竟只为了能杀死我。后来他日日强迫我喝药,甚至不惜每次自己饮下半碗,那样的温情宠溺,竟也是为了杀我! 可怜我还一直以为是自己寒疾发作。 我心神激荡之下周身更加疼痛,耳边一热,伸手擦拭才见满手黑血。 我颤抖着手,转头看向慕白,万念俱灰,一句指责的话也说不出来。 慕白脸色惨白,眼眶发红:你狡诈昏庸,不择手段,杀我全家慕白曾答应一生忠于太子,不能留你 我忍着剧痛,冷笑:那你何必吞下月龄,慕公子的戏未免做得太足了。 慕白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你于天下是罪人,于我却有大恩。 我心口剧痛,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血还是泪:你倒不如刚才给我个万箭穿心来得痛快。 他的声音带了哽咽:我不知道,阿央,我不知道。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咬紧唇,不语。 他抱住我,为我擦干眼眶的血泪,轻声道:阿央,看书.ns.你放心去吧,我吃了月龄,你活着,我服侍你,你死了,我殉你,这样很好。 我大笑着呕出一口血:我伽月国帝女权力滔天,一声令下血流漂橹,为了控制一个男人,怎会使如此下乘的手段? 慕白僵住:什么? 都说伽月国帝女毒如蛇蝎,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帝女倾尽一生心头血,养一月龄秘术,只为护一心爱之人。 我牵起嘴角笑起来:慕公子可曾想过,为何我行将就木,你却依旧无病无痛? 慕白猛地抱紧我,将我箍得透不过气来:你走了,我也不会苟活。来生你我皆是平凡百姓,我与你旅居溟海边,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黄泉路若有你相伴,可算是煞尽了风景。意识渐渐消散,我闭上眼,摇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咬牙道,唯愿来生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华慕听说,他的母皇伽月国女帝华央于她称帝的第二年因病崩,崩于溟海之滨。 她并未葬入皇陵,而是选择躺在小舟中,顺着溟海的波涛而去。 她驾崩的那日,父亲慕白生生喷出一口血,说什么都要以身殉葬。奈何母皇早留下遗旨,立华慕为太子,要父亲辅佐他长大成人。 华慕的冠礼的那一日,苦等了很久,慕白依旧没有来。 他差人去找的时候,听溟海边的人说,慕白亲手做了一叶木舟,日出时便出了海。 旁人问他为何去,他便笑着答:是要去追回那个被我伤透了心的美人。 顾荒唐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