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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君臣

    赤勒城方圆,大雪下了整整三日,埋没了前日里惨烈的战争痕迹。在这样的漫天大雪下,此间的战事也渐渐消散了不少激烈与火热。夜袭一战以来,青川和沧澜两方面都颇有默契的选择了短暂的停战。双方似乎都认清了对手出乎意料的实力。那些权谋智计,行兵布阵的高明手段在这片战场上毫不失衡的出现在了交战双方身上。乱世名将的再次交锋,最后还是落得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

    可是陷入僵持的局面并不能打断防守方的积极布防,更不可能摧毁进攻方撕开防线的决心。更多的准备都在两边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大小会议在两边日日夜夜的召开。无数战争的物资也从两方身后的腹地源源不绝的押赴前线。

    沧澜一方最忙的人莫过于是舒洵,远在永兴城的朝野机构,朝臣百官已是被舒洵一一安置到了临云关中,帝都永兴没有天子盘桓,又无昔日的亲王驻守,倒慢慢失去了帝都二字的重要与威严。

    后方稳固系于舒洵一身,明武帝的宠信不言自明,昔日谋士之身的舒洵感恩不已,本应是在朝堂上替君上拿捏治国之策的首辅,在这茫茫乱世,舒洵所谋所做却更像是一个勤劳的管家,上至安抚帝都朝野,下至军需筹办。几乎事事都离不开当朝首辅的亲自cao刀。

    鞠躬尽瘁,短短一年。日夜cao劳便让不过三十来岁的舒洵添上了些许白发。

    前几日夜袭的消息传至临云关时,舒洵把手上正在进行的一项重要计划率先提上了日程。自己更是轻装简从日夜兼程的到了赤勒城中,杀降的消息被他极力掩盖。事情虽然做得滴水不漏,可是舒洵的心思却没有安定下来。一切只因为多日未见的主君,似乎慢慢的发生着无法揣测的心境变化。

    今日又是要面呈帝君的日子,自天机会回归以来,舒洵手上最重要的工作已经颇见成效。趁着此番逗留在主君身边,这位丞相还有许多事情要和明武帝商讨。

    因是军事,舒洵倒是提前和叶炎打了一声招呼。二人在明武帝居住的城主府外提前会了面,寒暄几句后方才向府内通报。

    二人文为首辅,武为统帅,每次觐见都无甚阻碍。短短片刻,府内便传了允准二人觐见的消息。两人随即入府,心中却颇有一些别样的滋味。

    似乎所有的状态又回到了明武帝登基之前的样子,但凡核心之事,能够入内商讨的人便只有他和叶炎两个。那一直深的陛下信任的后起之秀靖川将军君天离。在近日来的数次商议却再难看到身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让陛下也未曾提及君天离。叶炎一时不甚敏感未曾探查,而新入城的舒洵更是未曾得知。几日忙活下来,才渐渐发现了这件事的非常之处。

    被引见的二人心思重重,没多久便进到了城主府内议事的厅堂。拜了明武帝,遣去了一干奴才和护卫。三人又如同每一次商议一样各自落了座。

    舒洵先有事奏,落座以后便有很快站了起来。叶炎瞧他不知何时做事变得有疾风之态,心中也是颇为敬重这位同僚的事必躬亲。

    “陛下,今日得了临云关消息,两月以来倾尽人力物力。已经造好了第一批的物资。”

    “哦?”听到舒洵的奏报,上位的灵澈眉间难得显出喜色。“这才两个月,舒卿办事竟然如此迅速?”

    “是啊,丞相这效率着实令人咋舌,叶炎虽不通这工匠之事。但也知这任务艰巨,非一时可为啊。”叶炎脸上也是一副诧异和惊喜的表情。想来舒洵完成的任务对于前线战局也是一桩举足轻重的大事。

    “还不是仰仗陛下仁德,临云关巧匠云集,又有青川奴隶作为劳工。秘境传承又是逆天宝物,舒洵不过统筹一二而已。”

    “舒卿此言过谦了。”灵澈从椅上起身,颇有精神的走到舒洵的面前。叶炎自是不能独自落座,也跟着站了起来。

    “此事耗巨资巨力。老师为此奔波cao劳,实在是辛苦了。”

    “为国效力,这点辛劳不算什么。舒洵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押送事宜,一切都将保密,非陛下准允,绝对不会他人知晓。”每每听到灵澈唤这一声老师,舒洵心中便多发感激。多年辅佐,图的不是这官爵与功名。而是这一份可以流传千古的伟业,还有眼前年轻帝王的知遇和感恩。

    “倒是国丈大人,为此时效力良多。不仅仅是钱粮物资,还有些舒洵也难以掌握的渠道。若无这些助力,舒洵也难以有这般进度。为表忠良,还望陛下能够有所赏赐。”沉默片刻后,舒洵低眉说道,看似无心。却是连叶炎都能感受到这位同僚故作镇定。灵澈听到此番话语后没有立刻回话。转身到了案边拿起了太监先前准备的热茶慢慢喝了起来。而舒洵亦是没有抬头。君臣之间又沉默一阵。看得旁边的叶炎也开始有些心神不定。

    “国丈一门富甲天下,丞相觉得朕当如何赏赐?”

    灵澈还是开了口,一直困惑不解的叶炎方才察觉了二人忽然沉默的关键。

    是啊,该如何赏赐?皇族外戚不能封侯拜官这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就算破例,以国丈古稀之年也难找到合乎身份的官职任命。而若论钱财珍宝,这位国丈又是富可敌国之辈。送得小了无皇室之威,送得多了却又动摇举国征战的国本。这么头痛的问题,舒洵不应当在毫无对策的情况下提啊?

    叶炎并非头脑愚笨之人,却也对朝堂心术不甚圆滑。他没有想过,那国丈大人尽心尽力辅佐新帝,所期望的又怎么回事一官半职和金银财宝。此刻明武帝并非无赏可赐。只是那般赏赐却是没有几个人敢轻提的事情。

    “此时虽非关乎宗亲,却也是陛下家事,舒洵一时多言,不敢再下妄语,还请陛下圣心独裁。”舒洵连退两步行跪拜大礼。叶炎恍然大悟,自己的同僚竟是在帮国丈试探陛下的意思,所谋的可不是赏赐,而是国丈孙女,当朝一品妃能否晋为皇后的大事!

    “他怎么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个…”叶炎心里不免焦急,若论知晓陛下心思,这位陪伴灵澈多年的同僚当远超于自己。那么主君心中的逆鳞,舒洵又怎么会不知道?

    而跪拜的舒洵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灵澈心中所想。可他身为当朝丞相,不论是朝野宫廷,民间江湖,甚至是远在封天传来的一些消息。其中似是而非又直指人心的论调却是他无论如何不敢忽视的。

    后位高悬,联姻却无姻亲之实。这些舆论不仅伤及明武帝的帝王威严,同样也在叩问着身为国丈的贾老。那国丈大人不止一次在于舒洵的合作中言及到这些事情。在战争局势越发顺利之时也渐渐的不像以往凡事倾尽全力。那个老者手握着天下最庞大财富,渐渐的无法容忍明武帝给与贾氏一门不相配的荣宠。

    这一切,叶炎不用cao心,明武帝也一直置若罔闻。可是舒洵呢?他却不能坐视这些动荡北伐根基的事情慢慢发酵。今日一问,确实带了莫大的勇气。

    “前些时日听闻了国丈想要揽下原沧湾与碧珊岛之间的海运监管一事。朕当时忙于战事,搁置了下来。丞相既然今日提醒,那便替朕拟一道旨意给户部。把原沧湾的官运一事交予国丈吧。赋税方面,丞相拿捏一下,再降一两成便可。”灵澈一直端着那一杯茶,不知不觉已经把茶水饮尽。舒洵跪下良久,最终才得到这一份旨意。圣旨的含义,君臣二人已心知肚明。舒洵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道了一句皆知方才起身。

    “叶爱卿可有军情奏报?”灵澈没有问舒洵有无禀奏完毕,却把话抛给了叶炎。舒洵面色平静立于一旁。反是让同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陛下,叶炎的确有事禀奏。”

    “爱卿且慢慢道来。”灵澈挥挥手道,又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禀陛下,夜袭战以来三日大雪,我军不善在严寒之下作战,这几日除了斥候侦察发生过一些小规模冲突之外,倒是没有其他异常。那伯河在我军追击之下吃了大亏,也不敢再有所挑衅。”

    “嗯,自北伐以来,青川军已经损失了近三十万的军队。这还只是幽玄战场。封天那边,上将军萧原亦是击溃了青川几路大军。青川人这次的损失已经是算得上伤筋动骨。接下来若无必胜把握,恐怕是不会选择贸然会战了。”灵澈对战局演化并不意外,示意着叶炎继续往下说去。

    “陛下慧眼如炬,君将军也是这般看法。为了再引伯河出战,他还三番两次带了几万骑兵到伯河军前叫阵。说是骂了两天了,伯河却装聋一般一声不吭。”

    提及君天离,灵澈忽然动容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这个御前议会的成员已经几天没有出现在这个商议对策的厅堂里了。他看了看叶炎又笑道。

    “朕倒是想知道,他骂了些什么?”

    叶炎没算到灵澈会有这么一问,他支吾一下,倒是真没有了解过君天离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

    “具体臣也不大清楚。只听到一些士兵说,君将军每天带着身边那个男童上阵,每逢叫阵之前就给那男童灌水饮茶。等到冲向敌人大营附近就会把那小毛孩放下来朝着…朝着敌人军营撒尿…据说还一边唱些不着腔调的曲子。”

    听至此处,君臣三人都已经想象到了叫阵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场面。三人都是微微一笑。扫去了不少君臣议事的凝重气氛。

    “既然都做到了这般地步,那伯河的能力有目共睹,不会吃激将这一套的。还是把靖川将军叫回来省些力气。下积雪过厚不宜行军。便等些时日再战吧。军务部来报,第二批新军已筹备完毕,我军也正好趁此时补充一番。届时青川人若是不调兵增援,我军便有兵力上的优势,若是调兵,恐怕幻州的空缺又会被封天狠狠的咬上一口。”

    “陛下所言极是。臣稍后便传令整军,以迎新军物资到来。不过还有一事,叶炎觉得或许陛下可以考虑一番。”

    “哦?”灵澈挑眉道。“难得叶爱卿连出良策。且说一说。”

    “哪里是良策,不过是些许感想罢了。”叶炎不由脸一红。也知道灵澈不过调侃。便又继续道。

    “自北伐以来,臣每每领兵,都感觉与以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是军士斗志昂扬,更是感觉沧澜军上下如同流水般和谐。究其根本,便是陛下武院制的开花结果。眼下战局规模日益庞大,新添兵将远超以往十年。这般威势,臣对收复国土越来越有信心。”叶炎沉沉说道,眼里那股统帅的自豪又开始浓烈起来。

    “咳咳…”叶炎扬起声调之时,谈论军事一直没有开口的舒洵却突然莫名其妙的咳嗽了两声。明武帝依旧和善的笑着,叶炎却是责怪的看了舒洵两眼。那表情明显不过——我话说得好好的,你这声咳嗽也太不是时候。

    “爱卿继续。”灵澈扫了一眼舒洵,又看着叶炎道。

    “武院制奇效有目共睹,眼下既是扩军之时,臣觉得陛下当扩大武院,普及全军。若能如此,我沧澜军力当日久弥坚!”

    “咳咳…”叶炎慷慨陈词之时,舒洵又是咳嗽起来。这一下叶炎不由得怒视了他两眼道。

    “丞相这风寒来的真是时候,要不要早些告退看看御医”

    “小事小事。”舒洵连连摆手道。“这嗓子本来已经好了,只不过看到叶元帅胸中良策更胜当年一时间欣喜哽咽。”

    “你这恭维真是拙劣。”叶炎白了一眼道。丝毫没有看出舒洵没有一点道喜的样子。这位三军统帅又把目光看向了主君。

    “陛下若也有此意,叶炎愿和丞相筹谋。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二人联手,定能将陛下武院制发扬光大。”

    “叶爱卿能有此心,朕心甚慰。”灵澈微微一笑,叶炎心中一喜。正准备等着下文领旨。灵澈却出乎意料的道。

    “丞相一路冒着风寒,身体要紧。叶爱卿不如等丞相诊好寒疾。与之商量后再就此事请旨?”

    “陛下…他…他哪来什么寒疾…”叶炎脑子一片空白,往舒洵身上打量了几遍。这家伙除了多了几根白发,面色红润得比他叶炎这个武人还要有精神。

    “咳咳…”仿佛是应对叶炎的打量,舒洵摇晃了两下身躯又咳嗽了几声。口中自语道。“怎么搞的…今日实在吃过药了啊。”

    “你…”叶炎看到此处,已经觉得有些端倪。他站在堂中,却又不想不通灵澈和舒洵到底在演些什么。

    “朕大病初愈也有些累了。叫唤御医的事情,叶爱卿就替丞相代劳吧。若无他事,两位便退下各司所职吧。”说罢,灵澈没有再看发呆的叶炎和尽心尽力咳嗽的舒洵,自己先一步起身离开。叶炎还有一肚子话说,看到舒洵已经行礼恭送这才无奈的一同跪送主君。

    门外候着的太监侍女见皇帝出了厅堂,只顾着一一随驾。把偌大的议事厅留给了当朝的文物首脑。

    “咳咳…”

    等到明武帝走远,舒洵又卖力的咳嗽两声,叶炎从发呆中被拉回神思。一股怒气就冲上了心头。

    “再咳两声试试?”叶炎不是傻子,舒洵这般拙劣的演技实在蒙混不过去。这位丞相挂着苦笑,拿起自己旁边的冷茶喝了两口才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你和陛下一唱一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叶炎冷冷道,自己一番良策。竟然莫名其妙的结束了今日的议事。这其中缘由陛下不肯说,那便只有舒洵心里知道了。

    “你啊你。”舒洵摇头道。“打仗治军端的是一把好手,沧澜上下恐怕也唯独君将军能和你相提并论。可是论治国权谋,帝王心术。当真是万中无一的白痴。”

    “你…”叶炎闻言一愣。哼声道。“武院制乃是陛下所创,对战局的助益之大。你哪里想的清!我不过是将其发扬光大。和什么治国权谋有什么干系?”

    舒洵望着如怒目金刚一般的同僚,依旧还是给了一副你是白痴的神情。叶炎气的都想要动手。舒洵不急不缓的又问道。

    “你也读了不少史书,可知道君王治国最忌文臣如何?又最忌武将什么?”

    “问这些干嘛?”

    “你只管答话便是。叶元帅莫非答不上来?

    “这有何难,无非便是文臣群争结党,武官拥兵自重。”叶炎不屑道。话方一出口,脑子里的疑惑突然像被拨开了一层迷雾一样。舒洵看他的嘴巴迟迟没有合上,方才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你是说?陛下怕我结党营私,以武院师生授业的利便,培养军中亲信?”

    “若真是这样…陛下怕是不会准许我看太医了。”舒洵笑道。把叶炎慢慢展开的思路点通起来。

    “自科举以来,师徒门生就一直是朝堂上最容易以之结党的裙带。武院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师徒关系?复国乃是特殊时期,陛下需要借助武院制提高我军的战力。可凡是皆有两面,若是军中将领皆出自武院。大小军士皆有师生名分。一个既可以拥兵自重,又有能力结党的武院。叶元帅一口一口普及全军。处处还有愿为武院首席的意思。你说?陛下到底准你还是不准你更好呢?”

    “这…”叶炎额上冷汗直出。他不过想借这个提议提高军力。听舒洵一字一句,说起来快要变成谋反一般。

    “你不必担心,陛下知你一心为国。如今战乱,你的提议自是情有可原,可是他日陛下重整六合,那么武院越庞大,便越是权衡天下的大患。你的重心可以保证,可是那些武院师生呢?未必能全然如你吧?”

    “你只看到一时,却不知过于庞大的武院对明日的忧患。陛下不想责罚与直言于你,除了托辞离开,也没有其他法子。”

    舒洵的话语如警钟鸣在叶炎的心间。方才满肚子的怒气都化成了愧疚和感激。他看了舒洵一眼,忙行了一个拱手大礼。舒洵坦然受之。叶炎又说了一些惭愧的话语,方才诉尽了一丝后怕。

    两人交谈许久,才想起还身处主君府邸。皆觉不宜久留。便一同出了厅堂。二人对未来大业皆是满怀信心,交谈中不时有放声大笑。而他们却是不知。一则几乎要破灭他们梦想的消息。正在快马加鞭的朝着赤勒城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