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可言说(3)
“怎么是你?“我倆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地问道。没错,是他,那个昨天晚上脱了自己衬衫给Patrick包扎“伤口“,之后又拿走了Patrick衣服的那个男人的“部下“。 “啊,你好你好。“那人推门走了进来。跟我着招呼。我也赶紧坐直了身体,看了看房间里,想找个凳子让他坐下。 “没事,你好好躺着,我自己来就行。“他赶忙挥手制止了我有点‘悬乎‘的危险举动。把主治医生坐的小转椅拖到了我床旁边坐下以后,他很好奇地看着我,“你怎么躺在这里啊?“ “哦。我之前约了一个检查,今天到这里来做一下。“ “什么检查?还要到这里躺着弄?“他有点疑惑。 “嗯嗯。“我心里还是十分不愿意把自己在做骨髓穿刺检查的事情告诉他,只好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他:“待会儿医生说要给我输液,要我在这里等一会儿。正好有点累,就歇歇。“ “哦这样。“尽管他的脸上依旧写着疑惑与不解,但是应该是出于多年做“部下“的习惯,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他也不会主动再去多问。他点了点头,这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头儿。“他对着电话那头讲道,十有八九就是那个男人的来电。“啊,医生没告诉我在哪里,我再去问问吧。这儿的人服务态度真的好差!“一边讲,一边还不忘发发牢sao,表达一下自己对医院的不满。 “那好,我先下去了。“部下一边说着,一边和我摆摆手,转身又出去了空荡荡的诊室里再一次剩下了我一个人。本来寻思着,总算有个人能来和我说说话了,可是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心里未免有点小小的失落。 看着窗外灰暗的天色,莫名的压抑与难过又一次袭来。想来想去,自己来美这么些年,因为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沉浸于我和“前夫“的所谓“二人世界“,自己和周围其他人,也并没有那么多过多的往来。倒也不是自己完全不愿意“走出去“,只不过他占据了我几乎三分之二的生活时间。 我从不否认当初来美国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和他一起过一辈子。所以为了好好地经营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几乎把自己全部的情感都投放在了这上面,因此,与周围的人,哪怕是比较熟悉的人,在某些程度上就是不冷不热,不亲也不远的关系。还记得那会儿在旧金山的语言学院上课时,我的老师曾经建议过我很多次,周末什么的要主动加入他们组织的或是同学间自己搞的的活动,比如一起去郊游,登山,游泳,骑车之类。而我总是以初来美国课业太重为借口搪塞掉,推托说自己周末要写很多很多paper,需要去图书馆之类的。 但事实上呢?周末的时间大部分时候不是和他躺在床上做无聊至极的“运动“,就是在他的各种“同志朋友““平权朋友“那里,几个人随便叫一些非常不健康的油炸垃圾食品,喝着廉价糟糕的啤酒,大谈特谈如何“游行“,如何“施压“,如何“平权“。 甚至有时候,他们还会讨论一些我觉得有些过分了的事情。有一次一个来自所谓“公益组织“的“志愿者“,他倒的的确确是个纯正的“同志“,在那里大谈特谈他是如何拆散自己的现男友与现男友的前女友,两人成功在一起的。 “你们知道吗?“他当时还举起了一个小瓶子,眉飞色舞地讲道,“把这个东西偷偷倒进男人的水杯里,保证让他对你服服帖帖的。“绘声绘色的描述,让人不难听出他语气中奇怪的某种“自豪感“。 坐在周围的人们发出了一阵笑声与叫好声。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因为当时尽管自己也年轻,也冲动,可还是觉得他们这个样子非常不妥。 这也应该大概就是我为什么总是感到和周围人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原因了吧。一方面自己不愿意,也是没机会去和普通的人们一起平时多交流交流,假期出去走走。另一方面,对自己那群所谓“同胞“的很多行为与价值观审美观,又实在不敢苟同。高不成,低也不就,让我算是同时被两边遗忘在角落里。 后来我和他来到了得州,可能是觉得我们早已没有了被他们用来宣传“平等与爱“的价值,他们竟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在德州这边,自己的“同类“很少,除了和Tommy有些时候还来往频繁一些以外,和自己的那些同事们,也大多相处的不冷不热。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同志群体特有的“通病“,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尽管美国社会倡导的是“兼容并包“,但是不同小群体里面的人们永远是紧紧抱团在一起,对和自己的群体,哪怕仅仅是某一个小问题上观点有些对立的所谓“异见者”,都会开启“主动防御系统“,对他们疯狂进行攻击。 就好比“同志婚姻“问题,在美国的确就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但是,在这个大的“正确“的幌子下面,不同的群体,对其本质的解释,又不尽相同。 标签化的时代,大概这就是某种普遍的常态吧? ...... 腰间麻药的作用开始渐渐散去,我隐约中感觉到了一股钻心的疼。骨神经被损坏以后,好像所有的骨髓都已经被抽干了一样,让我有些不敢直起身,仿佛一起来身体就会散架。剧烈的刺痛感折磨着我,我只好稍稍用手捂住自己腰上被钻出的那个洞,尽管毫无作用,也妄想着通过对皮肤的按摩来缓解骨头上的疼痛。 不知不觉间,这样的疼痛感就好像千万根钢针直扎进身体里一样,刺得我浑身上下都不停地痉挛着。我一手紧紧地抓住床单,另一只手从身后抽出一只枕头,堵在腰上,想让自己好受一点。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滚落到床单上,让我只想赶快结束这近似于酷刑般的折磨。 “你还好么?“门口传来的熟悉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尴尬地抬起头,却又是那个部下,站在那里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被痛苦折磨的窘态。 “啊,我没什么事......“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通红,我匆忙装作无事般地讪笑着解释道。“你怎么又来了?“ 他走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很实在地说道:“头儿听说了你在这边,就让我过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事情能帮忙的。“ “啊,真是的。“尽管心里很感激,但我还是希望把他支走,好避免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你们老板那边不需要你照看?“ “嗯,他没什么大事。就是几年前受过一次伤,留下一个比较大的伤疤,想让这里做激光美容,“说着他干咳了两声,好想也觉得有点尴尬,继续讲道,“把那个疤去掉。“ 我点点头,更多的疑问却又一次浮现在了脑海中。回想起那天做血检之后下楼的时候,Brook就在那里,好像也是处理他自己的那道伤疤。而那个老板竟然也要来处理伤疤,还偏偏挑在这么一天,在Brook也要来,并且两人之间还存在着让我完全搞不懂的莫名的紧张关系。 真是缘分,冤家路窄啊。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啊?“我有些好奇地问道。看见他们的打扮,有点像黑社会,但是也并没有传统黑帮那种很重的痞气和邪气,倒是有几分重量级大亨的即视感。 “嗯。我们是做烟酒生意的。“部下答道,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包某种很有名的香烟,自己含了一只在嘴里,又递了过来,“来一只吗?“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的。“我婉拒了他的邀请。于是他就给自己点上烟,坐我旁边抽了起来。和我以前所闻见过的那些充斥了尼古丁呛人味道的香烟不太相同,他吐出的烟里面,似乎还散发着某种很好闻的香气,像是经过了什么特殊的处理。 “这个,“我问道,“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吧?“ “对啊。你鼻子很好呢。“他笑了笑,一面拿出烟盒递给我。我看了看上面的的小字,和那种品牌的香烟还真有些不同,印的是我并没有在便利店里见过的一种香烟的牌子。“我们这款里面是加了一些玫瑰香精和薄荷香精,这样不仅抽起来自己舒服,周围的人也不会太在意。“ “你们还真是有心了呢。“我把烟盒还给他,讲道,“不过,我在这边好像没见过你们的这个牌子,你们都是在哪里卖的啊?“ 听完我的问题,那个部下把烟从嘴里拿掉,叹了一口气的同时,一大团白色的混合着香气的烟雾也冲我扑面而来。“我们原来其实在得州和美东地区都很热销的,但就是那年,“他猛然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低声骂了句:“该死的媒体。“ “媒体?怎么了?“我有些吃惊,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提到媒体。 “呵,就是因为那年,墨西哥的一起贩毒案件,用了我们公司的香烟。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从纽约的那家大报纸开始,偏偏要在报道里把我们和那些毒贩子集团‘联系‘在一起。我们不是没解释过,可是公司发了抗议信件,人家报社根本不理,继续堂而皇之地公开搅混水,说我们和那些人存在着‘特殊的利益关联‘。“ 听着他的讲述,我倒是并不觉得有多么稀奇。这些年在美国,对于媒体这种博眼球搏出位的方式,也大多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自己不久前刚刚又被NAC电视台戏耍一番,再被拿来宣传所谓的“平权“。 媒体需要做的,不过就是去搏点击量,吸引大众观众,争取让自己的记者多靠这个拿普利策或者尼曼的奖金而已。 “再后来,“男人继续回忆着,语气里充满了愤怒与失落,“全国性的几家电视网也都以他们的报道为蓝本,大肆渲染和演绎着我们的‘故事‘。我怀疑是有些人给了公关费,让他们不停地对我们进行抹黑。开始,老板说让我们不要理会,继续努力把销售搞好,用实力回击抹黑。可是,根本没有用。而且更可气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毒品集团的几个人,硬是要和警察说,我们是他们的幕后金主,把本身就糟糕的局面搅合得更加混乱“ 男人顿了一口气,从饮水机边接了一小杯水,猛地一饮而尽,再地重重把纸杯砸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各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打着‘反毒‘大爱‘旗号的什么狗屁NGO开始疯狂地围堵我们的所有在大城市里的分店,一边高喊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墨西哥毒贩滚出去,一边给我们扔鸡蛋,举着各种胡乱编造的抗议标语,在路灯上绑上扩音器,一天几乎是从早上喊话到晚上,对我们的员工不停进行着人身羞辱。我们报了警,可是警察也不知道为什么根本不来,还说这是‘民众的权利‘。就这样,一个月几乎只有一两天能清静一会儿,其余时间,没人敢来我们的店里买东西。就这样几个月下来,纽约和费城的分店,因为长时间业绩盈亏,被迫宣布关张了。“ 那个部下沉默了,低着头。我想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自己被媒体无耻地利用和当作玩具时,都只能束手就擒,又何谈去帮助和安慰别人呢? 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现状。“少数“永远服从“大多数“。所谓合理的“丛林法则“。 “因为漫天飞的流言,我们不仅要忙于危机公关,更需要整顿公司内部惶惶的人心。很多员工因为那些断章取义的报道,也被吓得很厉害。一封又一封辞职信,办公室里每天越来越多的空出来的位置,我们这几个跟在头儿身边很多年的人都很生气,甚至有点想去教训教训那些因为传言就脚底抹油的家伙。不过头儿却说不用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随他们去了。“ 部下低头捏着手里的烟盒,因为情绪很大,手用力把原本还挺新的纸盒都捏有些皱了。“你知道有时候我们还会收到一些本来还很忠实的老客户的邮件,质问我们是不是在卖给他们的产品里面掺杂了大麻的时候,我们是有多么伤心吗?不仅仅外面的人要诋毁我们,我们视为‘自己人‘的‘朋友‘,都要抛弃我们了。“重新把烟盒收回口袋里面,他抬起头看着窗外对面的风景,“后来,因为在美国我们真的已经彻底名声扫地了,还要时不时迎来FBI很粗暴的所谓“调查“,每个月我们都要不停地接受问话,做笔录。到最后,公司因为人也散的差不多了,头儿就决定把这边的公司关了,主要投向欧洲市场了。“
“唉。“我轻轻叹了口气,却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我倒是有些暗自庆幸,那天在NAC电视台的采访镜头前,幸亏我没有当众翻脸。如果我发了脾气,或者哪怕是不耐烦地回顶John一句,我实在不敢想,我现在又会是在怎样的舆论的风口浪尖。 为了“正确“,社会让你隐忍,你就必须隐忍。 这已经成为了一项基本的生存法则。 “那你们现在的欧洲生意做得怎么样啊?“想来想去,我只好这么回应他刚才的倾诉。 他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肯定没有那时候一样在这边好了。现在主要是在德国和英国做,市场也说得过去。不过因为欧洲的烟草商也很厉害,有好几家垄断了几乎全部的东欧和部分西欧市场,我们在那里也很艰难。“ “还有就是,所谓的‘吸烟肺癌‘宣传,“他继续讲道,有点嘲讽地说着,“老子抽了十多年了,也没见什么毛病。“ “这个......“听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要稍稍反驳一下他,“烟的确少抽一点没坏处啊。“ “哼,你们啊,就是太相信那些‘专家‘喽。“他在一旁显得还蛮自信的。看了一下表,不知不觉间,我们聊天已经聊了很久。他这时候又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问我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AndyLee。“我答道。男人看了看我,点点头,“我是Jason。“ 我和他握了握手,表示算是交了个朋友。这时候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我问他怎么了,他盯着我,过了半晌,用有点试探性的询问语气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哈?“我感到很诧异,昨天晚上Brook问我之前是不是认识那个男人,我很坚定地告诉他没有。如今,男人的手下,又来问我是不是和他之前有过交集。 “对啊,昨天晚上见过呀,你都忘了?“我有点半开玩笑地回答他。 “不是,我是说更早之前。“Jason很确定地摇了摇头,看着我,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犯的头疼此时此刻又一次袭来。我只好稍稍用手指按揉一下太阳xue,以便继续保持一个清醒的思路。Jason看到我有些不舒服,也不再继续说话,打算扶我躺下。 就在这时候,小护士带着另一个病人进来了。她有些抱歉地对我笑笑,指着那个人讲道:“不好意思哈Andy,这个病人现在也要做穿刺检查,你看要不......“ 话还没说完,Jason却忍不住把她打断了。“我说你们这里是怎么回事?刚刚说让人家在这里休息,现在又要把人家轰走,怎么这种态度!“ “好了!没关系的。“我赶忙把Jason因为情绪激动挥舞在半空中的手臂按了下来,一面对小护士有些抱歉地解释了一下。小护士好像也并不怪他,连连摇头说没事,嘟着嘴,“都是大夫非要这样安排,真是拿他没办法。“ “你们大夫在哪里?叫他过来!“Jason在一边,很不满意地讲道,看上去还在为刚才那个医生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态度而介意着。我拍拍他,告诉他没事。一面让他赶紧扶我下床。这脚一粘地,直起身,我才知道穿刺骨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原本已经稍稍缓解的骨痛,因为体位的改变扭到了腰,再一次狠狠地开始刺激着我的神经。 “嘶。“我疼得险些站不住了,差点后仰着摔倒下去。Jason连忙在一旁扶住我,“你刚才到底是做什么检查了啊?“ “你稍稍照顾下他吧,“小护士也跑过来,给我轻轻按了按腰部,“他刚刚做完骨髓穿刺检查。“ “什么?“Jason很吃惊地看着我,“你到底怎么了?“ 小护士张嘴就要和他说我的情况,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她只好回过身去,让看着眼前这一幕有点懵的那个病人到床上躺好。 “没什么,咱们先走吧。“我对Jason说道。于是就在他的搀扶下,我倆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了走廊,再慢慢蹭到了电梯里。按了一下楼层和关门键,Jason转过身,慢慢地,却又很震惊地说道:“你有.....白血病?“ 我靠在电梯里的墙板上,全身被掏空一样,没有一点点力气。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和他说道:“只是排查,还没有确诊。“ “哦哦,那就好。“Jason有些如释重负一般地答道。我心里却非常沉重。因为自己那个状况,让我很难不相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 电梯来到了上次Brook做激光修护的那层。门打开后,Jason伸出手帮我挡着门,扶着我慢慢走了出来。 “对了,那个,Jason,“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Jason停下身,等着我说话。 “我这个事情,先别告诉你们的头儿,好吗?“ Jason看着我,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默许了我的请求。 我还是不希望,太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全部情况,尤其是那些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可怕的现实。 能逃一秒,是一秒吧。 Jason扶着我慢慢走到了诊疗中心的门口。他的另一个“同伙儿“,此时正站在那里,看见我们,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就打开了门,脸色却显得有些尴尬。 “要不,“那个手下有点犹豫地说着,“你们先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