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李沛然的继任者叫夏言公。在调任审计局局长前,夏言公任地区纪委副书记。如果再往前推，夏言公早年还曾担任过市郊某公社党委书记。

    夏言公在第一次全局会议上直言不讳地讲，他不懂业务，文化修养方面唯一读过的书就是毛选。众人窃笑。楚茂源当时也跟着笑。他不明白夏言公为什么要曝光自己的缺点，一般人装都来不及，而他居然主动点破。一个大老粗领导专业性极强的审计部门，这种事情发生在现实中，除了用“荒唐”俩字来形容，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加贴切的比喻。这种根本不可能给自己加分的表白，于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若干年后楚茂源如梦方醒——夏言公才是不折不扣的“高人”！一部毛选，囊括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内容，记录了***从韶山冲一步一步走向北京城的全过程。所以，如果把这部书比喻成中国共产党红色革命的《圣经》，一点也不为过。所以，能真正读懂毛选是一件何其了得的事情！这部巨著所体现出来的高瞻远瞩、大智大勇、文韬武略和共产党人对理想百折不挠的坚定追求，又是何等的惊天地、泣鬼神！所以，夏言公说他只读过毛选，其动机实在不是自谦，相反还有点洋洋自得，只是他眼前的这些凡夫俗子未必能理解罢了。

    夏言公既然只读毛选，那么肯定有他独到的领悟。可以想象没有多少文化的夏言公，受到某种神秘的启示，紧紧抓住一部毛选不放，在识字扫盲的同时进行深度研读，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天长日久之后终于拨云见日，从中悟出不少奥妙来。这部书的精髓总体而言以跟人打交道见长，包括明的暗的敌人，真的假的朋友，也包括内部的、身边的可靠和不可靠的人。人一旦学会跟人打交道，立马乾坤倒转，天堑变为通途！所以夏言公当年能当上公社书记绝非偶然。那些书比他读得多、号称比他有文化的人，一个个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还懵里懵懂的不知究里！同样，靠着一本毛选，夏言公后来又荣升地区纪委副书记，现今则是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坐上了地区审计局一把手的宝座，成为手握重权的正处级领导干部。由此可见，毛选实在是一部通天之作。

    头发已经花白的夏言公，也许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人生最辉煌的顶点，仕途上不可能再有上升的空间，才会在不经意间道出他平步青云的秘笈。当然，夏言公想要在审计局局长任上求得善终，还得继续仰仗护佑他一生的那部奇书。

    夏言公上任以后，局里每周的办公会再没有楚茂源什么事了。楚茂源以前列席局办公会，是以李沛然秘书的名义。这本来就是个特例。现在轮到夏言公坐庄，一切均回到常态，倒也无可厚非。

    楚茂源引起夏言公的重视，主要通过两件事情。

    一是楚茂源主审平安地区糖酒公司，意外查出该公司存在隐瞒巨额收入、虚报利润的情况，依规计算应补缴税利高达三十多万元。这是迄今为止，平安地区审计局历史上审计查出违规应补缴财政的最大一笔金额。

    之所以说意外，是因为地区糖酒公司属于审计局内部划定的重点审计单位，每年一度的财务收支审计从未有过间断，但历年来均未发现有任何重大问题，每次审计也都是轻松过关。

    楚茂源主审地区糖酒公司还是头一回。这是局里实行轮流审计负责制以来，他承担主审任务的其中一个项目。

    别人审地区糖酒公司审了那么多年，发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这次一过楚茂源的手，就仿佛把天捅了一个洞！而且楚茂源查出的这些问题都是累积下来的历史旧账。在他之前的审计人员居然如此熟视无睹，到底是水平问题还是另有原因，不得而知，令人费解。

    这个审计项目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审计对象是名声在外的的大牌国营商业企业。正是由于其在当地流通领域的影响力，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传言指称，该公司经理高某与政界上层有着非同寻常的人脉关系。言下之意表明，地区糖酒公司怕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果然，在送达审计通知书时，楚茂源亲自见证了那位传说中的牛人经理的“风采”。那次会面给他留下了深刻而难忘的印象——

    高经理单手接过楚茂源双手递过去的审计通知书，懒声懒气而又轻描淡写地说：“这两年公司效益不好，没什么好审的。你随便看看出个审计报告得了。晚上和防疫站的一起吃饭……往常都是你们局的某某某来审，这次怎么换你了？”

    楚茂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显然他对这种谈话方式缺乏思想准备。以高经理说话的口吻，他仿佛面对的不是审计机关的干部，而是他自己的手下人。从楚茂源见到高经理的那一刻起，高经理就一直没有起过身。不仅如此，高经理一直搭在铁炉子上的两只脚压根就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这种盛气凌人、傲慢无礼的态度着实让楚茂源吃惊不小！

    当然，高经理也不是完全不买账——他刚才不是说过要审计局的人留下来吃晚饭么？虽然他说话的口气像是赏赐的样子，但起码也体现了高经理对审计机关一定的重视程度——在平安城里，能有几个人配和他高经理一块儿吃饭呢？

    财务科长是位女同志。她表现出来的热情与高经理的冷漠和满不在乎的态度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给楚茂源冰火两重天的感觉。下午临下班前，楚茂源提出告辞，她一脸诧异地说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么，怎么要走呢？这可是高经理亲自交代的啊！楚茂源解释说他们有工作纪律，并表示感谢，语气极其委婉但态度十分坚决。

    财务科长有些不甘心地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说怎么某某某就可以呢？

    楚茂源看着财务科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按章办事。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也无权评说。”

    ……

    扣缴三十多万元的巨额资金，对一个国营商业单位而言，几乎是致命的。众所周知，国营商业单位的流动资金主要来自于商业贷款，自有资金所占比例通常很小。这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盈利大部分上缴国家，企业留成非常有限的典型特征和普遍现象。

    由于事关重大，孙副科长和张副科长商量之后，决定由楚茂源直接向夏局长作详细汇报并请示处理意见。待夏局长明确表态之后，再拟写审计结论和审计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