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眠之夜!(四)
“逝者归于土,太平军又何如?” 在居所的后院花园,南唐后裔十三殿下刘言独自一人在花园的石桌饮着闷酒,嘴里喃喃念叨着那句让枯羊咂摸滋味许久的话。 正如刘言此前所说的,他对太平军的感情说起来的确是十分的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 三十年前大周覆灭南唐时,大多数人都以为南唐刘氏血脉除公主刘倩与其夫婿逃过一劫外尽皆覆没,被大周皇帝李暨残忍地杀害于江南虎林,但实际上,刘氏却还有一丝血脉留存于世间,那便是当时年仅几岁的刘言。 在南唐覆灭大概十三年之后,忠心于刘氏的南唐旧将薛仁在江南太平起兵,自命为大将军,公然反叛yu复辟南唐刘氏,却不想遭到大周的疯狂围剿,最终兵败于芜湖,险些全军覆没。 事后,薛仁的副将、即伍衡的父亲伍卫继承了这个遗志,但因为自觉能力浅薄不足以领导太平军,遂费尽心机yu找到流落在外的南唐刘氏后裔。 终于,伍卫找到了刘倩,请她出面主持大局。要知道,当时的初代太平军士卒已被东镇侯梁丘敬吓破了胆,若是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领袖领导全军,恐怕整个太平军便要支离破碎。毕竟当时的太平军还没有梁丘皓这位举国无双的豪杰坐镇,杨峪、伍衡等年轻一代的将领也还未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地步。 不可否认,刘晴的生母刘倩虽然只是弱质女流,但是却颇有谋略与远见,她阻止了初代太平军借助频频作乱来向大周报复的无谓兵祸,教其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于是乎,好斗好狠的初代太平军逐渐趋向于隐忍,由明面潜伏到了地下,徐徐蜕变为由刘倩所领导的二代太平军,也同时被大周朝廷视为毒瘤般的存在,迫切想要铲除。 比起锋芒毕露的初代太平军,二代太平军底力有余,进取却不足,毕竟总览大权的领袖乃是刘倩这位谦谦女子,因此,在她执大权的几年中,太平军几乎不曾与大周发生冲突,风平浪静地几乎让太平军内部的人甚至以为他们将要放弃复辟南唐的壮志。 终于,刘倩机缘巧合将梁丘皓这位大周虎将门第梁丘家遗留在外血脉拉入了太平军,终于,已逐渐习惯于平和的二代太平军,这支雌伏于大周yin影下的势力终于得到了一位胆气无双、武力无双的领袖,仿佛一头沉睡的猛兽,逐渐展露了獠牙,迅速地对江南展开渗透。 收服愿意归顺的人,将不愿意归顺的顽石剔除,逐渐地蚕食大周在江南的势力,这便是大豪杰梁丘皓所率领的三代太平军。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在梁丘皓继刘倩之后成为太平军总帅的前后,初代太平军副帅伍卫,亦在机缘巧合下找寻到了刘言,找寻到了这位南唐刘氏在世间的唯一男丁。 何以刘言丝毫不惊讶伍衡能找到他?理由很简单,因为刘言此前就与伍衡的父亲,即初代太平军副帅伍卫见过面,并且在当时,伍卫便劝过刘言接替刘倩的班底,但是,刘言拒绝了。 “……” 轻抿一口酒水,刘言缓缓闭上了双目,曾经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 据他的了解,在国家覆灭的当晚,宫内那一干禁卫与太监护着包括他刘言在内的众多皇子谋求生路,逃离了皇宫。 然而不幸的是,却有一员无比勇猛的小将奉大周天子李暨之命尾衔追杀。 那员小将何许人也? 那正是梁丘公在遵从天子李暨之命征伐南唐时所带的长子,即后来的前东镇侯、边陲猛将,一个叫草原部落畏惧了二十余年,哪怕在其死后数年,在见到其帅旗飘扬之地犹不敢轻举妄动的绝世猛将,亦是梁丘皓的生父,北疆之虎梁丘恭。 流淌着梁丘家血脉的武将,皆是举国无双的猛将,这句话放在梁丘皓与梁丘舞身上合适,放在梁丘恭与当时尚留在冀京学武的弟弟梁丘敬身上亦同样合适。 梁丘恭、梁丘敬这一对兄弟,一个参与覆灭了南唐,一个则亲手葬送了几乎整个初代太平军,使得梁丘家即便在江南亦威名远扬,甚至于在几十年后的江南,犹有百姓将这两员猛将书画成像,作为门神悬挂于门户之上,借此乞求庇护。 而面对着梁丘恭这样一位猛将,那一干南唐皇宫内的护卫与太监又如何抵挡?终究,南唐皇帝刘氏的十余个儿子皆被杀死,其中只有寥寥几个老太监护着最年幼的十三皇子、即刘言逃脱了追杀,颠沛流离最终渡过长江来到了广陵。因为广陵是被梁丘公所攻克的众多城池之一,东军神武营严明的军纪使得城内的百姓并未遭受欺凌,整个城池的治安与原先大致无异。说句不客气的话,除了要膜拜的皇帝已更换了,除此之外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于是乎,那几个老太监便带着刘言在广陵落了脚,一面教授这位小主君学文习武,一面打探他们所效忠的天子刘生的消息。数月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所效忠的天子刘生被大周皇帝李暨逼死于虎林。 国破君亡,山河破碎! 几名老太监因忧心成疾陆续离世,最终只剩下了刘言一人。 当时刘言也不过七八岁,七八岁的孩童懂得什么生计,只不过坐吃山空,靠那些从南唐皇宫内带出来的珍宝典当所得的钱财过活罢了。 直到刘言十五岁前后,手头的钱财用尽,他这才逐渐体会到为生活所迫的艰难。 而当时,初代太平军总帅薛仁已在太平起兵反叛大周,因此也遭到了大周军的疯狂围剿,并且,整个江南也开始维持了整整十年光景的浩劫:震怒的大周皇帝李暨下令捕杀太平军。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这是当时整个江南官府的做派,为了讨好天子、为了升官发财,不乏有当地的官府将无辜的百姓诬陷为太平军,以至于在那个十年里,江南的人口竟锐减了一成。 这是何等令人感到心惊的数字! 为了掩人耳目,刘言舍弃了尊贵的刘姓,改以墨家的墨字为姓。因为居住在广陵的这些年,刘言亦在比较大周与南唐的国力强盛情况。 在刘言看来,他南唐之所以败亡于北周,原因就在于国内儒家学风盛行,强压其余学派。 不是说儒家学术不好,如果说那是真正的儒家学术的话。问题在于,当时国内的学术气氛太过于浮夸,但凡文人都钻空心思想着如何用最华丽的词藻书写成文,来博得天子的亲睐。当时举国上下的官员皆可挥笔成书,但要他们去迎击北周的入侵,抱歉,南唐朝廷已活在安逸的ri子太久了,以至于早已不知该如何抵御北周的强兵。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未曾亲身体会何为居安思危的南唐,终究覆灭了,败在了北周皇帝李暨那位有宏才大略的霸主手中,使得两个国家合二为一,北周也从此被改称为大周。 而这一切,对他刘言来说却离得颇远,甚至于,在逐渐翻阅了越来越多的历代史书野记后,刘言愈发觉得,他南唐的覆灭是必然的,因为他的国家已习惯了和平,失去了jing惕心。他们忘了,忘了天下尚未一统,忘了长江以北还虎踞着一头北周这头凶猛的老虎,riri笙歌,铺张奢华;反观北周,尽管北有凶戎、西有强羌,历代天子却犹励jing图治,时时刻刻希望着有朝一ri开辟疆土,将长江以南的大片土地收归囊中。 如此比较,刘言觉得他的国家败地并不冤枉,因为那并非是败在了北周众多强兵猛将手中,而是败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刘言身为南唐皇室后裔,难道就丝毫也未曾想过有朝一ri复辟国家么? 事实上,刘言起初确实也想过,因为他是南唐皇室刘氏最后的男丁,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负起身为亡国之君的责任。毕竟在其父亲南唐皇帝刘生驾崩、他诸多兄长又死于非命的当下,只有他才有资格决定国家的走向。 然而,刘言放弃了。 这是当ri初代太平军副帅伍卫找到刘言劝说他接替刘倩的班底时,刘言反过来劝说伍卫的话。 在刘言看来,他南唐的百姓既然在大周皇室李氏一族的治理下生活得比原先在南唐刘氏一族治理下还要好,又有什么理由反叛大周的统治呢?难道要牺牲无数无辜的百姓xing命,与大周厮杀至生灵涂炭、民不安生么? 当时刘言的态度十分坚决,他非但一口拒绝了伍卫请他出面主持大局的恳求,甚至还反过来劝说伍卫能够解散太平军,结束这场无谓的浩劫,叫江南百姓能够安安生生地生活,毕竟若没有人挑头,百姓是不会有胆量与力量反抗大周朝廷的。 其实说实话,太平军虽然是南唐旧臣所创的,但是刘言对它却并没有什么好感,毕竟刘言生活在江南民间,见惯了太多太多因为太平军一事受到牵连而被官府收监甚至处死的无辜百姓。比起被太平军捧在手心的两代天上姬,即刘倩与其女刘晴,刘言更多地能够体会领略百姓的生活,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要不然,也不至于对伍卫说出不可滋事造乱拖累百姓之类的话来。 几番劝说无果,伍卫无可奈何地退去了,回去太平军不久后便得了心病,一命呜呼。在临死前,他将南唐十三殿下刘言尚活在世间的隐秘告诉了儿子伍衡。 以至于当伍衡对刘晴偏信梁丘皓而感到绝望与愤懑时,当即便放弃了刘晴作为效忠的对象,将刘言这位隐居于民间的南唐皇室后裔给请了出来,用一种半强迫了手段。 夜,深了,然而刘言却丝毫没有睡意。 应该说,是他无心睡眠,因为他的全部心神,都投注在广陵城内那些传来无尽厮杀喊响的地方。 说到底,他也只是伍衡的傀儡罢了,虽贵为太平军当下之首,但是却无丝毫权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太平军是否会覆灭于今晚。 啊,他丝毫也不觉得伍衡能赢。在他看来,伍衡不可否认是一位颇有权谋的枭雄之主,但是,此人太过于yin狠,人情味淡薄。而一般这样的家伙,若不能爬到至高处,那么下场必定是无比的凄惨。 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站起身来,已喝得大醉的刘言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城守府最高的建筑。因为是傀儡,伍衡根本不可能给予刘言绝对的ziyou,因此,当伍衡起初询问他希望居住在城内何处时,刘言选择了城守府中那座最高的楼阁。 因为那里视野最好,能够大致瞧见整个广陵,算是所谓的纵览全貌吧。而如今,那座阁楼的顶层,无疑已成为观赏两军交锋的最佳位置。 “呵,南城门打起来了……” 在牛渚军千人将吴赳奉枯羊之命佯攻南城门的时候,刘言已登上高楼,便饮酒便观赏整个战况的经过。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因为他只不过是傀儡罢了。
“唔?西城门也打起来了……是枯羊的声东击西之计么?”饮了一口酒水,刘言暗自皱眉思忖着,心下暗暗诧异以伍衡的谋略,为何会被尚且年轻稚嫩的枯羊偷袭得手。 直到刘言注意到城内东、西、北三处城墙的守兵调动,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伍衡是打算借枯羊诱入周军,好一网打尽么?——咦?那支军队是……” 刘言静静地居高观瞧着,从牛渚军千人将吴赳佯攻南城门,到牛渚军大将王建再度佯攻西城门,再到枯羊亲率牛渚军主力攻陷了南城门,最后到伍衡下令东、西、北三处城墙的守兵强攻南城门。 “jing彩!实在是jing彩!” 满脸苦涩笑容,刘言苦中作乐般赞道。尽管他并不清楚伍衡与枯羊之间那种令人心惊的相互算计,但多少亦能体会到其中那份凶险。 踏错一步,则死无葬身之地! 忽然,他的眼眸微微一愣。 “周军……杀入城了?” 眯了眯眼,刘言惊讶地望着那一支由廖立所率的骑兵杀入城中,在城内大杀四方。 “终于可以终结了么?” 刘言微微叹了口气,毕竟在他看来,一旦叫周兵杀入城内,就意味着太平军已经失去了广陵城城墙所带来的优势。 “话说回来……” 仔细打量了一番城内的局势,刘言的眼眸中露出几许疑惑之sè,旋即被惊异所取代。 “与之前没什么改变啊……这局势。——伍衡那家伙……” 明明是廖立率骑兵、步卒数千人杀入城中,按理来说应该是周军占据先机才对,为何刘言会说出与之前没什么改变这样的话来呢? 或许,也只有伍衡能够解释这一点。 “张洪……战死了么?——是何人杀了他?” 在城守府外一条大街上,伍衡带着诸多侍卫策马立于街头,询问着前来报讯的传令兵。 “回禀伍帅,天将大人乃是被一刺客所杀……据天将大人来临死前所说,应该是东岭众的漠飞!” “哦?是那个漠飞而不是金铃儿那个女人么?”伍衡颇有些意外地瞅了那名传令兵一眼,似笑非笑说道,“本帅先前还以为,既然那谢安在此,他那几个恶婆娘多半也应该在此……原来是漠飞!——张洪太不谨慎了!” 从旁,有一名太平军将领惊愕地望着伍衡,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上前提醒道,“伍帅,据报讯,周军的大将廖立已杀入城中……不可放任此人在城内造次啊!” “急什么?”瞥了一眼那将,伍衡不徐不疾地说道,“廖立所率兵力仅数千人,我方有雄兵六七万,还怕逮杀不了他?” “可是……”那将领闻言急声说道,“可是南城门尚且在周军与牛渚军叛贼手中啊!——若不能趁早夺回,待周军后援陆续抵达,我军恐怕……” “嘿!”伍衡闻言摇头轻笑说道,“本帅还巴不得周军多多撞入城中送死!”说着,他转头望了一眼南城门方向。 想到这里,伍衡叹了口气,颇有些失望地喃喃说道,“yu猎一虎,却不想偶shè一獐!——罢了罢了,总归那廖立也算是周军的大将……事到如今,就先解决了枯羊与那廖立好了!” 说着,伍衡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放讯号!——关南城门!” “得令!” 几名护卫抱拳领命,唰唰唰朝天shè出五支火矢,破空而起。 “这是……” 因为廖立的到来而终于有机会在南城门附近歇息的枯羊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那五支破空而起的火矢。 而就在他思忖这五支火矢所代表的含义时,忽然间,他身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 “这是……”枯羊左顾右盼,寻找着那古怪的声音。 忽然间,他面sè大变,因为他发现,明明已放下的吊桥,竟然被收了起来,紧接着,原本已开启的南城门,亦缓缓闭合。 “轰——!”一声极为厚实的声响过后,南城门终于再度闭合了。 “怎么可能?!”枯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那城门并非是被太平军关闭,关门的,竟是他麾下牛渚军的士卒。 明明方才还与太平军誓死厮杀的他牛渚军士卒,此刻竟然倒戈,将城门拱手让给了太平军。期间有一些不想这么做的士卒,亦被那些叛徒无情地杀死。 枯羊又惊又怒,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面sè顿变。 当时部将王建那句话,猛然间在枯羊的脑海中浮现。 “糟了……” 刹那间,枯羊额头冷汗淋漓,脸上血sè全无。 而与此同时,伍衡似乎也已听到了那来自南城门关闭时所发出巨响,脸上泛起几分冷笑。 “因为是好兄弟魏虎曾经的部下,爱屋及乌,所以对其也颇为信任,是么?——这份信任,眼下将会要了你的命,枯羊!” 终归,伍衡技高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