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地低昂
明月宫门人弟子众多，一日三餐都是集中开餐，楼箐带着二人来到饭堂，径直来到一张大方桌前，朝桌子最远端的一人躬身一礼，道：“莫师叔，叶公子和苏师叔到了。” 莫秋音点了点头，一旁的安若素这时起身说道：“叶公子与苏师叔远来是客，家师本应陪同，但家师近年来饮食越发清淡，沾不得饭里的油水，很久不与我们同吃，因此妥莫师叔代为陪同，二位还请见谅。” 二人忙道：“不敢劳长孙宫主大驾！” 莫秋音道：“都请坐吧！” 众人谢过，随即一同坐下，同桌的除了莫秋音，安若素和施妙菡以外，还有杨婷，楼箐二人，饭菜上齐后，莫秋音率先提起筷子，众人便纷纷开餐。这里的饭菜还算可口，但席间无人言语，只听得碗筷杯盘触碰的声音，气氛略显尴尬。 叶川心道：“莫秋音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对弟子们向来严厉，何况桌上又有我一个大男人，众弟子难免拘谨，我得找个话头让大家说说话，不然这饭吃的也太冷清了。” 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莫秋音说道：“叶公子，我瞧你筋骨四肢较上次相见时发生了一些变化，太阳xue也高起了许多，怕是内功大有进境了罢。” 叶川微微一怔，答道：“不敢，叶某末学后进，只是因缘巧合之下，打通了奇经八脉，以至内功增长变快了一些。” 此言一出，在座的明月宫弟子纷纷停下了筷子，朝叶川这边忘了过了，莫秋音道：“哦？如何因缘巧合，愿闻其详。” 叶川便将身中血麒麟的“逆气锁xue手”，又千机谷遭到朱胜偷袭等事简要说了，所有惊险之处和无关紧要的情节一语带过，以免又扯出什么别的事来。 明月宫众弟子久居边关，深居简出，哪里听过这么引人入胜的故事，一个个直听得目瞪口呆，待他说完，施妙菡不禁喃喃道：“想不到叶公子……还有这般精彩曲折的经历……” 叶川笑道：“这还算不了什么，要说我被人冒充叛出师门的事，才叫精彩曲折呢！” 众人不禁又来了精神，安若素道：“我们早知叶公子不是背叛师门的无行浪子，原来这其中果真有些隐情，不知公子方不方便说与我们听？” 叶川清了清嗓子，道：“说起这事，冒充我的那人，莫师叔还见过他，不知莫师叔猜到是谁没有？” 莫秋音略一皱眉，道：“秋水山庄，血麒麟的弟子。” 叶川点头道：“不错！当日在庄中唱戏的小花旦，名叫柳飞卿，在河边接应他们的人，是柳飞卿的师弟，名叫左飞庭，血麒麟将我师妹打伤以后，我带师妹到空明谷找宋先生疗伤，这一段情节，莫师叔是知道的。” 莫秋音嗯了一声，叶川接着道：“后来我师妹伤愈，我二人返回京城，却被早已埋伏在京中的柳飞卿，左飞庭盯上了，那时……那时朝中出了一些变故，我又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被害的家破人亡，我给怒气冲昏了脑子，竟然改装也行，到幕后的主谋，大jian臣严嵩府中行刺严嵩，想要为我这位朋友报仇，没想到……” “当啷”一声脆响，打断了叶川的故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婢女急忙蹲下身收拾起摔碎的盘子，快步跑出了大厅。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又是那个阿晴，毛手毛脚的，什么活儿都干不好……” 叶川这才发现此时的饭堂里静悄悄的，不光自己这一桌，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显然刚刚大家都在偷偷听他讲话。 施妙菡道：“叶公子，请你接着说。” 叶川回过神来，道：“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公子刚刚说到，夜里行刺大jian臣严嵩。” 叶川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哦，后来……后来我中了严嵩的jian计，负伤逃跑途中被柳飞卿暗算，若如了他们师姐弟手里，第二天严嵩带人到太清殿问罪，左飞庭扮成我的样子，从我师父和严嵩手中各自捞了一笔好处，并宣布叛逃石门，我师父和师兄弟们虽然看出端倪，但在那种情况下，谁也不敢戳破，只好任由他大摇大摆的离开京城。” “后来我虽然从麒麟宗中脱身，但出于保护太清殿的考虑，始终不敢回去，再后来为了昭明剑的事重返京城，立刻被严嵩知晓，故而逃至此处。” 几人无不唏嘘兴叹，安若素道：“那个左飞庭虽然将公子劫走，却在无形中化解了严嵩和贵派的矛盾，这又是为何？” 叶川弹了口气，道：“那人是个怪胎，天生喜欢找刺激，他这么做，一来是为了好玩儿，二来么，是为了得到紫宸玄功的心法和紫宸剑法的剑谱，这个人能够巧妙地利用双方的复杂关系，从中获益，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 莫秋音道：“徒弟都这般厉害，师父又该如何？” 叶川道：“各位地处边关，想必对中原和南疆的事情不太了解，血麒麟这个人心怀大志，想要自己当皇帝，只怕不久就会发动起义，如今朝中小人当道，只怕……哎！” 众弟子面面相觑，最终望向莫秋音，莫秋音沉默片刻，道：“边关饱受战乱之苦，明月宫尚且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参与中原武林的事，大家吃完饭速速回去，一会儿的晚课我要检查。” 众弟子连忙起身应道：“是，谨遵师叔之命。” 莫秋音放下碗筷，朝叶川、苏灵二人微微点头，算是道别，而后径自走出了大厅。 莫秋音离开以后，饭堂内的弟子才松了一口气，厅内又渐渐想起了窃窃私语，安若素尴尬地笑笑：“莫师叔向来如此，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叶川道：“岂敢岂敢。” 众人用过晚餐，各自回房间修习内功，叶、苏二人则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将下午研习的部分“阴阳分光剑”剑招演练起来。顾名思义，阴阳分光剑分为阴剑和阳剑，其中，阴剑轻灵飘逸，内劲绵长，阳剑大气沉稳，剑势刚猛，二者相辅相成，互补共赢，叶川的“紫宸玄功”和苏灵的“冰心玉诀”倒是颇为符合一阴一阳两种内功的要求，但苏灵刚刚得到功力，收放不够自如，叶川此时又心中不宁，两人演练起来，总是磕磕绊绊，收效甚微。 二人一连将第一式“气分阴阳”重复了十余遍，忽闻“铮”的一声，竹枝剑被临风剑带飞出去，苏灵一声惊呼，雪白的手腕处多了一道血痕。 叶川仓促间收招，自己也被反震的内息奔涌，丢了临风剑，一连上前两步，拉住苏灵小臂，急道：“师妹！你没事吧！” 苏灵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叶川点了她两处止血的xue道，眼中满是愧疚，说道：“是我不好，方才我慢了半招，十分对不起……” 苏灵道：“是我控制不好内力，师哥，你别太自责了。” 叶川叹了口气，道：“咱们今天歇了吧，我来帮你上药。” 苏灵嗯了一声，二人相伴返回住处，叶川用热毛巾拭掉苏灵小臂上的血渍，撒上少许金创药，开始为她包扎起来，苏灵忽然道：“师哥，我明白你的心事，明日你不妨找个机会，与夏姑娘见上一面罢！” 叶川双手微微一颤，抬头望着苏灵，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涩声道：“师妹……” 苏灵道：“我知道你有话想对她说，又怕我伤心难过，因此心中苦恼，其实……师哥你不用担心我的，我对你的信任，与你对我的信任一般无二。” 叶川停顿少许，低下头去，又接着包扎起来，道：“师妹，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开心，之前与你说过的话，句句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叶川此生只想与你相守在一起，绝无二心。只是……只是我与夏姑娘毕竟有过一段感情，原本就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此时突然得知她有可能还活着，心中着实难以平静……哎！可……可若是真的让我跟她交谈几句，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灵沉默片刻，道：“师哥，你记不记得我们从京城逃来的路上，有人悄悄把临风剑送了过来？” 叶川微微一怔，道：“自然记得，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苏灵道：“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他救出了夏姑娘？” 叶川道：“为什么这么想？” 苏灵咬了咬嘴唇，道：“师哥，我有一个猜测，若是我猜的不对，你就当是个玩笑。” 叶川点了点头，道：“师妹，但说无妨。” 苏灵道：“或许有一个人，从我们一出生便盯上了我们，他不但偷走了你的亲生meimei，将我还回了太清殿，还一直关注着咱们的成长，在夏姑娘遇难之前将她救了出来，送到明月宫，又替你送来临风剑，让我们顺利到达这里……他所作的这一切，就是为了cao控我们的人生……” 叶川听到这里，猛的站起身来，一连退后两步，口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苏灵低下头去，下意识地抚了抚刚刚缠好的伤口，道：“或许……或许我们两个在一起，根本就是有人精心策划好的。” 叶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整个房间里就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过了半晌，叶川终于道：“师妹，你不要多想，今天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苏灵道：“师哥，你也早点休息。” 长夜漫漫。 苏灵说的很有道理，这是叶川无法否决的，所有的一切是那样的顺理成章！若不是因为夏晴的事乱了心神，叶川或许会先一步想到这种可能。 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人，一步步谋划着自己的人生，想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或许他此刻就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 夏晴呢？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她现在变的怎样了？原本叶川还不能确定那人就是夏晴，但经过了晚饭时的事，似乎已经印证了这个猜想，不然“阿晴”不会在听到夏家惨案的时候打碎盘子，更何况，“总是笨手笨脚”这句话用来描述一个落魄的前几大小姐再切合不过。 “好哇！小叶子，你敢欺负我！” “没见过你这样不害臊的人，吹牛皮都不脸红的！” “臭叶子，你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 夏晴的音容笑貌不断想脑中钻进来，叶川只觉心烦意乱，猛的坐起身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上次与她见面，还是春夏之交的时候，如今已经快入冬了。 叶川穿好鞋袜，从窗中跃出，踏着月色在宫中疾行，任凄冷的夜风刮得面皮生疼，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烦闷，过不多时，忽然瞧见地上有一片明亮，心中微微一动，调转方向掠了过去。 这里果然是一个小湖，湖边稀稀落落的生着几颗树木，枝干上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这里的湖水算不上最清澈，此时的月亮也不是很圆，但是在叶川看来，这已经是个用来平心静气足够好的地方了。 叶川深吸了一口气，捏起剑诀，不由自主地将“紫宸剑法”一招一式的演练起来，如今他内功大进，加之这套剑法剑招最为熟悉，即便手中无剑，袖风所到之处也能将落叶轻松卷起，舞到兴起之时，随便将原有的剑招改动了少许，更加流畅自然，收发自如。 这一套剑法如行云流水，一直到“六合纵横”，“和光同尘”再到“剑飞惊天”，叶川凌空一指，向湖心射出一道剑气，平静的湖面霎时间被分成了两半，水花溅起足足一丈多高，过了许久，水面的波纹渐渐消散，湖面又重归平静。 叶川站直了身子，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见一面？” 一个纤瘦的身影从树后走了出来，道：“你早知我来了？” “你来的时候，我刚好练到‘七星踏月’，没说错吧？” 夏晴沉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我不知道，我也是恰巧出来散心，瞧见这里有个小湖，同京城西边的那个小湖很像，就过来了。” “你的武功，进步的可真快。” “可惜还是远远不够……” 又是半晌无言，夏晴低下头去，问道：“你和苏姑娘……感情很好吧……” 叶川“嗯”了一声，道：“我已经向师父提亲，得到了他老人家的应允。” 夏晴迟疑道：“你……你不是被逐出师门了嘛？……” 叶川点了点头，道：“没错，但是在我心里，师父永远是我最敬重，最信赖的人，我想要娶苏灵师妹为妻，必须要他老人家点头才行。” 夏晴忽然痴痴地笑起来：“谁能想到，曾经的首辅千金和云中七子，竟会落到如此田地……” 她的表情是笑着的，但声音却夹着哭腔。 叶川道：“阿晴，你……心里恨我么？” 夏晴冷笑道：“恨？我为什么要恨你，我曾经那么喜欢你，这都是我的命数，要恨也只能恨严嵩那个狗贼！” 叶川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替你们一家报仇雪恨。” 夏晴道：“你有这份心意，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心心念念想着报仇，后来我才意识到，报仇一事谈何容易……” 叶川叹了口气，道：“阿晴，有件事我想问你，当时你被打入天牢，是谁将你就出来的，你又怎么来到了这里？” 夏晴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人打昏了，醒来的时候坐在马车里，那时我手脚被缚，眼睛也被蒙住，不知道去往那个方向，车上有个神通广大的人，不论我怎么设计逃跑，都没有成功，再后来就到了这里，我……我不想废去你教我的武功，就留下做了一个丫鬟，每天低三下四地做些粗活儿，若不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你，我只怕早就去死了！” 叶川身躯一震，道：“有朝一日能见到我，你怎么知道有朝一日能见到我？” 夏晴咬着嘴唇道：“送我来的人告诉我的。” 叶川只觉脑中翻江倒海，难道这一切真的是那人计划好的？这人到底是什么居心！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怔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有没有见到她的真容？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夏晴道：“我没看过她的脸，听声音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听起来不年轻。” 叶川不由自主地攥起了拳头…… 片刻后，叶川终于说道：“夏姑娘，不论怎样，我对师妹的心意不会改变，今后望你……” “我知道！”夏晴冷冷的将他打断，“那么，叶公子，再见了。” 叶川也道：“夏姑娘，保重。” 夏晴转过身去，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一边迈开步子，一边轻轻吟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的声音越飘越远，直至再也听不清晰，叶川轻轻阖上双眼，心中默默念道：“阿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