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楚茂源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因为他醒来时楼上的光线已经很亮了。老旧发黄的椽子一如既往地托着厚重的石板,在天与地之间,默默地为人遮风挡雨;蜘蛛在高处逡巡,勤奋地织网,它们所有的努力仿佛是为了迎接每年除夕前的大扫除;人如果不出声,再加上没有猫的干涉,老鼠就会当仁不让地出场表演。。。。。。这是一座古老的石板房,楚茂源在乡下的家。 楚茂源的头仍然隐隐地有些疼,他意识到那是因为昨晚喝酒过量的缘故。床的那头躺着他的父亲,两爷崽的腿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密又温暖。 尽管楚茂源已经二十几岁,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真的。因为从两岁起,他就在父亲的怀里一点点长大。这既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也是父亲和他之间表达亲昵的唯一方式。 楚茂源已经完全睡醒,但他不敢有丝毫的动静。当他反应过来他是和父亲睡在乡下家里的床上时,这种久违的温馨让他倍感亲切。他知道只要他稍微一动,父亲立刻就会默契地松开他的双腿,这美妙的感觉马上就会离他而去。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多少机会和父亲同床而眠,但理性告诉他不会太多。因为他无疑要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过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虽然这一天并非指日可待,但那毕竟是完全可以预知的未来。 楚茂源的思绪转回到昨晚喝酒的热闹场景。 本来表哥预备好了五斤米酒,他应该估算过这些酒差不多够喝的,孰料楚茂源从城里来时又带了一壶。大伙儿从天蒙蒙亮奋战到天擦黑,一天之内,硬是把分散在若干处总共两亩田里的稻谷收回了家。看着整整齐齐码放在堂屋里的十几麻袋谷子,就像打了胜仗似的,每个人心里都感到由衷的高兴,哪里还会嫌酒多,菜一上桌就迫不及待地敞开肚皮喝起来。楚茂源的酒量比不过表哥公司里那些海量的工人,但因他主人的身份,按礼节他得劝酒,然后别人又反过来敬他。如此一来二去的,自然比平常多喝了不少。表哥和帮忙的客人们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反正他只记得表哥扶他上楼休息时下面的几个人还在兴高采烈地划拳。。。。。。 楚茂源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这时他感觉到腿有些麻木,就轻轻地动了动。果不其然,父亲的双腿即刻松开。楚茂源稍微活动了一下腿,轻轻地叫了声—— “爷。” “嗯。” 楚汉明翻了一下身,似乎刚刚睡醒过来。可楚茂源从父亲的及时应答和清爽的声音里,判断出他应该醒来一段时间了。 “爷,是不是把谷子拿出去晒晒?” “不急,多睡会儿。昨天天气好,谷子不沾水,随便晾晾就行。” “晾晾就可以入仓了?” “嗯。” 楚茂源这一头的床头后面就是谷仓。他抬起头瞟了瞟,里面还有少量的陈谷子。谷堆上偶见几颗黑黑的耗子屎,散发出的臭味几乎盖过谷子的清香。 “爷,现在田里咋没鱼了呢?” 楚茂源说着话,把腿挨近父亲的身体。 昨天下午他回到家里,把带来的烟和酒放下之后,象征性地到田里转了转。他发现不光他们家田里没有鱼,就是别人家的田里也见不到鱼的影子。 “现在都用化肥了,哪里还有什么鱼。” “连泥鳅和黄膳也没有了吗?” “都没了。” “那为啥要用化肥呢?” 楚茂源心里还是觉得有鱼好。不是有“鱼米之乡”的说法么?鱼都没有了,槐树湾还能叫鱼米之乡吗?且不说抓鱼和逮黄膳是乡下孩子的一大乐趣,最起码“鱼米之乡”也是丰饶之地的代名词啊。
“这个我咋晓得呢?可能是时代不一样了吧?现在的农村,有哪里不用化肥的?化肥这玩意,俏市得很,一般的老百姓没有门路的只能出高价买。” “是不是用化肥特别省事?又不脏。” “那倒是。要不然谁花那么多冤枉钱买化肥?” 。。。。。。 过了一会儿,楚茂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他爷。 “河沟里的水好像也不如以前多了。怎么会这样?” “兵工厂去年在龙潭附近打了一口深井。从那以后龙潭的出水量就小了很多。如果不到涨水季节,河沟里的水流就很浅,天干少雨的时候甚至会断流。” 楚汉明提到的“龙潭”,是槐树湾东面的一口深潭,也是槐树湾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饮用水源。 聊到这儿,楚茂源觉得心里有点堵,就不想再说话。楚汉明似乎受到儿子情绪的传染,叹了一口气后也停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