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望门寡
这场婚宴排场很小,简简单单在门前支了一个棚子不说,就连桌椅板凳都大小不一,一看就知道是各家东拼西凑拿来的。菜色也比不得正经的喜宴,别说是四碟八碗四冷四热,那各张桌中间一大海碗菜团子上头,覆着两个rou片就算不错。 这种rou片叫“添盖”,是猪rou拿盐反复腌渍了切好的,咸得叫人下不去口。它摆在那里是个样子。无rou不成席,靠着种地过活的山野穷苦人家,若是没有打野物的本事,一年到头都沾不着一口荤腥儿。这“添盖”放多久都不会坏,所以各家都备置一点,以防有个迎来送往的事情拿不出手。来参加喜宴的,也都遵循着这个默契,不会对“添盖”下筷子。 虽说是清淡的饮食,但是这柳树村各家各户都聚在一块儿,浊酒管够,也就处处透着欢乐的味道。丝毫没有人在意火盆里燃着纸钱,头顶上挂着白旛。 一个村子里住着的,谁人能不知道,白纸花这一户寡母,迎娶回来的是一位望门寡妇。 所谓“望门寡”,是指两方定了亲家,已经抬了聘礼约定好了婚期,可是绣服未做,喜事没成的时候,男方死了,女方因此而守寡。照理说这女孩既未出嫁,也就还是清白的身子,与之订婚的男子死了,这女孩再嫁他人也无可厚非。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讲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三从四德、女训、女诫,都讲得明白,身为女子要从一而终,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既然已经许配了人家,哪怕尚未过门,也不能另嫁他人。改嫁了那就不是贞洁女了! 而且都传说望门寡妇命硬,命格带煞,克犯夫君。这样一个女子,哪怕是豁出来不要那块贞洁牌坊,一心再嫁,也很难找到愿意迎娶她的男子。多是孑孓一身孤独终老。有些个性情刚烈的女子,闻听男天方死讯,当场悬梁饮鸩自尽了,还能得到朝廷的嘉奖,抚恤父母双亲。 但凡仁义一点儿的人家,多半不忍一个姑娘家遭受这样的罪。女方家里把聘礼如数退回,男方家里头不做张扬,也就算是能保全这个女孩的名声。 白纸花这一家,其实也是不得不把这新娘子接过来。 白纸花本不叫“白纸花”,是人称秦氏的。这是夫家的姓,本姓是什么她不提,也就没人问起。这一家,是这村子里少有的外来户。这秦氏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家奴私奔到了这里。好在夫君踏实肯干,许多年下来在乡里乡亲的帮衬下,也算是垒起了房,开好了荒。日子清苦了一些,却也是这样过了下来。 可惜好景不长,这姓秦的却是个短命鬼,扔下了秦氏和五岁大的儿子便撒手人寰。秦氏走投无路时也曾想回家看看,想着父母念骨rou亲情,能收留她们这孤儿寡母。却不想抱着孩子求回家中的秦氏,被自己的亲爹打出了门。自此秦氏是心灰意冷回到山村,既当爹又当妈,把这孩子拉扯长大。 后来儿子长到了十九岁,却还没有一门亲事说合,秦氏心里着了急。她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脉根苗。于是她忍痛典当了自己离家时带出的首饰数件,寻着外庄一个穷苦人家,买了一个媳妇儿回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秦氏的儿子也不长命,竟是在进山采山货的时候失足跌落,脑袋上跌出了一个大窟窿,红的红白的白淌了一地。 秦氏心内悲痛,她已人老,且儿子身故,当真是一个孤寡之人了。悲痛之余却也是想到了定好了亲的亲家,她与人商量着,能不能把礼钱退回来,她也不往外讲这事儿,也好叫这姑娘另寻别人家。 那姑娘的父母双亲却是不干了。姑娘养到了二八年华,父母亲盼着她能出嫁。女儿是赔钱货,既不能抛头露面做活,也不能传宗接代续嗣,早日嫁出去,家里少一张口吃饭。现如今男方死了,亲家母要退婚,这姑娘的父母怎能答应?更何况换做别的人家,未必会拿出这么多钱来娶她家的姑娘了。 秦氏老大的不高兴。她好言好语跟这姑娘的父母商量,却没得出一个结果来。人家就是一口咬死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女儿既然出嫁,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就算是告到官府去,这姑娘还是要送到秦氏家。人家娘家人占着一个“理”字。 那成!一切按照规矩来!所有的事情全都照着礼节来办。秦氏一口把婚事答应了下来,只提了一点要求,那就是提前婚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了,必须要在自家儿子下葬之前迎娶新媳妇过门! 见秦氏好不容易松了口,那姑娘的父母连忙答应了下来,匆匆忙忙毁好了嫁衣,又是赁下了轿子,与那边通了信,说是随时可以来接自己家的姑娘。 可是照着礼节,这可不算完。望门寡自古以来,最遭夫家人记恨!因为若是没有这灾星冲门庭,那新郎怎会是无缘无故遭受飞来横祸呢?既然要入夫家的门,那就要恪守夫家的规矩。夫家猜度,大好的年华女孩不可能耐得住寂寞,也是要使个法子让她遵守妇道。 这个法子叫做“闭污”。顾名思义,是要把污浊的东西,闭合掩藏起来,可实际上却是要血腥残忍得多。所谓“闭污”,说白了就是缝阴!要把女孩家两股之间用来行周公之礼的缝隙,用针线缝死。这说是一种礼节,可分明是一种酷刑。 自此以后,这女孩每月的赤龙和平时的便溺都会受到影响。特别是伤口还未长合的那段日子,每日里如厕的时候,痛不欲生!若是再处理得不好,伤口染上不干净的东西未能及时清理,溃烂开来,是可能要了这姑娘命的。 但是嫁女心切的新娘父母可顾不了这么多。自己家的女儿,他们不忍心下手,于是找了个稳婆来,在上轿子之前做了这“闭污”的礼节,欢欢喜喜给女儿换了衣裳,塞进轿子里,抬出了门。
这一场算是喜宴,也是丧宴。大家既要高高兴兴划拳,也要面带悲色去给秦氏敬酒。 都是轮流着来,一个人上去敬酒,赔秦氏讲两句话,抹了两滴眼泪,就退下来,换另一个人上去。这酒,前来敬酒的人要饮,秦氏是可以不喝的。要不然这么多村民轮流着灌她一个,就算是再大的酒量也受不了。 正是这边有个汉子来讲上两句,感叹秦氏的儿子是个多好的后生,落下泪来的时候,一个小伙子兴冲冲领了一个人前来。他打断了秦氏与那汉子敬酒悲切,说:“秦mama,你要的人我给你寻来了。” 秦氏抬头看这人。宽额大眼、眉目周正,身着一袭绣着黑蟒的墨色缎子面长衫,往那里一站好似一棵劲松,仪表堂堂!他手里打着一张幡。秦氏认得字,上面写着“观风测水,驱鬼除秽”八个大字,字上头冠着一个阴阳鱼,眼见是一位阴阳先生! 这人看起来很年轻,但是这一行不能看年岁。秦夫人连忙站起了身,朝着这位阴阳先生打了一礼:“见过先生。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这人也是没让秦氏把这个礼行完就伸手托住:“鄙姓彭,彭秀篆。您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彭小哥就好。听他们唤您秦mama,我便是腆着脸跟着叫了。” “好好!”那秦氏连连点头,“这山路崎岖,彭小哥想来是劳顿异常,山野间粗茶淡饭也不知道您吃得习不习惯,却也是请您快快入席,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咱们再说。”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见这位事主言行之间不像一般的山野村妇,彭小哥也就多加留心,人家怎么安排他怎么听便是。 入了席,他自然是被热情招呼。山民热情,打外面来的都是高门贵客不能怠慢了。山路崎岖闭塞,出入都很不方便,以往能来到这山间的外人都是货郎,能带来糖、针线、铁器这一类山野之中不能自产的东西,故而很受欢迎。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款待外来客会迎来好运的习俗。 山人质朴,三两杯酒下肚便是跟彭小哥打开了话匣子,三言两语一来二去,就把这事情说得清楚了。这位彭小哥点点头:“也就是说,要我寻一个好时辰,再找一个好地方,安放秦mama的儿子长眠吗?” “哈哈!彭小哥讲话文邹邹的,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同席的人应声,“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也不知道秦mama是怎么想的,非要请一个先生来,要我说呀,我们这些庄稼汉,都是在哪儿死的,就近一埋。彭小哥,你别吃心!我这话不是挤兑你,我的意思是说呀,秦mama家里也没什么钱,典当的东西都换了一个媳妇回来……您就尽心吧。” 彭小哥听这话,端起一碗酒来,走到了秦mama身前:“您吉祥!事情我都听说了,我既然来了,就没有不做事的道理。早说早了,请问秦mama,令公子,生卒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