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正巧这段时间夏言公局长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在此期间,由一位新来的副局长主持日常工作。这位新来的副局长是位女同志，叫贺美菊。在调任地区审计局副局长之前，贺美菊系平安市监察局局长。她这种任职及晋升的情况与地区经委的王桂花颇为相似。 贺美菊四十几岁的样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短发，皮肤白皙，相貌普通。贺副局长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官架子，态度和蔼，说话客气但又不失威严。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修养——近不至于亲，疏不至于远。一般人没有经过相当的历练，很难臻此境界。 曾经发生在楚茂源身上的一件事情让他对新来的贺副局长印象特别深刻。 贺美菊拿着楚茂源写的审计报告底稿来找他，说请他重新抄一下。楚茂源乍一听觉得十分诧异，后来才弄明白自己写的审计报告前半部分是一种墨色，而后半部分则又是另一种墨色。这事儿在楚茂源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可能是他当初在撰写审计报告时钢笔突然间没墨水了，而他重新加注的墨水与笔筒里先前灌的又恰好不是同一个颜色，他在想都没有多想的情况下将就着用了。贺副局长解释说因为要存档，墨色不一致怕不大好，所以还得劳驾再辛苦一下。听贺副局长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因她自己的过失而给别人增添了麻烦似的。楚茂源非但没有受到批评，反而受到尊重，内心里大为感动，也就欣欣然重新誊写了一遍。 这件事情虽小，但对楚茂源的触动却很大。贺副局长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和睿智包容的工作方法，确实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有一次，楚茂源听徐怀才主任等几位老资格的中层干部闲聊，说到贺副局长的谦虚谨慎和平易近人，众人无不交口称赞。贺副局长甚至说，她之所以走上现在的工作岗位，完全是因为机遇对她的垂青，这并不表示她个人的能力有多强。地区审计局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资历老、有才干的同志比比皆是，各位都是她今后履行工作职责仰仗的对象…… 一位单位上的女性领导人不端架子、不摆谱，而且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几乎没有人能够忍心不支持她的工作。也正因为如此，贺副局长上任不久很快就赢得了人心，打开了局面。 …… 两位副科长指示楚茂源直接向夏言公请示对地区糖酒公司实施年度财务收支审计后的处理决定，可以肯定他们事先已经向贺美菊进行了汇报和请示。也可以说两位副科长对楚茂源的指示其实就是贺美菊本人的指示，只是没有当着楚茂源的面说出口而已。惟其如此，也才符合起码的组织程序。 这是一件关乎地区糖酒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一旦审计机关认定了其违规事实，并作出相应的审计结论和审计决定后，接下来要走的步骤就是通知被审单位开户银行扣划审计确认的应缴款项。 审计的利剑将要出鞘，而它刺向的可是国营商业企业的一位巨人。在这位商业巨人身上，承载了广大市民太多太多的记忆——在数十年的计划经济模式下，在生活资料严重匮乏的艰难岁月中，它提供珍贵的糖和酒。糖和酒是什么？糖和酒是老百姓奢侈的享受，是全家人短暂的幸福，是欢乐和欢庆的代名词！ 尽管斗转星移，时过境迁，随着经济改革的逐渐推进，国营商业企业不再是生活资料供应的唯一途径，糖酒这类商品的经营正逐步放开，但糖酒公司仍然掌管着不少紧俏物资的进货渠道，比如各式各样的名酒。这些东西目前尚属计划供应的范畴。正是凭着有限的垄断经营，地区糖酒公司仍然顽强地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 可是如果审计这一剑刺下去会怎么样呢？收缴三十几万之后，这位历史的巨人还能够站立得住么？除此而外，会不会如社会上所猜测的那样，引起其他的什么连锁反应呢？ 难怪贺副局长要不动声色地绕道而行了。 只有年轻的楚茂源以为受到了器重，没有人站出来跟他抢功劳。不是要他向夏局长请示吗？他正求之不得呢，正好有机会可以充分地向夏局长陈述自己的意见。 周六的下午，局里的小车要去省委党校接夏局长回家，这是惯例。楚茂源上了车，打算跟夏局长来一次“车轮会晤”。一路同行的还有省厅下基层调研结束回省城的总审计师谭笑山。 谭笑山称赞楚茂源有朝气、有闯劲、业务熟。 “我们国家审计事业的发展就需要大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谭笑山是个学者型领导，中等身材，特别清瘦，鹤发童颜。曾经在大学教过书。其在会计学和财务管理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多次参与全国性大、中专学校相关教材的编纂工作。 能够受到谭笑山这样德高望重的省厅领导的肯定，楚茂源感动莫名、深受鼓舞…… 在回平安城的路上，楚茂源一五一十地向夏言公详细汇报了对地区糖酒公司的审计情况。 末了，楚茂源恳切地说：“局长，必须要依法依规进行处理啊，否则我们以后就不好开展工作了！还有，如果咱们审计局畏首畏尾、不敢碰硬，传出去外界会作何评价？您说是不是啊？” 楚茂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高经理冷漠的表情和他那双放在炉子上的脚。 夏言公静静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待楚茂源汇报完，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表示慰问的话：“你们辛苦了。” 后来，地区糖酒公司这个项目是如何了结的，作为主审的楚茂源完全不知情。根据贺副局长的指示，楚茂源把审计工作底稿和审计报告移交给了她。之后再没有人为此事找过他。既然组织上有特别的考虑，那么楚茂源该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巴。 地区糖酒公司后来成为最早改制的国营商业企业之一，最终从历史的舞台上彻底消亡。楚茂源暗中有点儿感伤。因为他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他个人的因素在起作用。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告慰自己说他只是做了份内的事，他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他也从未听到过有任何风波的出现。 这是楚茂源第一次完全进入夏言公局长的视野，从而让他记住他的第一件事情。