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细数起来，楚汉明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回到槐树湾村已经十又好几个年头。回过头来看，他在家乡所经历的这十几年的生活，完全超出他当初的想象。

    “回家”这两个字，对一个飘泊在外的人来说具有何等强大的感召力！“家”是什么？家是亲情，是温暖，是安全的港湾。在抗战中，一线作战的楚汉明面对凶残的日军，冲锋陷阵奋勇搏杀，死神无数次地和他擦肩而过。当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才真正意识到生命的珍贵和它的社会属性。他不仅只属于他自己，也不仅只属于国家和民族，他同时还属于他的家庭、他的亲人和朋友。抗战结束后，他一度以为离他衣锦还乡的日子已经不远，从此可以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了。

    但是国共两党的政治分歧以不可逆转的态势宣告了内战的爆发。楚汉明回家的愿望落空了。准确地说，是楚汉明衣锦还乡的愿望落空了。他丢不下他在抗战中建立的功绩，他不可能也不甘心就这样空着两只手回去，所以他身不由己地被重新卷入到内战的漩涡。

    可是从他抱定“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宗旨的那天起，他就从心里彻底解除了武装，不再是一个战士了。国民党军队在长沙整编集结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带兵到一线参战，而是主动要求到军需部门任了一个闲职，随大部队开进了大别山区。在经过无数次交锋之后，解放军部队逐渐取得了军事上的优势。直到楚汉明所在的辎重部队被包围，他始终没有向解放军开过一枪。解放军向他们喊话：“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他回解放军的话居然是：“别开枪！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起义的国民党兵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战士，被分散编到各个连排班中，作为解放军的补充力量加入到共产党阵营。楚汉明却不愿接受改编。他还是那句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也有人看不惯楚汉明的固执和傲慢，说他当了俘虏还摆谱。楚汉明就指着人家的鼻子骂：“老子打小日本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穿开裆裤哩！你算老几？要不是老子觉得中国人打中国人不算本事，像你这种毛毛虫多少个也不够给我垫背你信不信？要不信你跟老子比比试试？”

    楚汉明虽然说话难听，但也算义正辞严入情入理。而且瞧他那威仪，也不像说大话唬人的人。解放军有纪律，自然不会有人跟他真比试，被骂的人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而楚汉明也不坏，从不恃强凌弱，你只要别惹他就行。

    楚汉明就这样成了解放军部队里特殊的一员。他没有枪，也不在编制。他已经不是国军但也没有加入共军。解放军部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别人吃他跟着吃，别人喝他跟着喝，就是不打仗，而且不受解放军纪律的约束。天长日久，解放军部队里也就习惯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楚汉明后来在回忆起这段历史的时候，就说人家解放军首长有肚量。他楚汉明仗着抗日有功，也没有做过对共产党不利的事情，就我行我素，吃人家的饭，还不受人管。说实话，解放军真要想害他，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纵使你有千般本领，你总打不过枪啊！说到底，人家共产党、解放军还是讲理。

    直到跟随解放军的部队开进四川，在对重庆——国民党最后的军事堡垒——发起总攻的前夕，楚汉明才萌生了回老家的想法。楚汉明产生这个想法有两个原因：一是四川系他老家的邻近省份，同属西南地区，而且和四川人相近的口音、生活习惯等等，唤醒了他nongnong的思乡之情；二是作为国共内战的反对者，他虽然身处战争之中却始终充当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他徒劳地高呼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却无法阻挡历史的潮流，因此他只能随波逐流消极应付。实际上他成了国共内战中一个多余的人。

    这就是楚汉明的宿命。除了回家，他别无选择。尽管他离家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家的时候依然两手空空，但是他相信，他家里的亲人们不会跟他计较这一切。

    于是他选择了脱离战场，离开了共产党的解放军部队。但以他跟随解放军部队的那一段经历，他对共产党、解放军并不反感。甚至后来他在土改运动中进了共产党解放军的临时监狱，人家最终并没有办他的罪，使他更加坚信共产党不仅是讲理的，而且是英明的。

    但是人民公社化运动和***中发生的很多事情，不仅楚汉明不能理解，他甚至有做梦的感觉，不敢相信这些事情的真实性。凡是有良知的中国人，不能不承认那是一段悲剧的历史。

    饱受磨难的楚汉明不仅幸运地活了下来，而且暂时安定的生活又给予了他新的希望。一九六三年春，楚汉明的儿子楚茂源降生了，小名就叫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