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中元飨鬼
七月十五，中元节，算得上是一年中比较特殊的日子了。 这个日子民间称之为“鬼节”，佛教中叫做盂兰盆节，道家讲叫做中元节。可说得上是俗道僧，三家共度。 道家经典中记述的主宰人间福祸的三位大神：天官、地官、水官，寿辰分别是上元正月十五，中元七月十五，下元十月十五。就在这三个月圆之夜，正月里天官为人赐福，七月里地官为人赦罪，十月里水官为人解厄。 地官，通幽冥者乃是清虚大帝。他赦罪赦的不是凡人的罪过，而是野鬼游魂，孤苦亡者。凡是在时间游离不得解脱的亡魂，都是生前心有执念，方才是死后不得安宁。地官赦罪，并不能让它们安宁，却可以让它们免受太多的苦难。 每年的七月十五，彭先生都会举行法会，风雨无阻。举行这场法会并不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管顾一下无主的亡魂。自家有后人的，自然会是烧纸烧香，而无主的亡魂和沙场死难的将士们，总要有人为他们祭奠。 按照彭先生的话来说，“人都已经变成鬼了，还要孤苦无依地游荡世间，实在是太过可怜，我们这些修士都不祭奠他们，应该就不会再有人去祭奠他们了”。 往年，都是彭先生带着虎子，师徒两人开坛作法。然而今年不同以往，倒是比较热闹。李林塘自是不必说，赵月月依着他们家掌堂教主的意思，也是到这里来凑一个热闹。黄老太太讲了：“这是善事，是功德，对与仙家和弟马都是有益处的，应当是来上香。” 唯有一个是外人——安姒恩。 这知府家的千金小姐自从见过了胡传文，那就好像是着了魔一样，对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很是好奇。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要不然也不能只身一人远渡重洋求学好多年——也不顾的家中旁人的劝阻，也没带着个答应什么的，就来了太阳山说要观礼。 还得是说虎子倒霉，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遇见了安姒恩这么个克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那日在私塾，安姒恩拿着一本把虎子问得是头昏脑涨，虎子也是把心一横，对大小姐讲了：“眼看是七月十五，我们鬼家门布施恶鬼孤魂，你若是胆子够大，想看看正经的玄门法会，上得山来，在一旁观礼。” 虎子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这个大小姐，七月十五的民间忌讳那可是多了去了，这一个女孩子家家还真的有胆量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待到半夜？他是低估了安姒恩。也不知这女子胆子是怎么练出来的，虎子说了，她便是欣然应允，七月十五这一天刚过晌午，便是只身一人骑着马来到了太阳寺，一直等到了天黑。 说来也是笑话一样，这太阳寺本是个佛家庙宇，而今却是被用作道家的法会。可见这人世之间，因缘际会，没什么事是讲死了说不可能的。 十五月圆，月光一洒，院子里的东西看着也是真切。 这大殿前的院子里已不像以往一样空空荡荡了。正中摆着一方供桌，桌上放的是香炉红烛，桃木剑一把，镇魂铃一支，符纸一叠。供桌两边，一边一杆大幡，一面上绘着赦罪地官清虚大帝法相，另一面上是一张符咒，便是地官赦罪符。靠近大门的地上，摆着一个铜盆，旁边是备好用来焚化的纸钱。再往前看便是许多的贡品盛放在供盘里，多是瓜果梨桃，都是应季的果蔬。最大的一张供盘里码着切好了的熟猪rou，估么着得有十来斤。每一个供盘前都供着清香三柱，清水一盏。 鬼家门三人都是穿戴了整齐，现先在大殿里拜过了三块牌位，再而走出大殿，准备开坛做法。 李林塘今日没穿衲衣，而是做了俗家的打扮——鬼家门的规矩，不是术门弟子，终究是算不得真传。反观彭先生和虎子，是各穿了一件花衣的道袍，将辫子打散了盘在了头顶上，压在了五老冠下。彭先生的这件道袍黄色打底，上面绣着星辰日月，下面绣着宝塔与麒麟。虎子身上的道袍是紫色打底，上绘阴阳双鱼，左边袖口绣着八卦，右边袖口绣着五行。 李林塘虽然是鬼家门弟子，却仍然是与观礼的赵月月、安姒恩站到了一起，供桌前只余下彭姓师徒二人，彭先生在前，虎子在后。 彭先生燃了清香三柱，插进香炉，一手镇魂铃，一手桃木剑，对着那一叠符纸一挑，喊了一声“起”！只见那符纸像是被风吹动起来一样，四散翻飞到院落各处，无火自燃，不多时尽数化成纸灰。 而后师徒二人便是合着镇魂铃声，吟诵咒语：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这一段咒语名曰，道家早课时也会吟诵。是为修持本心，也为安抚亡魂。而今幡立而起，符纸遍洒，又是中元节夜晚，自然是有孤魂野鬼前来听经。 小院里一时间阴风起，周围都黯淡了下来，月光都不甚明亮了。彭先生这边一遍遍地诵读经文，虎子已经从供桌后面走了出来，将地上厚厚一沓纸钱抱了起来，一张张投进铜盆里。也不见他掏出火折子来，那落在铜盆里的纸钱便是自行燃了起来。燃出的火光也不像是寻常烧纸的样子，而是微微泛着点儿蓝色。 安姒恩心中是有些不屑的。她本以为那日虎子随便就是叫了个鬼怪出来，这斋醮科仪的法会，应当是一副百鬼夜行的场面，叫她开开眼界也好。哪成想是这般无趣？ 安姒恩这边正在腹诽，忽而门口老槐树上的铃铛响了几声，那声音清脆得紧，不大，却是能叫人听得真真切切。 随着这铃声响，一缕缕黑色的烟尘顺着洞开的大门飘进了院子，一层叠着一层，竟是像极了通透的人形！这些人影越聚越多，竟是在供桌前站了黑压压的一片！ 安姒恩被吓了一跳，在揉一揉眼睛细看，那黑影幢幢，却是在此，只不过时而真切，时而模糊，叫人不敢相信它们切实的存在。 在虎子眼里可不是这样，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鬼众，在门口便是褪去了恶行恶相，变化做了生前的模样，行到供桌前跪下，连连磕头。这鬼众乃是魂魄、执念、阴气所化，无形无质，故而是一层影子叠着一层影子，小小的院子里得是跪拜了三五百前来乞食的恶鬼，一时间也数不清出。 这恶鬼跪拜，拜得并不是鬼家门的修士，而是拜经文咒语，拜地官清虚大帝。 等到虎子怀中的那厚厚一摞纸钱烧干净了，彭先生也是止住了咒语，刚刚好念诵九遍，不多不少。而后彭先生一挥袍袖，说：“诸位，尚飨。” 到这里，一众恶鬼才是纷纷起身，盘坐在了贡品前分食。这些贡品外相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确实能见得有一丝丝气息被从中抽取了出去，进到了恶鬼口中。 这些恶鬼分享的并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的“气”。好多传说中说，贡品再吃的时候没有味道，甚至酒水放了不到片刻便是变成了白水，这就是因为贡品中的“气”被受供奉的精灵神怪享用了。 见这法会到了末尾，李林塘才是敢开口。他冲着安姒恩一笑：“怎么样？小丫头可还觉得有趣？这法会其实都是无趣枯燥的，鬼怪也不一定为恶，反而都是可怜人居多。” 安姒恩那里没有回话，仍是看着供桌供盘那边，眼里像是失了神。赵月月唤了两声：“安jiejie……安jiejie！” 安姒恩听赵月月唤她，才算是有了反应，扭过头来冲着赵月月一笑：“好一个可人的小丫头，想必尝起来也是十分美味的。” 这话一出，安姒恩双目转为赤红，啸叫一声，便是对着赵月月扑了过去！ 李林塘心道不好，也是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安姒恩的腰带，奋力向后一拽，算是救下了赵月月命来！ 黄丫头还是个孩子，却也是出马弟子，这里到她家堂口不远，仙家怎会坐看弟马出事，不消片刻，院子里便是窜进了好几只狐狸、黄皮子，将赵月月护在了中间，墙头上还攀上了一条成人小腿粗细的大蟒，对着安姒恩吐着信子！ 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彭先生和虎子已经是放下了那边享用贡品的恶鬼们不管，一前一后，将安姒恩夹在了中间。 “今日是中元节，你速速离去，或是去享用贡品，不伤这孩子性命，我便是饶过你这一次。”彭先生用桃木剑指着安姒恩，冷着脸说。 安姒恩娇笑一声，说：“呦！这么多道长修士啊……真是好大的阵仗！但是话说回来，你们这个道场，我敢来，就有把握走。你们还能不顾全这个小妮子的性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