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幺妹没有说错，吴凤云在经历了长期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和楚汉明划清界限。想当初楚汉明在接纳吴凤云的时候，堂叔楚玉山就已经提醒过他：“她既然狠得下心肠对待她的家里人，将来也狠得下心肠对待你。”后来的事实证明，吴凤云确实长了一副狠心肠。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像堂叔楚玉山那样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的人，从他们口里说出来的话不会有太大的偏差。楚汉明也并非不信，只是当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他有过多的考虑。平心而论，一个年轻的女人义无反顾地来投奔一个内心孤独渴望家庭幸福生活的单身男人，加之他们的结合是建立在一见钟情的基础上，那么就算这世界要因此而毁灭，恐怕任何力量也难以遏阻这种事情的发生！且不说当时的吴凤云貌美如花让男人无法拒绝，这件事情本身还让楚汉明有一种打了胜仗的感觉，使他成为情场上的赢家，这样的结果又正好符合他争强好胜的性格。所以，当初由于吴凤云占了主动，她和楚汉明之间的结合就成为一种必然。至于说将来会怎么样？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呗。楚汉明本是一无所有的人，他还惧怕将来会失去什么吗？而且对于楚汉明这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着超自信的人来说，根本不存在怕与不怕的问题，因为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早已没有了“怕”这个字。

    楚汉明什么都不怕，但吴凤云怕。吴凤云已经够孽障了，但她还是怕。自从楚汉明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后，他所经受的种种磨难，吴凤云感同身受。地主楚国昌一家逃难离开槐树湾之后，楚汉明成了主要的批斗对象。吴凤云不想有一天她也被押上台，在群众山呼海啸的批斗声中失掉颜面和尊严。她在妇女主任长期不懈的引诱和步步紧逼之下，不得不作出最后的抉择。于是，这对缔造了一段爱情神话的夫妻，在政治上终于彻底分道扬镳——一个是坏分子，代表“黑”，一个是贫农，代表“红”，泾渭分明，同流但不合污。

    吴凤云在群众大会上的发言像一把冰冷的利剑刺痛了楚汉明的心。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心理上还是感到难以接受。这个曾经为爱痴狂的女人，这个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这个和他十数年同出同进一个锅里吃饭的女人，这个在饥荒时期差点被饿死的女人，这个和他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这个在他面前时而风情万种时而低眉顺眼的女人，居然当着全村男女老少几百人的面旗帜鲜明地说要和他划清界限，并且当场揭发她丈夫所谓的种种反革命罪行！楚汉明发过什么牢sao，说过哪些话，骂过哪些人，全被她一一抖落出来，鲜活生猛，在批斗会上引发了一次又一次的**！

    这是一次成功的批斗会。吴凤云凭借她大义灭亲的出色表现向槐树湾大队革委会和革命群众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从而得以顺利过关。

    吴凤云和楚汉明政治上的决裂无可避免地导致了他们婚姻悲剧的发生。

    楚茂源长大到稍微有点记事的年龄，他的父母就已经分开过了。那会儿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至于楚茂源的父母究竟是在哪年哪月分开的，准确的时间楚茂源说不上，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问起过。因为家庭的破碎带来的伤害实在太大，这个罪已经够受的了，谁还会想到再去刨根问底，把日期记个一清二楚？人们往往更愿意记住的是快乐，是幸福，至于痛苦，最好能够忘却，尽管忘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汉明和吴凤云实际上并没有离婚，用现在的话说只能叫分居。为什么只是分居而不离婚呢？是吴凤云不愿意离故意拖着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这个问题对于楚茂源来说一直没有答案。真是天意弄人，楚汉明的经历已经够传奇的了，现在就连他的婚姻状态也那么的与众不同，也有了传奇的意味。只不过这个传奇给他带来的不再是荣耀，而是增添了人生的又一个苦杯。

    既然只是分居，那么夫妻双方当然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楚汉明把房屋的前半间隔出来给吴凤云居住，后半间以及屋楼、牛圈则归到楚汉明的份下；前面是一个人的份，后面则是两个人的份。楚汉明理所当然地要儿子楚茂源跟他一起生活，因为儿子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盼望。至于吴凤云会怎么想，当然恐怕也由不得她了。以楚茂源后来的思考和推测，母亲在夫妻分居这件事情上当时应该处于被动的地位。虽然母亲已经声明和父亲划清了界限，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和父亲分开生活。一个家庭，夫妻二人，两种身份，红黑搭配虽然讽刺，但也并非不可。只是父亲眼里如何揉得沙子？！也就是说，分居的事实应当是由父亲一手促成的。通过分居，再加上把儿子夺走，双重功效，以期达到他对母亲在政治立场上彻底背叛的最大化报复。但这样的报复是徒劳的。母亲为求自保，她宁愿忍受这一切。这也就是他自始至终不能原谅母亲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而母亲则是个自私懦弱的妇人。他同情父亲，哪怕父亲的言行之中肯定有粗暴和失当的地方，但瑕不掩瑜；而对于母亲，他觉得她配不上这个神圣的称呼，也不配作父亲的妻子，因为在灾难面前，她没能表现出为**为人母应有的舍己和牺牲的精神。

    楚茂源虽然从心底里看不起自己的母亲，但他也不能不承认，除了生身之恩外，他一生中客观上还是承受了母亲诸多的恩惠。他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内心尽管纠结，却始终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